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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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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我甚至忘记了怎么写那两个字,王,和寇。
但是我一直记得如何写“囚”。
孤身一人,茕茕孑立,方方正正四面冷墙把这人封在里头。这个人,就是我。
残更,无月,无星,无霜。囹圄之中,连草灰的行迹都是苟且偷生,沿着冰冷的石墙,在一口苍白隔绝的光块里面把我层层囚禁。灰上发鬓,犹若窗外纷飞的烟花,我,瞬间老了一千岁。
行将就木,苟延残喘,人,便容易想起过往,想起我的放浪形骸,和他的年少轻狂。
犹记那年,碧落下,一道朱笔挥过,点墨成砂。
一点殷红绽开在薄绢上,艳若凝血,眩如残阳。那人笑吟吟地一抬笔,看帛书上那点笔劲锋芒的红印,形似盘龙,隐约起势,啸天而去,一抹坦荡荡、气汹汹的肃杀之意,那人便笑了:
“知道么,帝皇批字,用的就是这朱笔,点了丹砂颜色,写得痛快!你看我这字,可像一个霸王?”
我拍掌大笑:“好好,好个霸王,您一心当霸王,而我却宁可做个小人——”
那人遥望万里风烟,群雄错起,长袖一拍栏杆,乜斜眼瞧着我:“大丈夫不屑肖小手段!”
“不屑便罢,我还要做一回小人的。”我风轻云淡。
他便昂首高声笑道:“小人何用?霸王才是顶天立地的好英雄!”
“未必,未必!”我喃喃。
端起那把淬火的利剑,手指细细抚过,刺眼的寒光夺目而过,溅出我瞳孔中锋利冷凛的光华来。铿锵敲过,声声清亮,好一把嗜血的利器,在这乱世狼烟里,唯有枕着它,我方能入眠。
“没有小人的霸王当不成霸王,成就霸王的小人算不得小人。”
他听了,眼角眉梢之间浮现开一片轻佻颜色,一掌拍案,声若惊雷:
“那你说,刘邦算不算小人?”
* * *
刘邦是个小人。
可他却有封王称霸的野心。
我还没有忘记怎么写那两个字的时候,亚父曾经教我,写了个王字,便也要在一旁写下那个寇字。他殷殷之色溢于言表,扣着案几,抬首向我,说,你做不得其中一个,就得做另外一个。
这番道理,亚父教过我,也自然教过项羽。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看谁算来算去、算得精明、算得出彩、算得拍案叫绝。
看谁斗来斗去、斗得狠戾、斗得诡谲、斗得出奇制胜。
刘邦是个擅斗能算之人,所以才能叫一夜之间,曹无伤要他死,而项伯则要他生。
鸿门霸上,遥遥相对,夜半的烟气有如沉积腐化的墨汁,从石缝的罅隙里头汩汩流出,潺潺而去,兵械曳走的响动将一池浊烟搅了个七零八落。偶尔有光迸裂,影影绰绰,沿地袭来,照得戍守的将士寒甲银亮刺目,漆黑当中粼粼有辉。
一缕呜咽缠绵的箫声依稀而来,吹起了长空下军旗猎猎,人心动荡。军帐里,烛火彻夜未熄,亮如白昼,在蜡油毕剥的弹跳之间,在我和项羽的眼睛里都撒开了一片花白的火星。
他看着酒,我看着剑。
这两样男人最珍爱的东西此时此刻摆在一起,有种令人唏嘘的悲切。
“你是要给他酒,还是给他一剑?”我盯着剑刃上多年仔细打磨出来的雪亮,以手相接,一滴鲜血破茧而出,痛。
他沉吟半晌,仿佛不是答我,而是答他自己:“项伯说得不错,他先入关,我等才能在此立得住脚,站得安稳,若以怨报德,未免可耻。大丈夫不可无‘仁义’二字。”
“果然霸王不愿担小人这个角色。”我冷笑道,持剑而起,望帐外乌漆漆的一片浓夜,说,“既然大王要仁义,那么我这个小人可以不要——就待我在明日鸿门之宴上,赏他刘邦一剑罢!”
他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换了一副杀意凛然,重重一掌断在案几之上,只听那酒盏应声跌飞,“哐当”一下滚到了地,满杯的金色酒浆洒成行,溅成点,却成了一地肆意狂乱的风景。满帐烛火有如霜花奔流,又密又急地晃荡起来,就见他大喝一句,眉目尽裂:
“不准!”
我便拍手笑了:“我阻止不了您想成霸王,您也阻止不了我想当小人。”
* * *
鸿门宴是一个局。
局里有生,有死,有诡计,有良策,有孤掷一注,有步步为营,也有杀,和被杀。
当亚父神色严峻地揭开幔帐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局,已经到了一个死结上,要么自取灭亡,要么就扭转乾坤。
他面上有冷汗几许,沿着灰白的发鬓流下,扬袖一抹时,眼睛赫然抬了起来,尽是炯炯的杀意。刘邦还在里头。想必是项羽依然不肯听从亚父的指示,对此人下手,还在惦念着他那霸王的“仁义”“丈夫”。亚父望着我们几个人,似乎寻思良久,然而其实只在一瞬间,他已果断下了决定。
“大王为人心肠太软,不忍下手,你上前去祝酒,然后请求舞剑助兴,趁那时将刘邦杀死在座位之上,要不然,我们都将成为他的俘虏!”他抓住了项庄的手臂。
项庄似有瞬时的犹豫,还是一拱拳,正要拿剑冲入帐内,我忽然一步上前,锋芒毕现的剑骤然脱鞘而出,“锵”地一声将项庄的身子掀倒在地,众人正愕然,我喝道:“滚开!我去!”
