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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之一 再会 ...


  •   白昼将尽,夕阳将瘦西湖染成一片金红。
      咚—咚—咚—!!
      坊门前,八百声闭门鼓擂不尽盛世的繁华。
      宵禁的时刻就快到了,尹千觞将夹铁往肩上一扛,摇摇晃晃踏上廿四桥。

      布衣麻鞋,散发而行。大步流星的时候,将前面一对并行的文士撞到了一侧。尹千觞并不扭头道一声对不住,只嘿嘿一笑,嘴里念念有词,继续前行。
      这般狷狂的姿态,倒也没惹人厌。
      文士中较年轻那一个侧眼打量他一番,生出了好奇。本朝尚武,连文人都大多佩剑出行。可扛着大铁块作武具的人真不多见,年轻人也不明白这是哪地的风气。待他上前几步仔细打量夹铁,更听清尹千觞口里念的是当朝流芳的诗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这更有意思了。
      “这位兄台……”
      年轻那个觉得尹千觞也有那诗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洒脱,有意与他结交,话刚出口,被年长那一个拉到一边。
      “你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去结交。”年长那个说。
      “那位兄台看来洒脱不羁,颇有游侠之风。”年轻那个略带钦佩地说。
      “游侠?游侠都在边疆黄沙里打滚!要不就在王侯权贵的宅子里等一个暗杀的使命!为了挣功名!我看他就是个市井无赖!”
      年长那个看来对本朝秩闻中的那些游侠传奇并无好感,又怕尹千觞听了不悦找他麻烦,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为兄为你引荐的瑾娘,乃当朝奇女子,胸襟气度远胜寻常男子。待你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噢。”年轻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随着尹千觞的步伐加快脚步。
      年长那个见状暗自叹息一声,心想这个结拜兄弟才到此地,没见识过江都繁华,随便遇个什么都当成能人异士,又不好继续数落下去,只得打起精神,继续道来。
      “世人都道花满楼的环佩姑娘琴艺无双,殊不知瑾娘的琴艺才是天下第一!为兄十年前有幸听瑾娘奏《秋水》,悠悠琴声,硬是将湖水扬波奏成了海纳百川之势!可惜只此一曲,瑾娘说琴随心动,心境不复,再也不肯抚琴了!”
      年长那个话语中满是钦慕与遗憾,声音不自觉地高起来。
      走在前面的尹千觞听得一二清楚,撇嘴一笑,却想起另一个琴艺卓绝的人。
      不知道少恭与这花满楼的瑾娘,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花满楼坐落在廿四桥尽头。碧水上回荡着乐声,夕色照着桃花。
      尹千觞自问这两年走过不少地方,却还没进过世人口中的“秦楼楚馆”。原因无他,他没银子。若不是欧阳少恭约他在花满楼相见,他还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地方,连屋檐上的石瓦都透着脂粉香气。
      不过,少恭一个少年有成的道士,怎么忽然想起逛青楼?
      尹千觞摸摸鼻子,将满腹疑惑甩到脑后。前脚刚踏进花满楼,后脚那对文士也进来了。
      满室的丝竹声并不为他们而停顿。
      “有人约我到此处一聚,他叫欧阳少恭,不知在哪席?”
      尹千觞对距他最近的一个女子如此问道。满屋子锦衣云鬓的漂亮姑娘,对他的冲击不是不大,但他很快神色如常。
      “竟是瑾老板的至交欧阳先生?”那姑娘怔了怔:“他在瑾老板房里,大侠请随我来。”
      尹千觞跟了上去,走到楼梯前,又听见那年长文士大声斥责。
      “全是靡靡之音!不及瑾娘《秋水》一丝风骨!”
      引路的姑娘脚步一顿,掩袖而笑。尹千觞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个自诩清高的书呆子,以为真可以在青楼谱才子佳人的佳话。
      倒是年轻那个满脸通红出来打圆场:“挺好听的啊。你们继续,继续……”

