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将军冢 ...
-
[天下贰]将军冢
你来到木渎镇的那天，是一个晴天。大概是因为那天起的西风，所有的云彩都被刮去了流云渡，木渎的上空，一片万里无云，这样纯粹的蓝天映在清澈几可见底的明镜湖上，真像是一块美丽的蓝宝石。
在明镜湖的中央小岛上建有一个水军营地。即使反抗从未停止，江南仍然是妖魔掌控的地方，处处可见妖魔的斥候，相比之下，反抗军的力量在这里显得格外渺小。
你从荒凉广袤的中原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满心疲累，连灵兽都不住喘着粗气向你抗议。然后你看到了这个桃花簇拥中的小镇——木渎。小镇规模不大，甚至处处显示着它的破败和陈旧，那是被战火摧残过的痕迹，墙角钻出的杂草，破碎的青石板砖，垮塌的房屋，和烧焦的马头墙，然而，和这一切相反的是这个镇子上的居民，他们对生活充满希望，生机勃勃，小孩子在狭小的过道里追逐打闹，小贩随地摊开了货物叫卖着。你似乎也被这样的一种气氛所感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后你来到一家客栈前，询问可否借宿。
客栈没有名字，兼营酒馆生意，于是你顺手便向柜台里笑呵呵的老板要了一壶，铜板掉在木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响声。揭盖的时候你最先闻到的并不是酒气，而是花香，桃花香。而这时恰巧一阵风吹来，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有一瓣打着卷儿恰巧飘至你脚边，于是你又无法分清这香气究竟是来自这酒还是来自树上正婀娜的桃花了。
酒入喉，清冽可口，然而下肚之后唇齿之间又留了一份余香。你和老板攀谈起来，问他如何去那湖中小岛，你在之前的岔道口遇到一个重伤军官，他托你将一份书信递交给岛上的胡大帅。老板略想了想，说道去那的路上会有鱼怪，除非是那里驻守的将士们来木渎补给，不然这里的船家是不愿往那行的。那些将士们每隔半月来着一次，而昨天他们刚带走了这次粮食和药品。你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却不料这神情完全落在了老板的眼里，他转了转眼珠，提点你道，若你会撑篙，那也可叫船家将筏子租借给你。
歇息了一晚之后，你着装出发，事前你将灵兽留在小镇上的马厩里，喂它一把它最喜欢的灵光果子，然后你把额头贴在它的眉骨上，轻声说道你要离开一会，让它乖乖待在这里等你回来。它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像是在抱怨，然而最终却用脑袋蹭蹭你。这灵兽跟着你一路从九黎到江南，跟着你经历了风霜雨雪人情冷暖，你们见过鲜血见过死亡见过牺牲也见过太多的不堪，你看着它从一匹尚还不能自己站稳的小马驹到现在犄角锐利威风凛凛，这一路上，唯有它始终同你在一起。就这么磨蹭一会，天光已经大盛，阶前长长草叶上的露珠也在不知不觉散成一缕白烟消失无踪，公鸡不甘寂寞地扯着嗓子啼叫起来，最早起的船家也跟着放开了喉咙，唱起了出船的号子，你匆匆赶去，如此说道一番原委之后，船家痛快地将竹筏丢给了你。说道撑篙，你自然是会的，只是技艺实为生疏，无论是在行驶速度还是掌控方向上，同常年水上漂流的船家相比，还是不提了罢。同胡大帅会面寒暄一番之后已是晌午，你用过干粮，便在那湖中小岛上晃悠了一圈，筏子靠在西面的码头处，那里有专门负责岗哨的士兵，倒是不用担心什么。在岛上你看见一个愁眉苦脸的人，他是维修舰船的工匠，眼见着这艘战舰就要修缮完成，却发现少了鱼怪的韧筋，苦于自己没有战力，便托你帮忙，你对这个营地上的人们都很有好感，于是二话不说应了下来，不多时便取来了材料，坐在一旁看那人忙碌。那工匠在船上边敲敲打打，边和你闲聊起来，末了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包裹，说道麻烦替我交给后勤的老伯，你沿着这条路向西，看到山坡上那个小台阁，就能找到他啦。
老人负着手站在台子上，遥望着远处，明镜湖水的另一端。你远目看去，除了一片桃红柳绿和湖面上倒影的山色，什么也没有。不，也许是有的，比如那些藏在暗影里游荡的妖魔。你将包裹递给了老者，他只是应了声谢，却未回头看你。
