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事也生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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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书柳岩家的一间偏厅里，一个老先生坐在一张书桌后，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陶醉在古圣人的文字里。在他下首的两张小桌子后面，则坐着两个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小小少年。
这两个少年，一个叫做柳格，排行为三；一个叫做柳含笑，排行在四。都是柳尚书家的公子。不过这柳格的母亲只是当年家中的一个奴婢，生了柳格后，没有多久就死了。而这柳含笑却是柳岩的原配太太张氏的小儿子，正正经经的柳家嫡子。
说起来，柳格比柳含笑要大上一岁。可真要论，两个人之间所差的也不过是几个月罢了。柳格是冬天生的，柳含笑则生在翌年开春，因而两个人相处起来，嫡庶之分是有的，长幼之别却看不太到。
此时，请来教两人读书的顾老先生布置下了课业，让两个人背熟刚刚教习的内容。
柳含笑倒是一板一眼，似模似样地拿了书本，在那儿背得不亦乐乎。
柳格却在桌子上铺开了一张写字用的大纸，研了磨，提了笔，画起画儿来了。
可惜，他的画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思想境界也实在是有些低下，不知道就算要画画，也该画些个山啊水啊花啊竹啊的，表现一下他悠远的情思和高深的意境。在他笔下生成的，是一副“鸡带猪走”图。一只毛都没长几根的小公鸡，趾高气昂地领着一群老母猪，边走边在草地上留下形色不一的小脚印，大有我们来过，我们骄傲的意思。
如果以最宽宏包容的心来欣赏，这幅图还是很有意趣的。尤其配上作画人那一脸得意兮兮的贼笑，更是让人有摇头叹笑的冲|动。然而，欣赏也是要分时间、场合的。在这种本该用功学习的地方，身边再有一个正在恪守分本的孩子做对比，就显得柳格实在是不务正业了。
自娱自乐地画了一会儿，柳格自己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
他偏过头，看向正在认真背书的好少年，不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要说起来，坐在这屋子前面的顾老先生其实也是个很可说道的家伙。老先生熟读经书，却一生没有出仕。柳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开始启蒙读书时，柳老爷就托人请了这位文名颇盛的老先生回来，教他的儿子们读书。柳家的这前两位公子都是用功的，顾老先生也自倾囊相授，甚至对两位公子的管教之严，连柳尚书都要自叹弗如。
因为之前的两个教得好，等到两个小儿子开蒙时，柳岩又仍旧让顾老先生来教。老先生一开始当然也是不遗余力，可当他发现这两个小的都极度厌学时，竟然也从善如流地任他们放牛吃草了！中间连一点犹豫、迟疑都没有！
先生放任，学生自然也就随便。
柳格自问，他都还算是个听话的。至少在该学习的时间，他人肯定会在这偏厅里面。可柳含笑嘛，那就指不定会跑到哪里去了。可今儿个，却怎么这么怪呢？
他认真地盯着柳含笑看了一会儿，却越看越是满脑门子的问号。
忍不住，他趴到桌子角，伸出胳膊，用手指捅了捅柳含笑，很想着尊师重道地用气声问：“哎，小公子，你今儿怎么这么认真啊？”
柳含笑扭过头来，斜了他一眼，又扭回脸去，不搭理他。
可柳格看着柳含笑那面若桃花、眼含春光的脸，忍不住二皮脸发作，“小公子——小公子——”
柳含笑被他那拖长了尾音的叫法叫得烦躁，偏头瞪他一眼，“你叫魂啊！”
柳格贱兮兮地咧嘴一笑，刚要说话，却突然听见外面廊上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
这声音他说不上熟悉，可也并不陌生，正是他家父上大人和兄长大人的。
柳格的脸色猛地一变，正寻思着就算是休沐，他家父亲大人也并不常来检查他们学习啊。等再一眼扫到柳含笑得意的脸，柳格就瞬间全明白了。
敢情！这突击检查的对象是两个人，可有一个已经事先得了信儿，最后就把他一个人坑在这土里了。
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桌上的画纸，想藏起来，可哪还有地方给他藏呢？
