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翔梦》草唯夕

77、第二十四话

　　县级官府的牢房除了算不上昏黑恶臭之外，其他的和平素里街头巷尾传闻的那样也没啥不同。地方不大，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单间，一堆人挤在青石板上，找到个墙角靠一靠也算是运气不错的了。牢房里没有铺稻草，因为遇上几个受了刑吃不消在那里又吐又晕的，铺上稻草反而容易长虫难以收拾，若是和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只有青石板，便容易处理些，随便泼上一通水也就算是干净消停了。
　　当冷楚随着柴月和锋凛来到县衙牢房的时候，恰恰就看到冷漠晨安安静静地靠着牢房的门口呆坐着，几日不见疯长的胡茬和凌乱的头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背后是纵横交错的青紫杖痕，拈连着衣服的布料糊在伤口上有些红肿发炎，然而他的神色却像死一样沉寂，目光远远地投递到牢狱的深处，沉静无声。
　　“孩子……”看到冷漠晨的那一刻，冷楚的眼眶倏地红了，哑着声音唤了一声，几乎颤抖地冲了过去，拄着的拐杖落在了一旁，摇摇晃晃的身子被冷漠晨稳稳扶助，隔着栏杆握住彼此的手，冷楚几乎老泪纵横。
　　差一点，自己的宝贝儿子就这样陷进去，再也见不到了。
　　“爹……对不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漠晨压低着脑袋喏喏地道歉，本想再解释一点什么，却最终只能苦笑一声。
　　他违心做了很多错事，却最终救不了任何人，除了把自己搭进去，让自己年迈的父亲跟着伤心担忧之外，他不过是做了一个让人唾弃的笑话。
　　“你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哽咽着，冷楚紧紧地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连连摇头。“你刚回来那会儿应承我什么来着？这才过几天，你就给我弄出这样的……”
　　“爹……我……我问你个事儿。”打断父亲的话语，手指紧紧地握住铁栏杆，冷漠晨憔悴的面容里还藏匿着一丝丝祈盼。“小雪……她们判下来了么？”
　　二十杖杖刑何足道哉，但较能减轻一丝那女孩不幸受累的苦难，便是让他死了也愿意，思前想后多日，却是到了今天才有人许他问一问结果。
　　“冷漠晨，你给我清醒一点好不？你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别再想些有的没的。若不是锋凛和李大人求情，你以为你能那么轻松过关？”
　　柴月最见不得不自量力的人，冷哼间莫名觉得似乎自从认识了樾然之后，北堂朔似乎身边清一色都是这一号的，不由得苦恼地摇了摇头。
　　“黎家的事情，现在李大人还在考虑，只是此案事态严重，恐怕不会轻饶。不过……”一身蓝装便服的锋凛剑眉轻扬，暖暖的笑容里有种让人心静平和的感觉，几日操劳，却依旧掩不去他一身正气凌然。“今早皇帝陛下喜得公主，刚已下令大赦天下，故而黎家的人应该都能从轻发落，我想最糟的结果应该也是发配边疆。”
　　“发配边疆还不够惨么！我那媳妇儿根本就和这破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凭什么拿她一个妇道人家和小孩子开刀！”
　　“爹——”听着冷楚一着急生气，又口不择言地把“媳妇儿”这样的称呼当众说出来，冷漠晨不由得闷声阻止。“小雪她……已经是黎家的少夫人，您别再这么喊她了，她……”
　　“她怎么了？老头子我这辈子就认雪丫头这么一个媳妇儿！罢了，都到这份上了，当年的事索性和你说了，省得你心里老有个疙瘩。那丫头忍得，我可忍不得！”冷楚显然被这几天频发的生离死别吓得心头乱成一团。
　　“当年的事……爹，你想说什么？”隐约觉得会有什么自己一直在逃避的问题破土而出，冷漠晨禁不住握紧了铁栏。
　　“当年雪丫头会和黎叶定亲，并不像大家传的那样，她……都是为了给你攒外出求学的路费啊！”冷楚哑着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一白，踉跄地往后连退几步，他只能苦涩地叹息。
　　这秘密守了五年，本打算就这么带到坟里去的，却不想黎家出了这么一趟事。这档口，只要能让冷漠晨心无芥蒂地把那丫头救出来，怎样都值了。
　　“冷家庄早已清冷多年，生意自然不比从前。你想要出外游学，练本事回来光宗耀祖，我自是乐意，但是我一个乡村厨子，一时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还不是雪丫头这傻孩子帮忙凑的。那会儿家里逼了她多日她都未曾应，结果一听了咱们两个为着路费的事吵了一趟，回头就把自个儿给卖了！”
　　闭上眼，还能看到五年前那张脆生生的脸，红着眼睛哀求他一定要保密时的决绝和那一谈起他儿子，便眸中含羞，羞赧微笑的样子，叫他这个当父亲的如何能不感动愧欠。
　　“这几年，就为这事，她里外不是人。乡里不知情的人都背地里给她挂了一个‘贪财恋势’的臭名，见她从未有好脸色。而黎家那边，明面上她是一个风光的少奶奶，暗地里也不知风言了多久。好不容易近两年她和黎家的关系总算缓和了些，又为了照顾我这不禁事的破身子，多次顶着个骂名来照顾我，更是有苦说不出啊！”
　　“原来……是这样么……”冷漠晨低下头一只手颤颤地捂着自己的脸，一手握紧着铁杠撑住自己几乎瞬间被抽空力气的身子，想要装得更平静一点，不叫父亲担心，却不想心口一窒，身子猛地一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顺着牢房的栏杆软软地滑倒了下去。
　　“孩子……”

