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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子元 ...

  •   子元清朗的足音,施施然穿越灼华长廊,远远传来.
      申公斗班腰背陡然一直,双目猛睁,阴沉的瞳仁深处,喷射出嗜血的兴奋光芒,宛若林中猛虎行猎一般.夭桃身子一动,坐姿更端正了些,抿了抿花瓣一样娇艳的双唇.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申公斗班,那猛兽一般残暴的男子,被她那平静的目光一扫,竟不由得闪了一闪,有瞬间的瑟缩.
      今天她要做一件大事,她要杀了如今在楚国势如中天的令尹子元.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身后的水晶屏风一眼,屏风中隐约映出一个美艳佳人的影子.这些年来,她经历了许多事情.楚王赀逝后不久,卫姬母子暴卒,宁姬之子因病服药不慎,双耳失聪,被封在遥远的丹阳.长子熊艰,毫不费力地登上王位;谁知向来温顺乖巧的恽儿竟斜剌杀出来,最终弑兄夺位,做了新一代的楚王,封她为太后,尊称文夫人.太多的人生风波,使得她麻木不仁,心境更是苍老残破.然而容貌竟未损分毫,仍是一如十多年前那般美丽,只是多了几分沉郁沧桑.现在的她,亦如多年前去过的云梦泽,宽广、浩渺、气象万千,然而却又深不可测.
      艰在位三年,却被恽所杀.夭桃陡闻噩耗,几乎要昏死过去,在恽的哭劝之下,三天三夜后,才勉强进了一点流食.她不怪恽,恽还年幼,将他推上王位的幕后黑手,实则为赀的十三弟公子子元.
      子元便是那晚宴席中,楚王酒醉之后,夭桃扬声唤至的年轻公子.赀兄弟零落,大半已不在人世.在世的几个多是昏庸好色,唯一杰出一些的,便是这个子元.他虽没有军功在身,但曾随先王熊赀出征,据说先王病死时,正是他守在榻前,也是先王把国事亲口托付给他.加上有些礼贤下士的名声,颇具臣民爱戴.
      恽继位为王,子元立功厥伟,被封为国中令尹.军国大事,悉数听从子元调度,一时间权倾当朝.
      恽称王后,他也曾来后宫拜见过文夫人夭桃.衣饰华美,未到殿中,已是香风袭来,爱已容貌修饰更甚女子――夭桃在心中下了定论:这是一个极为爱惜自己的人.
      "文夫人,"他第一次晋见之时,低首伏于殿中,柔声叫道,声音有一丝细微难辩的颤抖.垂落的纱帘隔开了内殿的夭桃,如屏障一般.纱帘后沉默的美人……他心头一阵狂跳,那晚清幽的橘花香里,含泪发怒、亦嗔亦怨的绝世容颜,刹那间又闪现在眼前.
      不是不知,兄长纳自息国的美人,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色.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异样得宠、她的端庄风致……也曾一一传入过他的耳中.但在那时的他看来,那与兄长并肩出现在各类宴会上的女子,不过是金珠堆砌的美丽雕像,与别的宫廷贵妇相比并无二样……若定要说有不同,不过是生得美了些.
      只到那一晚,他酒醉出殿,原是要吹吹凉风,却听见她大声地质问他的兄长:"云梦泽之誓,是你忘了!"那时,兄长正宠丹姬,她的心里,是否痛如刀绞?那样绝望而如烈火燃烧一般的眼神啊……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她的眼角,滑落了晶莹如珠的两滴眼泪.那一刻,光华乍绽,天地灿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来真正最美的桃花,居然是她的容颜.
      文夫人接见他时,都说了些什么,他全部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从那一刻起,他下定的决心:一定要得到她,他要将这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身旁.