      只是在这一瞬间的安静中,有琴声从楼上飘出来。
      起初是湖水温煦地涌动,渐渐聚百川,成沧海。
      竟也是《秋水》。
      而且,还是极其出色的《秋水》。
      若是在平时,这琴声就被丝竹之声掩盖。只是满室寂静,琴音的精妙,便毫无保留地暴露于人前。
      “是瑾娘!”又是那年长文士打破了安静:“抚琴的是瑾娘!琴声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随即,年长文士难掩满面激动之色,冲上楼去。“瑾娘又抚琴了!”
      尹千觞一转念间,已经明白了花满楼瑾老板“琴随心动,心境不复”的真相,赶紧跟上去。抢在年长文士挑开最里头那间屋的帘子之前,横身侧在门口,大声嚷嚷:“让我来看看瑾老板抚琴的模样!”
      “你你你!”年长文士被挡了路,满露不满,几次想推开尹千觞。无奈尹千觞的身体铁塔一般竖在门口。
      琴音顿时散了,一名女子掀帘而出。
      一阵风似的——尹千觞连她容貌都没看清,只听到那女子中气十足的喝骂。
      “吵什么吵!老娘不弹了!”
      “瑾娘啊——!!”年长文士拉长了尾音,竟是极为欣喜。
      尹千觞则趁那女子怒骂年长文士的时机,一弯腰进到她房内。
      果不其然,房内还有一人。
      尹千觞笑了笑,斜靠着房门,压低声音,语气中有些戏谑之意。
      “少恭,怎么花满楼老板的琴声跟你的一模一样?”

      房里那人背对着他,用一张油纸,小心地包起小几上的暗红色长琴。
      “千觞来了。”
      他并未抬头看尹千觞,语气中却有种无需拘泥小节的熟络。尹千觞知道他做事极其认真,只怕这一刻什么都比不上收拾琴来得重要,只“嗯”了一声,依然斜靠在门上,打量着他。

      尹千觞与欧阳少恭相识于两年前。
      他还记得自己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好在室内飘荡着恬淡的熏香,随着他每一次吸气,疼痛便缓解了一分。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屋外过于强烈的日光忽地涌进来,刺得他眼脸生痛。而那人站在背光处,脸上似是蒙着一层灰雾,让他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然后,那人俯下身,沉默地打量他,眼里没有半点温度。
      在此之前的事,尹千觞竟无半点记忆。
      或许是那时欧阳少恭的神色太冷,尹千觞察觉到此人极为危险,猛然强撑起身体,警觉地问:“你是谁?”
      后来尹千觞才发现,欧阳少恭其实心地极为良善,性子也温和。他是炼丹门派青玉坛的丹芷长老,自衡山脚下捡到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自己,不顾弟子反对,带回门内悉心医治。待到尹千觞伤愈离开青玉坛,又是欧阳少恭劝他随心所欲,海阔天空。
      尹千觞照着他的话去做,行走于世间,去看东海奔流、荒雪漫天。然而天广地大,尹千觞却无半点关于人世的记忆。他如初生赤子一般,茫然直面过于广袤的世界。此时,还是欧阳少恭,又以符鸟传信,却是说——当日的劝导,或许失之草率。天地苍茫,尹千觞行走世间多有艰难。若是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或是需要别的帮助,尽管去找他。
      尹千觞抚着符纸,心忽然就宁静下来。当即买了笔墨,将离开青玉坛的所见所闻写下来,让符鸟带回去。
      从此,尹千觞知道,天地再大,始终有个人记得他;人世再陌生,始终有个接纳他的地方。

      符鸟传书的次数多了,尹千觞不禁起了再聚的心思。邀约还未传回去,又收到了欧阳少恭遣出的第二只符鸟,邀他在江都花满楼见面。

      算起来,这是久别重逢。
      尹千觞虽然也没刻意去想见面后该说什么,但总觉得那句随心所欲的取笑,与之后欧阳少恭的招呼,一下子消除了两年的距离。
      这大概就是朋友的相处之道?
      尹千觞虽然如此想,脑海中却浮现出两人第一次相见时,欧阳少恭那冰冷的面孔。正如此刻他背对着他,语气虽然亲昵,背影却有些冷淡。
      欧阳少恭自己并不清楚,他有时会流露出生人勿进的气息。但尹千觞走了很多地方,已经知道再温和软善的人,也有自己的界限。他不想你踏进去,你便最好离那界限远些。
      故而尹千觞换了个角度,等着欧阳少恭做完手上活计,主动来叫他。

