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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昭宁五年十月十五,正午。承天城下。

      以往,这便是承天最热闹的日子。掌秋官在城里搭起高台,大戏照例要唱足三日。从十五到十八,家家户户备好祭品、打扫庭院,只等着十九那天祭祀社稷之神,求神明保佑丰衣足食,天下太平。城郊的村民们也赶着进城,还有不少外省的人们远道而来一睹承天的风采。时不时的,便有小孩儿拍着手唱着童谣,从承天的街头走到巷尾。稚嫩的童声嬉笑地唱道:“承天承天,家家丰年。”

      云敞负手站在离承天城墙不到一里的地方,微微眯起眼睛,耳边仿佛飘过多年前听过的童谣。

      “话说大云公小云公身临绝境,却面不改色,似破敌如探囊取物、反掌观纹一般。姬府大军一万对阵陈军十万,人人都以为毫无胜算之可能。陈军当中,更有以一当十、百发百中的神弓营士兵千人,号为‘神弓一出,莫与争锋’。正当此时,神弓营居高临下,正对着二位将军的中军大帐……”

      说书先生咽了口唾沫,顿了顿,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眼睛正斜斜瞟着不远处城楼上凛然而立的弓箭手。弓上之箭迎着冷冷的阳光,似有寒光反照。

      “正在谋士们都愁眉不展之际,却有一人大笑而出,面有喜色。两位将军定睛一看,这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先锋司空拓。司空将军大笑三声,不慌不忙,只道立下军令状,‘若某不能大破陈军,项上人头双手奉上’。说罢冲出营帐,策马率军,竟杀得陈军先锋中军两员大将,也让神弓营折损过半。又恰逢天助云公,昏庸后主下令撤军,十万陈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承天城在风中静静矗立,看不出半分人间烟火。寒风过耳,说书先生的声音缓缓消散风中,乃至于寂静得有几分可怕。

      云敞皱了皱眉,摆手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下去吧。”

      说书人轻舒口气,悻悻然被小卒领了出去。临走前,他还无意地回头一瞥,正看见对面城楼上蓄势待发的箭矢。

      匆匆而来的传令兵与说书先生正擦肩而过,跪下道:“莫吟先生求见。”

      不多时,云敞身后便响起了一个颇为慵懒沙哑的声音:“将军不肯将大帐后移,莫不是要效仿当年二位云公险中求胜之故事么?”

      云敞回过身来,微一皱眉,看着莫吟:“我不过是想好好看看这久违了的地方而已。传令吧,中军后移,左军前进,军帐移至岚山山腰。告诉左斯冉,天黑之前还破不了城,我就唯他是问。”

      莫吟的嘴角微微勾起,却又不自觉的轻叹了一声。

      云敞道:“自歌,你我相识许多年,恍如隔世,而今却与当初没什么不同。离开这里十余年,我曾无数次想过我会回来,却未曾想到是如此情境。你没变,我却快要不认识我自己了。”

      莫吟微笑道:“你披上铠甲,就不是我认识的云远之,而是名动天下的贤将军。你我皆越行越远,当初之心还有几分呢?”

      云敞轻叹道:“往水源中投毒的那件事情……你还在怪我么?”

      莫吟一转头,正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青色山脉:“人不是草木,更不是山河,谁能百年不变?承天百姓的性命是性命,我们士兵的性命也是性命。你是一军主帅,选择由你来做。我只是个局外之人,哪敢处处指手画脚。”

      云敞苦笑:“连你也以为,我取天下是为一己权柄么?”

      莫吟没有回答,转而道:“这样的天气正适合火攻。当初建造承天宫时,全因大云公极为恶水,所以宫内少有池塘,蓄水的水缸也少得可怜。我们的桩子在里面多烧几把火,很快承天就会不攻自破。”

      云敞怔了一瞬,道:“果真还是你最懂我。”

      莫吟的目光仍旧投在远方:“可是陆东蒙是块难啃的骨头,一把火绝烧不死他尽忠的决心。所以你备下了多少‘透骨钉’?一千?三千?”

      云敞又叹了一声,把头微微仰起,看着天空中变幻不定的云朵::“五千支。我让他们照着《天工书》里的样子打,又照着诺卜王教我的法子,把两头倒刺改为四头,把倒刺一寸改为半寸双回钩,箭首淬毒,箭尾则泡过桐油。如此态势,五千支我们用不了一半,就能稳稳当当拿下承天。自歌,其实没有人喜欢这样的东西,只不过……不得已而用之。”

      莫吟神色变得有些高深莫测,又转过头来盯着云敞的脸:“当初诺卜王是草原的狼王,你只是他爪下的绵羊。而今你已是中原的雄狮,天下都在你的脚下了。”

      傍晚,大帐已经稳稳地扎在了岚山的山腰,不远处就是承天的城郭。

      苍茫的红色在天边烧起来,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与那繁华的屋宇烧成一片。空气中夹杂着血与火的味道,偶有只言片语的呻吟和呼喊。云间的光和人间的火焰融在了一处,变幻出各种姿态,有时竟像是倚澜草原上牧马人带领的群马奔腾而至。

      在岚山的山腰处,云敞背手而立,静静远眺。

      他脚下的不远处,陆东蒙正领着齐齐列阵的甲兵封堵在城门前。护城河的水已被鲜血染红,壕沟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这场战役已持续了整整十日,战线从承天城外十五里的京畿卫戍营推到七里外的城壕,再从城壕推到了城郭之下。守城的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却仍然没有放弃抵抗。他们是这个王朝最后的精锐,也是最后的希望。

      不知静了多久,云敞忽然出声道:“宫里还没有消息来?”

      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近侍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怔了一瞬才道:“回大将军,还没有。”

      空气里浮现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又归于静谧。

      云敞想起了他在南崖时的见过的夕阳,像是太阳的一半被海水切割吞噬。那里的风总是湿乎乎的,没有干脆,没有热烈,更没有血的味道。男人们总是在天还未黑的时候就放下手中的锄头,三三俩俩聚着喝酒谈天,仿佛全然不担心生计问题。女人们则在桑树林中有说有笑,议论着谁家的孩子满月,谁家的少年郎最俊俏。

      焦糊的味道愈发重了起来,云敞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传令兵适时地到来,屈膝跪下:“大将军,宫里探子回报,陛下自尽了。”

      不过百年的时间,历史就逆转过来。云敞和姬朗像是遗续了祖辈百年之前的运命,将他们没有唱完的那场大戏唱到尽头。历史已经干枯,被淹埋在尘土之下,不见天日。话语权掌握在胜利者的手里,他们高唱赞歌,背后是累累尸骨。

      云敞的表情有些深不可测,又转过身去,目光正落到皇城的彼端,然后轻轻吟唱起来:

      “清月下兮望关山,笛声扬兮角吹寒,兵戈寥兮夜阑珊。
      风萧萧兮故乡远,情切切兮归路难,枕甲寐兮多慨叹。
      安得壮士兮挽天河,净洗甲兵兮天下安。”

      莫吟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背影,皱眉道:“净洗甲兵么?这盘棋也该收官了。”

      “传令下去,皇帝已死,归降不杀。”

      莫吟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应道:“是。”

      是年,北辰的最后一位国君自缢在昭阳殿中,年三十五,谥曰“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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