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配偶》右右

7、第七章

　　林总经理今天一个早上都过得很煎熬。

　　清晨刚起床，便被害喜的妻子吐了一身；没等换好衣服，日本就有急电说施工现场出现坍塌；安置好妻子匆匆出门，车子在半路抛锚；好不容易到了公司，却对不想碰到的人不期而遇。

　　“棣铭，事发突然，不好意思打扰你。”高大颀长的男子拍拍他的肩膀，往常带笑的脸上今日却布满疲色。

　　林棣铭看着他，“是为了北海道库房坍塌？”这位方先生向来只会比他更忙，现下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不会是小事。

　　“那个一会儿说。是竹语，老太太让她回老家。”他好心略去老人家曾特意强调的“立刻”两个字。

　　林棣铭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为什么？”

　　“老太太说在娘家安胎比较好。”

　　“没必要。她在婆家也没少半个帮佣的伺候。” 他出口成讽，心中一口郁气憋了很久，再懒得掩饰。“我们可是严格按照方家的规格侍奉她的。”

　　方先生敛眉，继而好风度地选择性失聪。“你知道，老太太向来最宠竹语，有这份心也是人之常情……”

　　“我说了没必要。”他顶撞道，迎上妻舅探究的目光，心头一震。“……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方先生却不甚在意。“无妨。这事我本不该多言，但竹语算是老太太养大的，她怀孕老太太自然比谁都紧张，可以理解，是吧？”

　　当然是。

　　只不过，方家两次三番地挑剔他们，却不知这大舅子是不是也参了一手。

　　林棣铭闷不吭声，懒得说话。

　　两家联姻到今日也算要一年了，在两个寡头企业的快速运转中，当初预期的巨大商业利益正在逐步地被实现着。

　　论企业规模和市值，林家的地产和轻工业决不逊于方家赖以发展的零售业，两家的结合是龙头大佬们盘桓许久的结果；利与弊早已被精准地计算过，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也绝对是双方明争暗斗的一切前提——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撕破脸的人也不会爽太久，大家终归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

　　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方家不断地挑衅他，到底是为了哪番？方先生没有时间做无聊的事情，除非，他脑子坏掉了。

　　林棣铭扯扯嘴角，懒得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内疚，同时又有点不可自抑的好奇——如果真的如此，方家是否还会唯他马首是瞻？

　　办公室内静默着，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各怀心思。

　　敲门声适时响起，化解了紧绷的气氛。

　　“请进。”林棣铭转身，避过方先生视线的笼罩。

　　“抱歉，我来送茶。”特别助理端着茶盘进来，手肘下夹着行事历。

　　“放在桌上就好。”林棣铭走过去端起茶杯，让绿茶的香气飘入鼻腔，坏透的心情得到了一时的缓解。

　　“好茶。”方先生接过瓷杯，亦为淡雅的香气吸引。啜饮一口，转而挑眉。“这是煮出来的？”

　　林棣铭垂首，微撇嘴角。“方总面子大，一般客人来，我们单秘书可是不屑花时间煮茶的。”

　　据说他这大舅子一度沉迷《茶经》，为了斗茶更是不知煮坏多少陶壶，为此他在社交场合还一度被逢迎为具有“古朴意趣”的雅士。

　　单秘书这么下功夫投其所好，就不知道她是为了公司的客户，还是她那新认的“方家小妹”了。

　　方先生礼貌地向秘书颔首，却在看清她面容后，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

　　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小姐？

　　对妻舅举杯，林棣铭对自己的任性放任自流。“方总，我们小单目前单身，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方先生和善地回望他。“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挺中意我那未婚妻的。”

　　林棣铭被堵了个正着。方先生的未婚妻，恰巧正是他的妹妹；林方两家的联姻，牺牲了四个人。

　　单若水尴尬地站在旁边，想开口又找不到时机。

　　总经理办公室里经常有这样的斗争场面吗？崔总助都是怎么处理的，用他的冷脸冰冻他们的怒气？

　　“不好意思，”门口传来敲门声，刘励励探进半边身子。“林总，您的临时访客。”