　　耳边的呼喊越渐远去，记忆的片段却越渐清晰。
　　那年那天，那个娇俏欢乐的女孩拉着他的袖口，嘟着嘴不舍地哀求着。“晨大哥……你一定要出去么？”
　　那年那天，那双灵巧白皙的小手捏着摇曳的小辫子，满是留恋地把收拾好的背囊挂上他的肩膀。“晨大哥，小雪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那年那天，那双满盈眷恋的眼瞳淌满了泪水，一夜未眠的阴影掩不去最后的哀痛。“晨大哥，等你回来，做一桌满汉全席给我尝尝可好？”
　　她一次次地妥协和依恋，他看在眼里，却从未放在心上。自以为是闯荡天地、翱翔天空，却从未明白，从他踏出门口的那一步起，他失去了什么。一直为之满足的付出，相较之下更像笑话，那个女孩从未欠过他任何东西！
　　为了成全他的梦，她预先付出了自己的一生，而他回馈了什么？
　　那年那天，他只是兜着凑齐的银两，兴致匆匆地和她描绘了外面的缤纷，却从未认真看她一眼。
　　那年那天，还未曾放下行装的他看着她凤冠霞帔步入殿堂，他刀碎黎苑牌坊，一言不发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那年那天，他还以为彼此之间阻隔的只是一份不对等的感情，为此遁逃江湖3年。却不想，这份所谓不对等的感情，是他太少，而她给的太多……

　　“爹……”在醒转的时候，恰恰看到锋凛开了牢门闯了进来。对于冷漠晨而言，时间似乎过了一生，然而对于外人而言，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他刚刚倒下的那一瞬。抱歉地握住父亲枯朽的手，冷漠晨抬起头望向了锋凛。“虽然我知道不合适，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我见见黎叶？”
　　“冷漠晨，你还想折腾什么啊？”柴月不明。
　　“……”眼眸低垂，冷漠晨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想最后争一争，从未争取过，所以他们才错过致斯。他就像一个固执而任性的孩子，对人对事都拿了自己的观点去套，却从未真正问过别人要的是什么。所以至少这一次，他想面对面确认一次。

　　三天后，在锋凛的安排下，冷漠晨进到了最里层的一件单间牢房。那个憔悴消瘦的书生，看到他的刹那，微微扬起了笑脸，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能来，说明雪儿没看错人，休书我放在书房的隔间里，你去把雪儿领走吧。”
　　不是黎家的人自然就不用连坐，他考虑的很周全，休书是在之前就拟定好的，仿佛就为了等这一刻。然而，当黎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漠晨的眼神全黯了，苦涩地勾了勾嘴角，转身退出了牢房。
　　离开的脚步顿在门口，没有回过头，冷漠晨暗哑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我用十五年没有做到的事，你用五年做到了。休书我会帮你毁了，到了边塞，你要好好照顾她。”
　　“为何？你嫌弃她名声不好，还是怀疑她对你的感情？其实，雪儿她这几年……”
　　“因为，她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啪地关门离开，冷漠晨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黎叶的视野里。
　　来之前，锋凛把从黎家搜出来的一纸厚厚的书信给了他，那是五年来那灵动娇俏的女孩给他写下的从未寄出的信笺。
　　里面记录了彼此错过的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他可以读到她锥心剜骨的思念，也可以读到黎叶倾尽所有的感情。
　　五年来，那个陪她包饺子吃汤圆的人不是他；那个在她生病发烧，非常无助渴求呵护的时候伸出双手的人不是他；那个在她备受委屈、思念过往而黯然落泪的时候，平静地端着点心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他。
　　是他放开了她的手，最终把承诺兑现的人不是他，而是黎叶。
　　那个认真的丫头，其实和他一样固执，认定了的事都不会放弃。为了他的梦，她可以把自己当做货品去买卖。然而为了黎叶一直以来的体贴和温柔，她亦会誓死相随。
　　她和他的故事，五年前已画下了句点，注定了此生无缘。

作者有话说

　　写莫晨这个故事是因为一直看到的文都是初恋就爱得死去活来，分离n年回来了之后，还会在选择丈夫或是情人的问题上纠葛得要死要活，个人觉得很雷。一个朝夕相对的枕边人，真的比不上一段或许比较美好的过往？个人觉得不是，因为人都是朝前看的，习惯和时间是最可怕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