亚父双眉紧颦,手指握紧了,盯着我,不语。
我也盯着他,像眉目间发狂的一种山岭猛兽,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对他厉声道:“亚父,我去!”
他眯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问出一句:“为何要我差遣你去?而非项庄?”
我仰面大笑:“因为我是全天下最卑鄙的小人!”
亚父浑身一震,仿佛遭了雷殛一般,忽地不动了。他望着我良久,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来的沧桑好像一刹那变得更加衰老,斜风吹去,便成了一卷枯萎的汗青。然后,他突然闭目抿唇,仰头片刻,竟然缓缓朝我一躬身子,行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愕然的拱揖大礼。
我依旧笑着,笑容里一颗坦荡无色的液体由颊旁滚落,瞬间化为一场尘世浮埃,灰飞烟灭。
* * *
君子惧怕小人,而小人则害怕比自己更卑鄙的小人。
“军营中没有什么可娱乐的,请允许我用舞剑助兴吧。”优雅的跪姿,平静的语调,浅笑淡定的神情,还有昨夜在漆黑狂沙之间反反复复练习了上千遍的娓娓请愿,如今,在这四面肃杀的帐幕里,东、南、西、北皆有目光如炬射来,把我心底那股积久的狂野煽了几丈高。
刘邦面带少许诧异,张良眼中藏有警戒,亚父神色淡如止水,而项羽,则挑起两道跋扈剑眉,哑然一般直瞪着我,似乎要将我的心脏掏个淋漓,摊出来,狠下心肠鞭笞一番。
但是无形中倾轧下来的千钧之重,又偏偏把他嘴边的那个“准”字,硬生生挤了出来。
我低垂恭谦的脸上菀尔一笑。
项伯却倏地站了起来,一对厉目似惶然,似愠怒,似威胁,阴郁幽森地直逼我的面门,也抽出了他的剑,要与我一道舞剑,不让我有空隙下手刺杀。
我手中有剑,目中有他。脚下的步履开始将楚地女子的轻盈和男子的柔韧凝合为一体,点、踏、飘、转、腾、落、推,疾时如山间密雨层层叠叠而来,万点齐下,处处激荡;缓时如细水浮花渺渺茫茫而去,沉浮不定,变数万千。剑舞到昂扬处,一时间丢开无数朵眩目凄厉的剑花,身形愈快,剑招愈狠,风声愈响,四座愈绷,项伯愈惊。
他正眉目惊疑不定,想退至刘邦的案几前,要借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刘邦,我却在那一刹那突然纵身一跃,长剑在我手心像一道雷光骤然飞了出去,在所有人的惊吼声中,却不是刺向项伯刘邦,而是直直朝着毫无防备的项羽那里射去!
刘邦、亚父、张良、项伯颜色俱变,一时惨白,皆不知眼前这一切如何蓦地来袭!
项羽那瞬间眼中有惊、怒、疑、悲、甚至恍如梦醒,乱成一片,幸在他身手敏捷,登时跳出席座,就见那几尺长剑劈木而入,把他座上那张黑漆木椅破成两半。
“你……!”他惊呼出一个字后,竟成哑然,震惊那处,动弹不得。
这时我唇角边露出一丝刻骨的冷笑,将自己暴露在雪茫茫的兵械当中,貌若疯癫,形色张狂,放肆笑着振臂大喊道:
“项王!项王!今日你死期已至——我受沛公之命,特与项伯联手,在这鸿门宴上借舞剑之名将你刺杀于此!”
众人大惊!
刘邦闻言颜色都丧失了大半,慌乱地从座上跌爬而起,直指我的身子,颤巍巍惶恐地连声呼道:“……你!你撒谎!”
这一刻,亚父的眼神从震惊中赫然回复,他一振袖,咬牙怒视着刘邦和张良等人,一拍案几,拦在了不能言语的项羽面前,喝令围拢过来的兵士:“原来是刘邦你这阴险小人,项王对你百般包容,你却以怨相报,胆敢收买奸细,行刺项王——来人哪!给我把这些小人拿下问罪!”
愤怒的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刘邦等人团团围困,一时间军帐内哗然大乱,群兵骤起,兵刃相接,好一场针锋相对,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扑面洒来,痛快地溅飞了一簇又一簇鲜艳夺目的红。
那红甚至让我想起故乡那种不知名的小花,艳,而绝。
我在那些绝艳的红雨当中,畅怀大笑,人们都当我成了刺杀不遂的疯子。只有项羽在人影纷乱之间,瞪大双眼注视我,不知要和我一样狂笑,还是大哭。
* * *
他没有笑,也没有哭。
连我被定罪为刘邦手下的细作刺客,将要从牢里提出来处绝时,他也依然是那副哑然的表情。
“项王,此刻你既成了霸王,也不用作谋杀沛公的小人了?”我好像年少时那样,含笑说到,淡如云烟。
他的眼睛在刽子手的雪亮银刀高高举起的时候,缓缓闭了起来,依然无笑,无泪,只是看见依稀轻浅的阳光底下,他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化作一尊光与影子砌合的石像。
我也缓缓闭起双眼,将那个不会有人知道的鸿门的秘密,缝合到了我的眼眸深处,不再苏醒。
依旧想起当年,他笑吟吟地提起朱笔点墨成砂,一道笔锋红得傲慢而枭势,问着,你看我这字,可像一个霸王?
喀嚓一声刀落,飞红如玉,狂野淋漓地溅了一地。
好。
好。
好极——
你终究成了霸王,而我,也总算,做了一回卑、鄙、小、人。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