就在你想要离开的时候，老人却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你听还是自言自语。
他说，这湖水的对岸，正对着这个楼阁的那棵大柳树下，葬着一个将军。这可敬的人生前在此指挥着同妖魔的战斗，为了这片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是那将军死后，他的灵魂却无法得到安宁，时时刻刻被妖魔侵扰着，偶然半夜惊醒，他似乎都能听见对岸传来不甘的哀嚎和嘶鸣。
他说，我老了，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要往何方，时间太长，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我育我的故乡。然而，这二十年和妖魔的抗争我却不曾忘记过，那每一个瞬间都在时时在眼前回放，如此清晰。
他说，你要记得，这里，你的脚下和你目所能及的地方，每一寸坚守的土地，都是用鲜血换来的。
他说，年轻人，去祭拜那位将军吧，他值得被人牢记。想来也有许多年了，那墓碑也许已经破碎不堪，如果可以，请为我带回墓碑上的一块碎石。
你一时无语，不由想起曾经战火烽烟里的中原，如今，幽都战线已经被逼退至红石峡，相信不多时就能将妖魔赶出中原，可是，曾经的创伤却不容忘却，西陵城巍峨高大，然而却无法抵抗玉玑子留下的那些黑暗力量的侵蚀，那一片悄无人烟，被称作幽槐里。
每一个为这片土地牺牲的人，都应该得到安眠的权力，为此，你应下了这件事。
江南从不是个平静的地方，你清楚地明白，在这片恬静秀美的风光下，掩藏了多少危险，即使是有王朝军驻守的木渎四周，也是危机四伏，更不用提那人心变幻，谁知这一张张人面桃花下是否是鬼神心肠？
你回到岸上，在一片杨柳垂直下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墓碑，它陈旧，破碎，似乎在风雨里历经多年摧残，在这片土地上，却一点也不起眼，他为他的家乡奉献了一切，却被人转瞬间遗忘在身后。墓碑上没有刻那将军的名字，这多年前的往事你自然一无所知，无奈间只得长叹一声。你翻出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的那坛酒，不及木渎的桃花酒醇香，然而烈，那是能使大漠里的汉子醉到不省人事的烈酒，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粗糙血性。它曾由你的一位友人赠与你，而现在你决定将它献给这位无名的英雄。
收拾墓旁的杂草的时候，你发现那杂草中有些开了花，白色的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缀在青葱的绿色中，显得无比可爱。你笑了笑，动作间不由地轻柔起来，绕开了那枝枝蔓蔓的小藤花。不多时墓碑四周便被你清理干净，你捡起一块遗落在旁边的碎石，正决定滑下小坡回到筏子上，却在这时听见了奇异的声音，那是一队杂乱间隐隐带着规律的脚步声，显然不是巡逻的正规军队。你悄悄地绕到了墓碑旁的又一个小山坡上，躲在齐膝的草丛里观察下面的一举一动。
有东西进入了你的视线，你的瞳孔猛地缩起，那是……一队妖魔！为首的青面獠牙，骨架宽大却佝偻着背，手脚上都长着长长的指爪。这显然是一只妖魔队长。
你不由自主地把手抚上了腰间的剑鞘，但是理智告诉你，现在并不是最好的动手时刻。那对妖魔似乎是在四周巡逻，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个倒霉蛋，不过，他们恐怕是一无所获，于是那队长做了几个手势，后面一群小喽啰便一骨碌脑儿地瘫在了地上。
战斗并无太多的凶险之处，鉴于你使了偷袭的手段，那小队长很快就被你撂倒在地，剩下的喽啰们不是早早看形势不对便悄悄便是死在漫天剑光下。你甩了甩长剑，在妖魔身上抹干了恶心的黑色血迹。
然而这时候却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你的注意力，它在之前的打斗中从妖魔身上滚落，静静地躺在一旁的草丛里，若不是你弯腰去搜查尸体上的线索，也许你就要遗漏了那阳光下温润的一抹亮色。
