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静园奇事 ...
-
日子还未进入十一月,澂州这座不大不小的东南丝城便已覆满了厚厚的白雪。
澂州头名大户周家的小厮年奴从未这般匆忙过,他甚至没时间安安分分的走过周家那条朱红色长廊,直接越过扶栏从覆满白雪的花圃里踩过,然后飞奔至周老太太的慈谙园。
守在周老太太正屋耳房门口的小丫头青梅匆匆打起帘子,“什么事,把年小哥急的。”
年奴抬袖胡乱的拭了拭额上细细的汗,来不及回青梅的话,抬起脚迈过门槛直往里头去,进周老太太的正厅,照规矩都是要先行通传的,他这个下人,今日竟是一点规矩也没了。
屋里周老太太与儿媳佟氏在喝着茶说着家事,年奴瞧见了噗通一下跪了过去,“老太太,太太!”年奴虽才十五,却向来知礼听话,从不逾矩,不想今日如此鲁莽!
周老太太出身京城名门,见不得下人没规没矩,轻扫地上的人一眼,又低眉用茶盖缓缓的拨弄杯里的茶末子,面色清冷,垂眼无话。
“老太太!静园那边出大事了……”年奴知道老太太已怒,却是一意孤行,不说告罪求饶,只顾着捡要事回禀。
“静琬…”佟氏微不可闻的低唤了声,娇俏的脸颊泛着一片白,手里摸着的茶杯似乎在涩涩发抖,四姑娘静琬打小身子骨就不行,若不是周家富庶,用汤汤水水灌了十年只怕早就夭折了。
周老太太低着的眉忽然一蹙,这才抬了眼正经的看着那年奴。
年奴红着眼睛回话:“四姑娘不行了,老爷叫奴才来请老太太和太太过去。”
佟氏听后眼前一黑,身子直直的往后倒去,身后跟着伺候的含盈耘翠手忙脚乱的扶住她,茶杯掉碎,一地的茶渣茶水与碎瓷片,没有谁顾得上去拾捡。
周老太太手里的茶杯忽然发出咯咯咯咯的微响,慢慢将被子搁至一边,周老太太由贴身丫头碧儿扶起。走出两步,又蹒跚着回身,拿拐指着还在地上跪着的年奴,“乱闯内室,不顾礼数,拖出去杖责二十。”随后慢慢的往静园去,满眼的老泪,怎么也没流出,佟氏被丫头们唤醒,起身抹着泪在后头跟上。
静园内哭声一片,经世的婆子们已经悄悄吩咐众人准备白布菱纱,只等里头一咽气便挂上去。
佟氏进屋子前还算镇定,一进了寝屋,便像着了魔一样哭天喊地的往床沿上趴去,撕心裂肺之摸样看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忍不住鼻酸眼红。
“母亲。”这大宅子的主人周守业从床边的杌子上站起,抹把眼泪后扶住刚进屋的周老太太,安慰说:“母亲不必太过伤怀,是这丫头命不好,怪不了谁,这十年来儿子为她寻了不少大夫,什么偏方,什么难求的药,儿子都为她做周全了,如今还是留不住,想来是天意了,母亲年事已高,倘若为着这丫头有了个什么好歹,叫儿子如何是好,这丫头与您极是亲近,您这样又叫她如何安心?”
周老太太素来心疼这病痛缠身的嫡孙女,听了儿子这话后更是难过,颤颤巍巍的往床边的小杌子上坐去,看着床上紧闭着双眼面色发白的孙女终是忍不住老泪:“苦了这丫头,自打生下那天起,就没过个安生日子,送子娘娘怎就把她,把她送到了我们周家,既送了来,又何不保她平平安安,想来我这些年吃的斋,念的佛,都是白费了,既如此,日后也没必要贡奉那些个没心的了!”周老太太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巾,擦了眼睛,又擤了把鼻涕,然后吸吸鼻子接着说:“上月她母亲说与我听,说在观音庙,抽了支签,签文上讲,这孩子及笄之前会有大劫,需送得远远的带养,说是,与这澂州的山水相冲,我只以为这及笄还要三年,舍不得如今就将她送走,不曾想,这劫数来得如此之快,如今看来,是我这老骨头害了这孩子了!”周老太太说着又是老泪纵横,儿子周守业忙宽慰说:“哪里怪得了母亲?是这孩子命不好,母亲您放宽心才是。”见母亲越发哭得不舍,周守业忙召唤碧儿,将周老太太送回慈谙园。
送走了周老太太,周守业又去安慰发妻佟氏,“孩子还在呢,太太不要哭得这般厉害,倒是把那些不该来的早早的招惹了来。”
趴在床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佟氏听了这话后忽然愣了下,抬脸擦了擦眼泪,不哭了,说:“老爷说的是,静琬还在。”又回了身拽着周守业的衣袍求道:“老爷想个法子,想个法子!您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您快点打发了那些东西,打发了那些东西!”病急乱投医,佟氏明知不可为,却是不肯放掉这虚幻的希冀,仰头泪眼求助夫婿。
满屋子的下人又一度红了眼,有些有儿有女的婆子实在受不住,抹把泪后悄悄的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真真的叫人难受,这是什么命?怎活得这个样子?”杨向家的奶了静琬两年,看着静琬病怏怏的长到如今,虽然下人们私下里都说这四姑娘怕是命祚不长,可如今真到了这地步,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命倒是个富贵命,只可惜没得福享这个富贵!”李谷多家的揉了揉眼睛,透过木格子矮窗她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儿。
“如此倒显得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的好了,我家的娃儿,虽吃不上好的,穿不着好的,可那身子骨,硬生生的好,比起这四姑娘,倒是活得轻松多了。”李成梁家的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有阵日子没买肉给三个孩子吃了,心里计较着拿了这月的月钱便回去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
“穷人命贱,贱命厚实!做富贵人不见得全是好,做下人不见得全是坏,这便是例子了!”李谷多家的如是说,三人正聊着,园子外头脚步杂乱,走进来几个女人,三人至一旁不再言语,待人都进了屋子李谷多家的瞅着里头说:“平日里都嫌我们姑娘病体不吉,嫌这里晦气,除了太太老爷这些个亲血脉的并春晖园的那个,还有谁会记得过来瞧瞧姑娘?如今姑娘不行了就堆堆的挤来,如今就不怕晦气了么?”