　　单若水跟着大家转头，对上她的视线，却收到了“你惨了”的信号。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林棣铭没了兴致，摆手。“单秘书，请你帮我看一下，没预约的不见。”

　　欠身退出，单若水感到方先生探究的视线仍绕在她的身上。

　　她是认得方先生的。敏谦公司旗下的商品在方氏的百货公司有专柜，偶尔在宴会上碰到，两个主事者亦会点头而过。不过方先生不大出席宴会场合，所以大概也对她的面貌模糊了。

　　一出门，就被刘励励一把抓过去，拐到楼梯口。

　　“怎么了？”

　　“单若水，”刘励励瞪着她，沉着一张脸。“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给我说实话。”

　　“呃，好。”

　　“你，是不是又和你前夫在一起了？”

　　单若水是不会说谎的人，她从没有什么事情能骗过刘励励。因此，当她视线凌乱，手脚不知如何放置的时候，刘励励立刻就知道她干坏事了。

　　“我，嗯，是那天偶尔碰到的……就是前几天，你撞车那天……在餐厅碰到他发病，所以照顾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好友，她心头有点发颤。励励本来就看不惯她离婚后的消沉生活，好不容易两年平安过来了，她现在又和敏谦重新有了联系，她一定会很生气……

　　刘励励双臂抱胸站在她面前，脸色阴沉，半晌无言。

　　“励励……”她抿着唇，不知所措，想去拉她的手，又不敢。

　　自从那日敏谦住在她家，到今天也有三四天了。敏谦拒绝看医生，她又放心不下他，两相妥协的结果就是，在小岚回来之前，他就住在她家里。

　　也就是说，他们这对过气夫妻，开始不合法同居，已经三四天了。

　　突然长叹一声，刘励励好像被扎破的气球般泄了气。“你就没有骨气的吗？离婚了还对他念念不忘，现在又倒追人家，他若再把你甩了，脸往哪儿搁？”

　　外人传得多难听，若水可以不在意；但承受痛苦的却始终只有她一个，让苦恋将自己折磨成这样，不值得啊！

　　单若水却笑了，摇头。“只想着他了，哪里还记得骨气。”就算再分开、仍旧不能被爱；就算咽下看得到摸不到的苦楚，她也是甘之如饴。

　　“事实上，励励，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想要离开的。”她曾经努力地与自己拔河，在靠近与离开之间盘旋，也几乎成功——“但是敏谦发病了，我吓到了，只想着照顾他，就没再顾及其他。”

　　刘励励懒得再说话。单若水对叶敏谦的爱情她早就看到腻，以若水的性子，这份孽缘怕是得纠缠不清了。

　　“你叫我出来是为了说这个事？”

　　懒懒瞥她一眼，刘励励走到楼梯口把门打开，做出“请”的姿势：“‘信业大厦’的叶总经理来访，烦请单秘书招待一下。”

　　她一愣，抬头望过去，却见叶敏谦就坐在正对着楼梯口的沙发上，双手交叠，稳稳地看着她。

　　“单秘书，麻烦请给我一杯咖啡，谢谢。”

　　“你喜欢现在的工作？”昨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敏谦这样问她。

　　她有点错愕，不晓得他是单纯问表面的意思，还是暗指她不满意赡养费的数额，需要工作来补贴度日——以他给付的赡养费数额来看，后一种做法简直是不知好歹。

　　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只好含糊应对。“嗯，还算蛮喜欢的，而且励励也在那里。”

　　他沉默了半晌，放下书看她：“我看到你很累。”

　　她也放下书，知道他是这几天呆在她家里，却要天天等她加班回来。“嗯，只是这几天有点忙……”

　　事实上，她天天都这样忙。

　　当初到被励励拉到“禹川”工作，便是希望能用忙碌来缓解刚离婚的茫然；只是没想到，这份工作竟繁重成将她训练成一名彻头彻尾的职业妇女。成就感当然会有，只不过快要和被累挂的痛苦相抵了。

　　“有没有想换份轻松点的工作？”他轻声提议，大手拂过她的发丝，落在她的黑眼圈上。

　　“偷偷想过，”她皱皱鼻子，拉下他的手。“但是我可不敢面对崔总助，他的脸好冷。再说，你不是比我更忙的？”