      为此,他甚至不惜杀了她的儿子.
      不能怪他.艰和恽都是他的亲生侄儿.不过在这战火连□□不保夕的年代,诸侯家族中从来没有真正的亲人.弑兄自立的,也不是仅仅只有恽一人.若不杀艰立恽,这楚国的权柄,又能以什么由头,才能落得到他子元的手中?若无权柄在握,他又凭什么得到贵为太后文夫人的夭桃?
      艰死,她痛不欲生.其实他看着她难过时,也是一样的痛不欲生.在他成为令尹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耗资巨大,在文夫人的灼华宫外,建造了一所新馆,取名"春华馆",也是"桃乃春日华光"之意.馆中檐牙相啄,曲廊幽深,极尽奢华之能事.他搜罗全国最有名的乐人舞伎,每日在馆中歌舞奏乐,丝竹不绝。那些乐音,并非是阳韶大乐,堂皇国风.反而是一些流转于市井间的靡靡之音,多为诉说男女之情,曲调柔丽缱绻,仿佛在诉说不尽的情思缠绵.
      他刻意将馆门大开,也明知这些乐音,能穿越宫墙,飞入她的耳中.她独寡索居,与先王恩义早绝.这些年来,莫非心中就不曾寂寞?他不信她不会被打动.
      宫卫曾前来婉言相劝,说文夫人爱静,听了只怕不喜.
      子元笑道:"乐为心声.此乐为本令尹心声,专为夫人而奏,她岂能不喜?你可照实禀之."宫卫大惊失色,慌忙退出,一时仓皇,竟在门槛上绊了个跟头.他看那宫卫落荒而逃,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觉多年前不敢言的话语,今日一吐为快,竟是说不出的欢畅可意.
      自此,再无宫卫前来干涉.他每日端坐馆中,左拥右抱,看上去放荡而快活.心中却未尝不在翘首盼望,盼着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竟能突然出现在春华馆的门口,投入他的眼帘之中.
      他没能盼来她,却盼来了她的贴身宫人兰居.
      兰居!世上皆知,兰居是她的心腹,便如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使一般.他慌得请她进来,盼着这只美丽的青鸟,向他吐出来自天阙的仙乐纶音.
      兰居不卑不亢,首先致礼,然后说道:“妾奉文夫人令,前致令尹大人.夫人言道,令尹馆中乐音着实悦耳,多承您的美意.但先君在时令人所练均为战舞,意图是用来演习战备、征伐诸侯的。先王征战不力,抱憾而终,楚国上下,深感羞辱.然而今日令尹大人让人跳舞,不用于楚国的仇敌,却只是为了让我这个未亡人听闻,不是很奇怪吗?”
      子元闻言,沉吟良久.这才放下手中酒爵,叹息道:“妇人不忘仇敌,我反倒忘了。望你回报夫人,子元虽然愚鲁,却不致忘却国恨家愁.”顿了一顿,他却微微一笑,凝神望着兰居,说道:"若子元有军功在身,则请夫人不弃,准许随夫人之左右……子元愿效犬马之劳,换取夫人倾城一笑."
      兰居大惊,脸色陡变.但强自镇静下来,回宫报于夭桃,力陈子元□□无礼之言.夭桃闻听,却只是冷冷一笑,轻描淡写道:"好.你去告知子元,若他立下大的军功,本宫何惜此身."兰居失声叫道:"夫人!"夭桃淡淡道:"去罢."
      果然,这年秋天,子元率战车六百辆,大举进攻郑国.但郑国早有防范,坚壁清野,闭城死守.子元原不曾经过战役,这下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只好不战而归.
      还在回郢都途中,他迫不及待,便捏造战绩,派人禀报给文夫人.一边令人前去收拾宫内住处,竟欲入宫居住。斗射师斗廉劝阻,子元不听,反把斗廉抓起来。
      消息传来,宫人乱成一团.夭桃听完兰居的哭诉,过了半晌,方才叹了一声:"本宫知道了.去请斗班大人来罢."