你翻开草丛，发现里面是一枚玉佩，翠中带黄，并非上好的玉色，甚至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然而却能看出曾被人贴身佩戴好生呵护，都说人可养玉，虽然不是什么上品，这玉佩此时入手却也莹润可爱，工匠雕琢处的棱棱角角已被磨平，只能隐约看出大致形状，似乎是瑞兽的样子。
你看看太阳已开始西斜，知道没多少时间可以磨蹭，事不宜迟赶忙撑着筏子回了岛上，将那一块碎石同玉佩一起交给了老者。
老人的手开始颤抖，你一看竟发现那老人的眼里已经隐隐有泪光，你心下有了些猜测，却并未说出口，只等着老人的发话。
老人深深呼吸了几次，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声调仍带着颤音，看来是情难自已。
你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叙述。
他的儿子也是一个军人，出征十三年却至今未归，他早已打消了与他相见的念头，却又觉得自己一人身在家中，与其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最终死在妖魔手中，不如站起来抗争。于是他来到前些，分担一些简单的后勤工作。
就如同他儿子当年出征前所说，他希望有一天，脚下的这一寸土地可以获得自由。
他忍不住摩挲起那枚玉佩，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枚玉佩，原本一直为那将军随身佩戴，想必死后也同他一起入了土，现在到了你手里，看来是那小队长盗墓所得。
他说，年轻人，你一定觉得困惑，为什么我突然又提起这位将军，而我又为何对这玉佩如此熟悉，我想你应该猜到。是的，其实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儿子。
你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么？想必这位坚强的老者并不需要。
你是否感到惊讶？
老人长叹一口气，却并没有结束他的话。
我的儿子从军13年，我盼了13年，等了13年，当我最后见到他时，却是我们的永别。几人生，几人死，几人葬，几人还。
自从儿子从军后，我思念日增，日夜打探反抗军的消息，终于得知儿子就在明镜湖营地，我为了见他一面，不远千里来到明镜湖反抗军营地，当时我的儿子已身受重伤，正在交代后事，当听到他在即将离开这世上还呢喃着说誓死抗争，永不言弃的时候，在门外的我已是泪流满脸。
他这么说着，终于没能忍住，脸上簌簌地落下泪来。
我以我的儿子为荣，但却一直没告诉别人我就是将军的爹，因为我不想他们因为这个原因而待我如上宾，我也许在这营地做更多事，为大荒人民做得更多，也就足够了。
他抬头看向你。英雄，谢谢你为我和我的儿子做了这么多，老夫无以为报，只好赠你一句，望你以后再遇到凶残的妖魔时，在帮助无辜的百姓时，能有更大的勇气和决心。
你看着老者那张沟壑纵横布满风霜的脸，一时间只觉得所有的语言仿佛都失去了气力，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流进心里，没有实质，却比什么都要重，都要沉，不同于桃溪上终年漂浮着的美丽花瓣，它们如同深藏与河床上的鹅卵石，虽然沉默，你却知道，它们总是在那里的。
你告别了老者，离开了湖心的小岛，有枭声磔磔云霄间，长翅膀的水鸟扇动着羽翼滑过苍穹，落在水与天的交际处，又折了个弯，在视线里滑过一个圆满的弧后消失在了两岸的林间，不同于中原，在江南，即使是夕阳也带着一种如水的温柔，它仿佛一个困倦了的孩子，直直地坠入湖泊温柔的怀抱，温暖的光芒笼罩着他们，在湖面上荡起阵阵金波。
你重新牵回了灵兽，飞身上了马，带着此地的美酒，向下一处目的地飞奔。将一地风光同湖畔的坟冢甩在身后。但你心里已作了一个决定。
待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定要再来祭拜的。
FIN.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将军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