没等他找到藏的地方，柳老爷和大公子柳成业就已经进来了。
还一眼就看见了被握在柳格手里的一团！
柳尚书面上一沉，几步走过来，抢过柳格手上已经捏皱了的画纸，展开，看了一眼，拍在桌子上，“你这是画的什么！我让你们来好好读书，是让你们来画这些……这些鸡鸡狗狗的吗？”
柳格低头，挺委屈的，“爹，那是鸡猪猪猪……”一个个指画上的图案。
柳尚书一噎，下意识地往画上又看了一眼，气得仰倒，“你，你连猪都画得不像！”
顾老先生已经赶紧过来，花白胡子的老先生了，可怜兮兮地鞠躬，“大人，是老朽的不是。老朽没有教好三公子啊……”说着，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里还没见影的泪水。
柳尚书是敬重顾老先生的，就凭他一手将两个大的儿子教出来。再看看，旁边最小的儿子也在认真念书，责任在谁就不言自明了。柳尚书还挺惭愧，因是儿子恩师，当年说好要荣养顾老先生，让他什么也不再干的。却敌不过再出两个好儿子的愿望，让老先生花佝偻着身子还在讲课。一只手扶了老先生，柳尚书开解他，“是我这个儿子不争气，估计也让老先生操了不少心。在下实在汗颜……”
转过头，继续批评不争气的儿子，“做这些没用的事情！你的书已经背完了吗？”不等柳格回答，就吩咐，“背给我听听！”
柳格张了一下嘴，在父亲严厉的瞪视下，又闭上，吞了口唾沫，认了命，问：“背哪篇？”
柳尚书从小儿子手里把书拿过来，指着刚刚柳含笑一直背的部分，“就这段，背吧！”
柳格瞄了一眼，确定了是哪部分，开始磕磕巴巴地背诵，“《诗》云：‘邦畿千里……惟、惟民所止。’《诗》云……‘嗯……什么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不如……鸟乎！’嗯…… 《诗》云……‘什么……文王，於……於敬止！’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诗》……嗯《诗》……”
“行了，行了！”将手里的《大学》一把拍到了桌子上。柳格是庶子，柳尚书对他的期望自然没有嫡子多，不过希望他出去，不致给柳家丢人也就罢了。因而一开始看他不务正业，柳尚书其实只是气了五分。可被他磕磕巴巴的背诵一弄，每停顿或听到一次“什么”，柳尚书的气性就长上一分，最后蹭蹭往上冒得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做好肺活量上的准备，柳尚书开始骂人：“你这个不争气的孽子！书都读到这些鸡鸡猪猪的肚子里去了吗？这么简单的一篇文章，竟然也能让你背成这样！你是想要气死我，还是想要气活了古圣人或祖宗来骂你？……”
柳格老实地低头听训。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脸皮厚，面上做着老实样子，训斥的话却是连脑子都不进，从左耳朵边飘过来，绕过他，就又从右耳朵边飘走了。
骂一句降一个气档，终于把一肚子的怒气骂个干净后，柳尚书歇了口气，刚想做个结案陈词，就听他家小儿子用还带着童腔的稚嫩嗓音道：“爹，您就不要再骂三哥了吧！”
柳尚书闻声看向柳含笑。
柳格也往那边扫了一眼。与觉得儿子间兄友弟恭的柳尚书不同，柳格可是清楚柳含笑那一肚子坏水的。对别人，柳含笑可能真是人如其名，如同春天般温暖；对他，柳含笑则不仅是如冬天般寒冷，这冬天，还得是东北苦寒之地的严冬。
只听柳含笑朗朗道：“爹，三哥不喜读书，整日玩闹确实不对。不过……这死读书也未必就好呀。赵括纸上谈兵，传笑千载的故事就不必说了。毕竟……三哥就算是想带兵，也没有兵可以让他带嘛，也就祸害不到别人。就是对他自己个儿，光是背会了书，也不一定就能成就大业。晋时王徽之，桓冲问他‘官有几马？’他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匹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这书读得倒是好了，也亏了他的才情，两问两答，竟都能拿《论语》的话来搪塞，气得桓冲哑口无言。可这样的会读书，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在史上留下个放诞之名，惹后人嘲笑罢了。今日三哥不会背书，倒还懂得低头听训，他日若真会背了，也弄这样一句来答父亲您，不是更让人生气？”
柳含笑一字一句，看似都在为柳格开脱，可实则却没有一句不是在讽他。
柳格恨得牙根痒痒，再看那小混蛋脸上得意非凡的表情，简直想要扑上去咬他两口。
