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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时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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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之日记 12
我想已经没有多久了。
坐在希身边的时候,我在想他能否感知到我。
有些可笑。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根本就不是他。只不过离死亡越近,越感觉那些纯物质而无生命的东西,与自己越来越亲切。
死亡是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呼吸。无法再从外界吸取负熵,无法打理控制这堆有机物。
其实不过是将身体的平衡打破,中止任何化学反应进行。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没有什么值得困扰的。
一味地这样想着,自嘲着,反而开始越发恐惧。冷静的思考,让自己更加清楚地明白即将面对的失去。而且无可追寻。
连所谓的自我都物化分解,又以什么身份来追寻。
这种强烈的无力感,让人恶心。
生命以突来的意外结束,那反而不会让人困扰。
然而却要看着生命一点点地蚕食,内心隐藏着对最终崩坏那一刻的渴望。这样的自己,清楚明白此时还握在手里的东西将在那个时刻突然地全部失去。因次而产生的恐惧,值得原谅吗?
我知道我渴望着什么,同样知道我害怕着什么。
不值得原谅。
希最后望着天空的那个笑容,我开始疑惑那是释怀还是绝望。
坐在希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以前我总会为他开一盏灯,他不喜欢房间黑暗压抑,他说这里安静得可怕。
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在黑暗里,离他更近。因为看不见他。
如果是纯粹的黑暗,瞳孔无法接受一丝光线。安静得耳中听见轰鸣声。身体放松。这样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溶进了黑暗里,或者,就好像变成了这房间里的某个物品,一张床,一张椅子,一面墙。
变成了静默的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痴迷于这种感觉,甚至感到自己无法逃脱。
门是我锁上的,我不愿意被人打断这种近乎折磨的宁静。
所以我也逃不出去。
krantz敲门的时候,突然觉得非常烦躁。即使尽量平静地说让他回房去睡,他大概也听出了些端倪。
然后他用力地砸门。我觉得很吵。
我抚摸着希的棺木,问他,这样就不安静了吧?
krantz总是很任性。多刺的小家伙,一直不懂事。他还小。
他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的年轻的身体,旺盛的生命力。每一次的抚摸,都让我感到自己灵魂的抽离。
越来越远。
不是我想后退。
他说,Phoenix,你又在发什么疯。
是啊,我又在发什么疯。又摆出这种冷漠疏远的样子。
可是我不想他进来。
这个已经死掉的房间,就让我和希呆着吧。就让krantz在外面有灯光的地方吧,不要进到这里来。
也不要看见这样无法自制的我。
我没有哭,没有抽烟,没有喝酒。没有跪在希的棺木边,没有喃喃自语。我只是坐着,甚至没有朝门口看。
但我知道自己几近崩溃。
迷恋黑暗中的消失感,同时又恐惧着。
小刺猬敲了一会儿终于作罢。于是房间里又变得安静起来。
我开始明白希说的,这里,安静得可怕。
没想到他会从阳台爬上来。
他站在玻璃门外面,恶狠狠地瞪着我。想开门,但那里也锁上了。然后咬着牙喊,让我进来。
突然觉得胸口很闷。仿佛一屋静滞的空气猛然被搅动,反而变得浑浊起来。
这种被打乱的感觉,让人很不安。
不可以让他看到现在的我。就算表面上依旧平静,就算我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把自己掩饰得无懈可击。我不允许他看见,不允许任何人介入这一点空间。
只是看着krantz悲伤而且愤怒的脸,胸口就闷得发痛。
他开枪想把玻璃门打碎。我有种被强迫的感觉。就像是一层坚硬的防护被攻击着。
我不允许它碎裂,即使在那之外,站着的是那只刺猬。
在他开第二枪之前,我打开门,把枪顶在他胸口上,叫他滚。
他说,你心里在想什么,从来不让人知道。
他说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满意我还不够听话吗。
我以为他懂的。我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那么多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底线。习惯了这么久把自己封闭在坚硬的内核里,真的无法再敞开哪怕一丝缝隙。
管家敲门询问。我应付掉了他,krantz对我举起了枪。
忽然觉得可笑。
krantz笑得像是快要哭出来。他说一定要弄成现在这样你才开心?