      一切已经就绪.
      夭桃与斗班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冷冽的杀机.
      甲士五千,两千伏于宫门,两千守护成王.余下一千名,由申公斗班亲自率领,埋伏在灼华宫中.当初夭桃以缓兵之计,诱使子元整修武备,进攻郑国,便是为了争取今日之机.这半年来,她殚思竭虑,安置近臣,调整禁卫,全是为了今日一击.

      足音渐近,子元步入殿中.
      子元已洗去了满面风尘,完全看不出方从战场返回.玉饰高冠,锦袍绣履,是精心修饰后的贵族公子装扮.精致而不流于涩滞,连长裾上都仿佛无声泄出一种别样俊雅的风流气度.
      他只是轻佻地微微欠了欠身,聊作行礼.他压根不把一旁侍卫的申公斗班放在眼里,一双眼眸毫不掩饰地望着夭桃,目光灼灼,射出艳红的烈焰来.
      但闻他柔声道:"文夫人,子元不才,挥师而上时,郑人惊皇失措,弃城而逃.子元兵不血刃,已攻郑十城,掠财宝无数.子元不敢自专,谨献于夫人座前."他的眼中光焰更盛,轻轻补上一句:"与财宝同献者,尚有子元矣."
      夭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仿佛未听出他语中隐喻,淡淡道:"多承费心."她伸出纤手,自鬓上拔下一根玉钗,说道:"令尹既归,这根玉钗,便聊作信物罢."子元大喜,也顾不得礼仪尊卑,扑身上前,便要接过那根玉钗.
      夭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抹冷凝讥嘲的神色.仿佛手腕突然有些娇弱无力,那根玉钗似是拿捏不稳,跌落在地,"啪"地一声,顿时摔作两段!子元眼见玉钗摔断,痛心至极,脱口叫道:"啊哟!"
      轰隆隆!两边屏风应声蓦然倒地,从内跃出无数甲士来,铜剑光芒闪耀,迎面劈下!
      子元的卫士闻声入内,双方一片混战.但子元的手下猝起应战,人数又少,顿时落了下风.顷刻之间,被甲士们杀得干干净净.满殿血污之中,只剩下子元一人.
      当初恽弑艰时,子元虽曾见过这等场面,然不料这次主角竟是自己.当下惊恐地连连后退,叫道:"夭桃!不,文夫人!你为何如此?我是真心爱你的,我知道你从来不爱王兄,他派人灭了息国,从息侯那里强行夺得了你,却又对你毫不珍惜……可我不会,我子元是真心爱你的……"
      空中划过悚目的一道寒光,申公斗班长剑落下!
      夭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子元颈子断裂,暗红的血雾蓬然溅开,在这阴湿的雨天里,蒸腾起妖异而腥膻的异味.
      那血肉模糊的腔子里,突突地翻腾起血的气泡.还有几个音节,努力地从未曾完全斩断的气管里,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王兄……他是……爱你的……丹姬之死……他……他知……"
      刷!申公斗班恐他说出更无体统的话来,再补一剑,干脆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头颅.

      激斗之时,夭桃自宝座上盈盈立起.她目视殿中,脸色虽然苍白,却是面无表情.只到子元血溅当场,头颅落地之时,她方缓缓转身,向后殿深处款步行去.
      华美灿烂的五色裙裾,边缘俱精心镶以深色锦缎,越显骨架亭匀,端庄娉婷.垂髻翘鬟,珠翠相结,如帘垂下,只露出丰泽黑亮的鬓发.那样曼妙而美好的身影,令得申公斗班血腥的目中,竟也有一瞬间的眩晕.
      保不住心爱女人的男子,他的怯懦与贪生,终于会让女人对他的爱意化作了无穷的失望.而那个最强势的男子,却以他席卷天下的霸气,在楚宫之中,终于为她圈定了个平静而尊荣的空间,使她安身立命,再无惊骇地度过平稳的一生.这样一份因为身处乱世而更显珍贵的礼物,她匪铁石,如何不能被撼动呢?
      她爱他,在他不顾一切,终于将她封为王后的时候,她早就爱上了他.始终不曾开口说话,起初或许是对他的忿恨,后来,却是因了难以言明的情愫.
      他从来都是爱她的,即使子元不说,她也早就知道.
      然而还是恨他的,因为他给她的一切幸福,是建立在对她的强迫与掠夺之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执她之手,与她一人偕老.所以她对他的爱,终于也渐渐消亡.
      最终,他还是死在她的手上.他起初爱上她,是因为她貌若桃花的华美,但他没有料到,一世英武,功盖天下诸侯的楚文王,最终竟是薨于这桃花的灾劫.

      子元,一个生于锦绣堆中的楚国贵族,或许有着宫闱相轧的小小机心,也打过一两次凭藉天利的胜仗;却从来没有经历过人生的苦难与死别,没有承受过弱者的屈辱和忍耐.知道什么?
      女人究竟会爱上什么样的男人?在这仓皇的战国时代,姐妹瞬间反目,兄弟亦可相残,她自己是牺牲者,她的儿子,死去的艰和活着的成王恽,又何尝不是牺牲者之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亦不过是远古女娲与伏羲演绎的神话.
      宫殿高大而幽深,天光与金珠的颜色,揉和成暗淡低沉的光晕,无声无形地缓缓漾开,如不可测的潭水,潭中其间隐有仙阙金阑的宝华光转,然而也潜伏有暗流旋涡,凶恶的鱼龙水兽.
      那不是许多年前的云梦泽――那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浪漫的、缥缈的、气象万千的、波涵宇宙的云梦泽.原来,她,倾尽一生一世,颠沛流离,艰辛磨难,都寻不到那一片宁静而宽阔的水面.
      她不管不顾,一径向前,宫娥侍女们恭敬地相随于后.赤色绣凤罗纱帐幔在她身后一层层地落下,所有的往事一一闪过眼前.那些往事,何尝不是如这重重叠叠的帐幔.然而,终于一一到了落幕的时节.它们层层落下,隔开了夭桃的过去、战国的沧桑;而一个新的楚国太后文夫人,早湮没于幕后无限的幽暗烟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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