      那琴包好油纸,还要裹上绸布,放进搁了樟木片的盒子里。
      欧阳少恭做完这些,才转过身来,扬起眉,唇角浮起一抹笑。
      “怎么?在下不能在此处里抚琴?”
      尹千觞摸着下巴,故作惊讶道。“那十年前瑾老板奏《秋水》的时候,你几岁?”
      “约摸是十岁。”
      “这个有趣!”尹千觞大声笑起来:“瑾老板名动天下的琴曲,谁能想到是十岁孩子所奏!不过当年你小小年纪,怎会跑来这等地方?”
      “瑾娘是我一位长辈的故交。我拜入青玉坛之后,有事托她帮忙。彼时她正被客人纠缠抚琴,便要我替她奏一曲。”
      欧阳少恭缓缓道来,想起了往昔的好笑之事,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瑾娘看似不羁,实则心细如发。奏曲时不但放下帘子,还硬要我换上丫鬟的衣裳。如此,即便事情不慎传出去,抚琴的仍是她花满楼的姑娘。”
      “哈哈哈!”尹千觞想了想十岁的欧阳少恭穿着小女娃衣裳的情形,必然是冰雪可爱,干脆席地而坐,捧腹大笑。
      就是在两年前,欧阳少恭尽管年届十八,仍然生得像小姑娘。刚过耳际的乌黑碎发,贴着雪白小巧的下巴,看起来柔柔弱弱。这两年他却是长开了,即使坐着也看得出个头拔高了许多,肩膀也宽阔了。剑眉杏眼薄唇,无一不俊俏,但若是再去穿女装,只怕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
      毕竟,已经是到了及冠的年纪。尹千觞的目光在欧阳少恭发间多停留了一刻。当年欧阳少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由未留发,如今头发倒长长了许多。可惜青玉坛没有束发的风气,及背的长发只能用丝扣松松一扣,斜系在肩头。否则要是学着世间男子,青玉簪、白银冠,想来又是另一番气度。
      “当年你穿女人的衣裳难不难受?”
      欧阳少恭坦荡荡地摇头:“帮朋友一个忙而已,穿女装又算得了什么?”
      尹千觞又笑了,说:“你气度大。此番唤我前来,到底是何事?”

      欧阳少恭闻言蹙眉,沉思半响,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
      “前些日,你不是说……睡梦之中总是看到一处莫名地界?”
      尹千觞凑上去一看,正是自己一月前透过符鸟传给欧阳少恭的信笺。
      “原来是这事。”他一摸鼻子,语气却严肃起来。
      “约摸两个月前,我总梦到一座城,大概是在地底。四下空旷寂寥,不见半丝日光。天色幽蓝,却又一条大河,自天上缓缓流过。”
      欧阳少恭眉蹙得愈发紧了:“天上的大河?”
      “更稀奇的是,那一座城浮空而立,分为三个区域。东面和西面遥遥相望,正北面却是一座宫殿。”
      欧阳少恭眸色一深:“千觞再想一想,是否还其他细节?”
      尹千觞扰了扰一头乱发。“东面和北面地界,有几座巨像,塑的是一个女人,容貌看不清了。梦中,我似是对这女人极为不喜,又似是惧怕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少年,戴着面具,手中一柄盘蛇法杖……”
      “还有呢?”
      “还有就是……梦中我感受到两方注视。一方是梦中那少年,另一方却是全无痕迹,仿佛……从天外窥探我的梦境。”
      “千觞……依你所言,确实是有人窥探你的梦境。”
      欧让少恭听到尹千觞梦中有女人巨像,面色凝重了几分;再听到梦中的少年手握盘蛇法杖,藏在袖中的拳,握紧又松开。
      “原本,我听描述,以为是你过往记忆恢复了些,在梦中有所体现。后来又想,有哪座城市,景色如此古怪。”
      尹千觞点头:“是啊。哪有河在天上飘的道理?就是你们青玉坛,也没那么玄乎!”
      欧阳少恭定定注视着他:“若是有呢?”
      尹千觞斩钉截铁地说:“那定然不是人间景象!”
      欧阳少恭失笑,缓慢而凝重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定然是有妖物侵蚀你元神,让你看到了那些。”
      “咦?”尹千觞讶异了一声。
      听到“妖物”二字时,他虽有些许紧张,但只用了一瞬便又将惧怕压制下去。
      “因而,我便不能放任你不管。青玉坛有可以连接你我梦境的奇蛊,若是你愿意,可否让我入你梦中一探究竟?”
      尹千觞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
      “这个不妥。既然我现在有妖物附身,想必情形是凶险的,怎能将你扯进来?我还是另行寻找方法。”
      “我说了,你我既是朋友,又是医患,我怎能不顾你?”欧阳少恭有些许激动,伸出手,玉白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明日随我回青玉坛,就这么定了。”
      尹千觞只得苦笑,猛然间自己好端端却被告知妖物附身的不安感,随着欧阳少恭的强势淡了几分。
      他摸着下巴,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不过,这事为何要在花满楼说?你若是下定决心,直接让我去青玉坛不是更方便?”
      欧阳少恭便淡淡一笑:“瑾娘有天眼通,我想请她替你卜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之一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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