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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戏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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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时,天已经黑了,透过舷窗,吴邪望见远处城中连片磅礴的灯光,这座古老的城市似乎正在夜色里燃烧。小花派来的人接到吴邪,载着他在光怪陆离的华灯间移动。吴邪看着窗外北京的夜晚,一路沉默。
他在考虑怎么开口跟小花说,辗转至后半夜才迷糊睡着。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没有开口提那件事。
戏台搭在解家庭院里,北京如今能住四合院的人不多了,更别说这么有味儿的三进宅子。走在其中,就像回到了褪色的旧时光里,三分萧索,三分温情,这让吴邪紧绷的心略微宽了一点,但随着一分一秒过去,它们又再次被不断绷紧。
“小花,在舞台上是什么感觉呢?”吴邪问。
“很多,每次的感觉可能都不同。”
“当你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演出另外的人生时,是什么感觉呢?”
“那看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了。”
“那……若你自己就是这个角色本身呢?你知道你是你,你也知道自己是台上的角色,你生来就是为了演出这个角色,你又会怎么想呢?”吴邪再问,语气中燃烧着焦灼。
解语花有些诧异,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摇头说:“吴邪,你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会儿吧,一脸憔悴的样子,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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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九爷的堂会,听众当然是有限的,吴邪坐在下边,盯着台上流转的影像。裙裾飞扬,云肩轻舒,雕翎颤动,蟒袍光转,片子皂靴错落纷呈,但见粉颊似月,虬髯如蓬。听得幕后京胡丝弦儿声声拉起,罗梆儿鼙鼓敲上去,月琴轮指一转,弹拨敲打,铿锵悠扬,西皮二黄咿咿呀呀地响起来。四周浮动隐约香粉味儿,茶水滚了,瓜果儿摆上,酸枝椅背坚硬而柔和,恰到好处地撑住人脊梁。这是一种怀旧的味道,一种清醒又微酣的氛围,让人醉在台下、醉在声里,醉在一颦一笑,一步一叹里。
脚步踏踏,唱腔刚正,霸王身姿魁梧,捭阖间转个圈儿,走向他眼里心里唯一的人,执手而唱——
“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解语花头上朱环翠绕,步摇颤颤巍巍,装扮得倾国倾城,在台上眼波流转,身姿迤逦,持双剑而舞,踏鼓点而歌——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愁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霸王又迎上去,与虞姬唱罢了、念罢了,你来我往,缱绻难述,耳中只闻离歌凄切,眼前遍照月华皎皎。台上只得两人,却是影纷纷、乱纷纷,思纷纷,泪纷纷。
贵妃醉,怎敌得虞姬醉?一个是花前月下睡海棠,一个是刀光剑影赋离殇。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桃花碎,玉山倾!
吴邪盯着台上,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似乎当真看到虞姬颈上鲜血铺天盖地地泼洒下来,他一阵眩晕,紧紧闭上双眼。这两天他听过贵妃醉酒,听过大登殿,此刻却是霸王别姬来终结这光影缭乱、遍地繁华。
台上解语花的身影化作许多凌乱片段,如彩蝶翩翩,如鬼影憧憧,映在吴邪眼睛里,似乎也同时映出许多往事。
鲁王宫的墓道,西沙的海底,秦岭的神树,雪顶的天宫,黑暗的疗养院,雨中的塔木陀,神秘的陨玉,湖底的楼牌,机关重重的四姑娘山,深不可测的张家楼……一一浮现又一一散去,最后只剩两件东西占据吴邪全部的思绪:青铜神树与青铜大门,它们在脑海中升腾,一起放射出幽绝冰冷的青光。
原来这最后一日,唱的是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一个关乎绝境与诀别的故事。
剧终人散,换得掌声雷动,喝彩不绝,有幸欣赏今日解语花演出的人纷纷感叹幸运幸运,花儿爷风采更胜当年。吴邪却像个木头人,默默离了座位,转身往后堂走,等小花卸了妆过来。
“当家,吴老板是怎么了,我瞅他这两天……很有些魂不守舍。”一名心腹凑到解语花耳边,悄声问道。
“嗯……”看着远去的背影,解语花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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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里焚着香,却没有任何解家伙计在这里,吴邪一人独坐,方才戏台上的绮丽仿佛只是场梦。没坐多久,门扉响动,解语花亲自捧了茶进来,反手关上门,在吴邪对面坐下,看着他脸上隐约露出的凄楚神色。
“你说等唱完有事跟我谈,什么事儿?”解语花将茶盅轻轻放到吴邪面前。他已卸了妆,恢复成一贯的解当家模样,身上再找不出任何属于虞姬的妩媚凄婉,只有解雨臣的冷冽果决。
吴邪抬头看着他,心里恍恍惚惚有个声音说小花你来了,嘴却张不开,似乎已累极了。
看吴邪不说话,解语花又问一遍,吴邪这才摇摇头,片刻后又点点头,说:“是有件事。”
“什么事儿?”