跟恨得一脸咬牙切齿的柳格不同，柳尚书却是抿着唇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柳夫人张氏所生的几个子女中，只有二小姐柳茵和小公子柳含笑长得像母亲。因此对于柳含笑，柳大人下意识地就少了一丝严厉，而多了一点子溺爱。
他想柳含笑，自然也是往好了想的。如此明白无误，而被柳格听得真真地讽刺，柳尚书却是真心没听出来。在他眼里，他家小儿子年龄虽小，却是十分懂得兄友弟恭的道理。
“歪理！”虽是斥责，可眼睛里的笑意让这番狠话完全没有了效力，“你小小年纪也不学好，尽卖弄小聪明！”柳尚书指着柳含笑，“说，是不是不好好读书，尽看杂书去了？显摆你《世说新语》读得熟吗？正经的书有没有读得这样熟？”
柳含笑一歪脑袋，一脸义正言辞地无辜，“爹，这不是白纸黑字写在《晋书》上的话吗？怎么又扯上了《世说新语》呢？我可没看过什么《世说新语》，我读的是正经史书来着。”
柳尚书被自家儿子挤兑了一下，用指头点点他，脸上现出难得的赧然，却也不怪，“小孽障！小聪明！”
跟小儿子互相调戏完了，柳尚书又转过来面对三儿子，跟变脸一样，好像刚刚那一脸春色的人就从来没出现过似的，“连你弟弟都比你强！说说看，你自己觉得自己还有没有脸面？……”
好了，原本都快要宣告结束的，现在又重头开始，劈头盖脸又一顿好骂。
柳格对柳含笑的那点小心思看到分明，不过是不与他计较。
这个家里头，四男两女，只有他不是从夫人张氏的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柳尚书对他，又似乎有着一种下意识的忽视。这样的情况下，柳格知道，掐尖好胜，只能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要想过得平稳顺遂，他最好就是老实地当个鹌鹑，待长大成人。
反正，柳格自忖演技惊人。一整表情，立马就能从一流氓痞子变成一天下最老实的孩子。他耳朵屏蔽的功力也强，脸皮又厚，这样不痛不痒的责骂，他是不当回事的，全当彩衣娱亲，逗小弟弟玩了。
柳尚书骂了两个回合，口水用尽。哼了一哼，终于做了早该做的结案陈词，然后拉着他家大儿子走了。
听着父兄的脚步声渐远，顾老先生也自去摇头晃脑，柳含笑一转脸，“喂，柳格，我刚刚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柳格瞄了这恬不知耻的小混蛋一眼，“要我以身相许吗？”
柳含笑长得像母亲，换句话说就是像女孩儿，最忌讳别人拿他的脸来说事。闻言气得脸都红了，“柳格！没脸没皮的小流氓，信不信我能整得你叫爹喊娘？”
这话，柳格真是不信。
柳含笑看着他的表情，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狠意，可下一刻，他想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又笑开了，“不过……你就算想喊娘，也要有娘可以给你喊吧。听说，你娘是个下贱的婢女，当年没脸没皮地爬上了我爹的床……”
柳含笑说得太愉快了，完全没注意到柳岩带着柳成业竟然莫名其妙地又杀了回来，正好听到他后面的一句。
不得不说，柳尚书对柳含笑确实是疼到骨子里的。这份疼爱，其他的兄弟加起来，也赶不上柳含笑得到的更多。
可再怎样溺爱，也没得哪个做父亲的，能容忍儿子拿自己后院的事来说嘴。
柳尚书几步冲过来，想都不想，一个巴掌就扇在了柳含笑脸上。声势大得连柳格都缩了下肩膀，眯了下眼。
“小畜生，我刚刚还夸你不错，结果你就是这么来回报我的？孝悌仁爱，我看你是一个都不懂！……”
可一番骂，可是比刚刚对柳格说的那些要重上许多。甚至，别说是柳含笑一直被柳尚书捧在手心里，就是其他的几个兄弟，也没得过柳岩如此重的训斥。
柳含笑在挨上一巴掌的时候就已经蒙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听明白柳尚书在骂些什么，当即眼圈就红了起来，垂着头，目光恨恨地盯在柳格脸上。
柳格苦着脸，瞄了一眼柳含笑当下就肿起来了的半张脸，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
他又看了柳成业一眼。他家的这位大哥，表面劝着柳尚书息怒，可眼睛里却藏着一丝暗笑。
柳格知道，这件事情，怕是不能善了，正为难间，老管家走进来，恭敬道：“老爷，冯翊郡太守的夫人带着他们家小姐来了，太太说，要请三少爷和四少爷也过去拜见一下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事也生非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