“终究是姑娘,府里唯一的嫡女,正正经经的主子,他们若是还不来瞧瞧,老太太那里就说不过去了,只是心疼四姑娘,要走了还要听这些姨娘们假惺惺的话语!”李成梁家的冲着屋里冷笑一声,随后偏了脸不去看。
“要光说这个倒不须心疼,四姑娘如今的情况,只怕是听不到的。”杨向家的这么一说,其他两个婆子各自轻叹一声,李成梁家的是面向园子大门站的,此刻瞧见碧儿匆匆忙忙的从外头进来便唤了句:“不是伺候老太太回屋了么?这会子怎么又跑了来?”其他两人闻声都往碧儿看去。
碧儿气喘吁吁的走来:“老太太忽然想起年前有个和尚到府上化缘,给了老太太一个璎珞,说是个宝物,能消灾去难的,就叫我赶紧的送过来,好婶子,你帮我送进去给四姑娘带上吧,老太太因期盼着能见效,这会子又跟了过来,我还要折回去搀扶她呢!”
碧儿将手里的璎珞递上,李成梁家的忙接过往里头送,佟氏本就慌乱无所取,听了李成梁家的话哪里还会犹豫,当下就给女儿系脖子上了,说来也怪,本是气若游丝体温渐失的人,自系上了那璎珞后身子便开始变暖,继而眼睫毛开始轻轻颤动,这可喜坏了佟氏与周守业,忙遣了屋里一小厮去请才走的大夫,自然了,这不可思议的起色也吓坏了特意来送行的各位姨娘们。
周老太太才进到园子便听到外头的婆子们说有好起色了,心下欢喜,直说要碧儿快些搀扶她进去,周守业见了母亲也是高兴,过去扶住,说:“母亲送来的璎珞只怕是神物,琬姐儿一系上便有了好起色,真真的多亏了母亲。”佟氏这时也走了过来,对着周老太太深施一礼,梨花带雨道:“琬姐儿虽还是闭着眼的,可眼珠子却是时不时的乱动,呼吸也是有了,是老太太救了她一命!”
周老太太虚扶佟氏一把,“哪里是救了她一命,都怪我这老太婆,没能早点想起这事,要是早点把这璎珞给了这丫头,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把大伙儿吓得!”周老太太说着就欲去床边瞅瞅,屋子里杵着的那些个姨娘以为周老太太说的大伙儿也算上她们了,这可是个表现的大好机会,忙都笑着过去挡在周老太太面前屈身施礼,不想周老太太却道:“你们当中有小产过的,且都回去吧,晦气重,别冲撞了!”周老太太的话说得姨娘们面色难堪,晦气重,悻悻的低头退出去。
大夫还没来把脉静琬就已经醒了,圆溜溜的眼睛先是慌乱的瞅着众人,像是见到了什么妖魔鬼怪般,后又闭着睡了一小会儿,再次睁开眼时便沉稳多了,眸子不再惊慌,只是一声不吭的看着周围的人。
“孩子!”佟氏喜极而泣,一双大眼此刻已经哭得红肿,见女儿只是看着她,并未应她便又唤了句。
床上的人儿点点头,却不吭声,周守业本是满面笑意,这时忍不住皱了皱,又听得周老太太在旁唤道:“丫头,叫声祖母来听听!”
静琬便直勾勾的看着她,依旧未出声,周守业眉头简直就要拧到一块儿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莫非自此不能言语?
“你混说什么!想来是这一病太过严重,耗去不少精力,嗓子受损也是正常,将养阵子许就好了!”周老太太厉声斥责周守业,周守业低了眼眉,“母亲说的是,儿子糊涂了!”
外头小厮这时进来回话说大夫请到了,周守业忙叫请了进来,佟氏与周老太太均退开两步给大夫让空间。
把脉之时周守业在旁将静琬的情况讲给大夫听,问大夫是何缘由不能开口,大夫收回脉上的手,顺了顺银白的胡须,道:“四小姐这病去得实在难觅缘由,老夫之前才断定大限已至,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是因那璎珞,如今四小姐的脉象已趋于好转,应无碍于喉,若按常理推,应是这一病损害过重,致使精疲力竭,无力开口言谈,如此则调养即可,若是因那璎珞,那老夫就不知情由了,一路上听府上家丁说起,觉这璎珞并非常物,期中玄机,非老夫可解!”
周守业亲眼目睹了这起死回生的奇迹,自知这大夫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便点点头,“如此就请大夫开个调养的方子,且先喝着瞧瞧情况。”说完便有体面的管事上来将大夫请了出去开方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