我想起他以前说的,除了威胁和欺骗,我还能做什么。
小刺猬,终于也学会了。任何事情使用暴力就能轻松解决。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可是还不够啊,小东西的刺还不够坚硬。刺着人一下,会痛,不会死。
你一遍遍地刺在我身上来演习吧。你要把自己的刺再变硬一点,否则等我死了,你怎么保护自己。
在红的第一席位上活着,会很累。但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你和我同样是喜欢站在山顶的人,你会喜欢那种唯一的光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可是他的枪还是垂下了。他说让我进来,Phoenix。他说得很慢很慢,声音都在颤抖。
小刺猬已经把刺敛起来了。他以为他弄痛我了所以把刺收起来了吗。
我知道不能再让他留下。说了很重的话,他还是下不了决心走。
我后退了几步,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小刺猬抬起头泪眼蒙胧地看着我,一点都没有刚才张牙舞爪的样子了。
我一直不喜欢弱势的人。我知道他在别人面前不可能这样。
所以心痛了吧。应该是因为这样,看到他的眼神,心脏一瞬间的剧痛。如同窒息的强烈痛觉,让身体几乎无法动弹。
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说什么。无声地颤抖着身体,眼睛里亮亮地滚下泪水。
即便是这样,还是不愿意走吗?
为什么呢。
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拒绝,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后退,为什么还不肯离开。
我要做得再狠一点才能让他死心。
扣动扳机,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他的身体震了一下,左臂开始大量地流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中弹的地方,有些发怔。
走吧,再不走就要死了。
再不走,我也即将崩溃了。
我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尽全力搭建的坚硬外墙,被你一点一点地推倒。
这对我而言是残忍。
krantz,还记不记得慕香问过我,不觉得这样做很残忍吗?
我知道,我所做的,从来不是为你好。那些残忍我不会用任何言辞掩饰。
可是残忍的事情,我们做得还少吗?
krantz按着伤口,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下。他低低地说,我,不要自尊了,不要命了。他说Phoenix,让我进来吧。让我进来吧。
已经这么凄惨了,还要留下?
已经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还不学乖吗,还不逃跑吗。
小刺猬,你已经一身是伤了,还不学乖吗。
你也让我受伤了,还不离开吗。
我不懂。
为何如此执着,为何不顾一切。
像是在火焰里热烈绽放的花,燃烧起眩目到仿佛是生命最后一场华丽的光芒……可是那种光芒,却像是不会衰退减弱。
他一点点地向我走近。那只小刺猬,已经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刺,可是依旧在强行靠近。
他在做我不允许的事。
他的脸上还挂着因我所说伤人的话而流下的泪,他的臂上还流着因我开枪而涌出的血。可是他强迫地,不容置疑地朝我这里走过来。
我忽然不知所措了。
他说让我进来。让我进来吧Phoenix。
真像是诱惑。无比甜美的,足以把我整个人击溃的诱惑。
不安。我知道他再走过几步,就能碰到我。那就意味着我的接受。
那就意味着,我愿意让他进来。
但是无法拒绝。我能找到无数条命令自己把他推开的理由,然而每一条都无法让我对自己这样命令。
我已经被他刺得太深了吧。伤得太重了吧。疯掉了吧。
疯掉了。
我想只有我疯掉了,才会决定就那样接受他。接受他强行的靠近。
不过。疯掉了,这三个字,忽然对我产生诱惑力。
让我疯掉吧。在最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做个疯子也不要紧。
krantz最终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忽然觉得他脸色非常苍白。他望过来的眼神也变得飘忽。
心里一沉,然后他倒了下去。
我接住他,瞥见他背后一路的血迹。他左手整条手臂都被血浸透,抱着他的身体我能感到粘腻开始渗进我的衣服。
小刺猬不会死的。我开枪的时候故意打偏了方向,他晕倒应该是因为失血和疲惫,以及强烈的情绪波动。
某个瞬间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声。
最后一道桎梏,生命的界限。我跨越不了吗。
我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
这是报复,还是报应?
或许两者兼有。
把小刺猬安置好,已经是凌晨两点的事。窗外依旧是深黑压抑的夜。
小刺猬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头微微朝这里侧过来。
他从小就是个漂亮的孩子,精致得像个人偶。只是苍白的颜色不适合他。
想起很久以前,他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去学校看他。他在和温凉练习射击。
没有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得知自己胜过温凉的那一瞬间,骄傲的表情。微微仰起头,像是征服了什么一样。其实不过是小孩子一样的快乐心情。
他的颜色,该是血红吧。即使所染上的,是被征服者的鲜血,他也会快乐地笑起来。
那种明亮鲜艳的颜色才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