“我……我要出门一趟,你能不能帮我准备下?”
吴老板出门,自己不能准备?有什么为难的吗?盘口出问题?怎么之前从没听他提过?要真盘口出了问题,自己这头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那……吴邪不在杭州置办,其实是为了避开那边的什么人?几秒钟内,解语花心里划过很多疑问,但他一个也没有问,只是看着吴邪的眼睛,捕捉他眼底无根的火苗。很快,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去长白山。”吴邪声音很轻,回荡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像很多玻璃碎片彼此撞击,“我要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嗯。”解语花张开嘴,又把话吞回去,他闭上眼沉思了两分钟,郑重点点头,说:“可以,我帮你准备你需要的所有东西。”
“谢谢你,小花。”吴邪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疲惫神色,顿了顿,又说:“可以快一点吗?我的时间不多。”
“时间不多,那为什么不第一天就告诉我。”
“……不想影响你已有的安排,两年才唱一次,多不容易。我看得出来,你在台上很开心。”吴邪低声说,脸上疲惫的容色更明显了。
“你……唉。”解语花摇头叹息:“吴邪你还是这样,总为别人考虑得多,说吧,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没法说。”吴邪低下头,看着碧绿晶莹的茶水,咬着唇,却挡不住仓皇的苦笑。
解语花盯着他,吴邪将头埋得更深,不让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半晌,解语花叹了一声,“随便你了,不说就不说,但我要跟你一起去。你既然连我都不说,肯定是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的事,那也不用什么伙计了,就咱俩上山,我身手还是信得过的。”
“小花!”吴邪很是吃惊,用力抬起头来,想劝他:“不用的小花,你手头事多,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
“不多这几天。别说了,就这么定下。”解语花抬手阻止他下面的话,皱着眉头说:“你没有一个人上雪山的能力。”
吴邪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确实还差得远,上次如果没有闷油瓶,自己肯定无法一人到达那个缝隙里。但是,让小花亲自陪着走这趟,也太麻烦他了,他愿意提供帮助已是万分感激……
其实来之前,吴邪想过很久,他在想究竟谁可以帮助他完成这趟出行,最初的考虑是胖子,但这个考虑显然欠妥当,他绝不能为难胖子,让他做任何两难的选择。黑眼镜也不合适,他身手虽好,但显然更倾向于小哥那一边,他跟小哥的交情远比跟自己深,况且这人好奇心重,行动力强,自己没有闷油瓶那样的本事可以震住他,让他在合适的时候止步。
长白山中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吴邪需要一个自己信任,也信任自己,乐意帮助自己,但和闷油瓶没有太深交情的人,这样即使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也不会让这人难作。同时,这个人的性情得很有分寸,知道进退,才不会在自己可能拒绝他继续前进时表示反对,想来想去,这个人是小花。
这个人只可能是小花。
不是第一次了,当自己一筹莫展时,伸出援手的人是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