　　“男女体力不同，而且你喜欢在家里。”

　　他记得的，以前她爱在房间里摆弄些手工，有时候会看书，有时候也会画画。忙碌的生活看起来并不适合她。

　　她被勾起了一点点维护职业妇女尊严的责任感。“我可以把工作做的很好。记得吗，我也是学管理的。”

　　虽然没有热衷工作，但也不代表她是坐吃山空的拥护者。就像励励说的，女人一定要工作，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

　　把她歪开的面孔扳过来，他认真地看她。“你当然做得很好，没有一家机构的核心部门愿意收留无能的员工，我相信‘禹川’的后门没那么宽敞。”

　　收纳裙带关系算是家族企业的通病，但这一规则却决不会泽被到普通职员的亲友，除非这摊子已病入膏肓。

　　很平实、很窝心的赞美，她很开心。

　　好心情地转过身看他，却立时陷进那对栗色的幽远中。一个冲动揉到他的怀里，她需索他的体温。“谢谢你，敏谦。”

　　眸光更柔和了，他承接她的拥抱，仍不放弃说服大计。“我不想看你太累，真的不考虑换份工作吗？”

　　她的头颅在他胸膛处磨蹭两下，小女孩一样，糯糯的。

　　他拍抚着，被她枕住的那片胸口很温暖，慢慢都要融化了。“若水，好吗？”

　　“嗯，我们主任不会放人的。”她拉下他躺平，关灯。

　　“你瘦了，最好休息一阵。”

　　“你不是也瘦了很多，一定都没有好好吃饭……啊，明天我会早点回来给你做饭的。”

　　“若水，你这样太忙了。”

　　“酱牛肉来不及……清炒虾仁搭配青豆胡萝卜好不好？”

　　“若水——”无奈的叹息。

　　“ZZZ……”

　　“若水，若……唔……”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糊弄过去，却万万没有想到，敏谦竟来到她工作的地方。

　　单若水为昨晚最后的记忆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倒出一杯咖啡，又想起眼前这黑漆漆的东西正是睡眠大害，于是反手倒掉。敏谦到现在仍是潜眠多梦，咖啡只会让他的神经更敏感。

　　叶敏谦收到一杯橙汁，并顺从地在她的视线下喝掉半杯。

　　“你来找林总，是为了我的事？”落座在他对面，单若水瞄到秘书室的百叶窗被拉下，知道刘励励会替她将同事们的好奇挡下。

　　他巡视过她的面色，采取保守的回答。“一半，另一半也是想谈一笔贷款。”

　　“禹川建设”六年前从“信业银行”贷的二十亿快要到期，据报告，“禹川”的财务总监最近正积极接触他们，看看是否能将到期日缓后。不是什么大事，更不会被秘书排上他的日程，却是来这里的绝佳借口。

　　她抿唇，心里有些喜悦，又有些不甘。虽然恢复了“实质关系”，但他们仍是失婚人士，，敏谦不该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她工作的环境当中的。

　　毕竟，在外人眼里，他们早已是陌路。

　　双手叠在膝头，她感到自己掌心相触的湿凉。“敏谦，我还不想离开这里。”

　　叶敏谦颜色未动，右手抬起，抵住下颌。

　　“我喜欢这份工作，也需要它。”她拒绝着，努力将心中的天平拉正。她不该再事事顺从他，不该一起以他的需要为上——敏谦终究是要再婚的人，她不可以用“照顾”的借口去打扰他的生活。

　　“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可以每天下班后去探望你……”

　　“我想，”叶敏谦垂下眼帘，右手收回，与左手交握在腹部。“我希望能暂时住在你家，就是我这两天住的地方。”

　　她的那点心思，怎堪他的推测？若水怕是被人洗脑，认为自己是依赖他的那种女人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从来都是独立的。她所做的一切，虽然都是为他，却不曾出自任何人的授意。她一直在遵循自己的意志做事，忠实于自己最原始的初衷——爱他。

　　如果说他作为最大收益人在卖乖，那么痛快地承认也罢。他就是享受若水，就是爱极她的陪伴。外人多言，无非看着表面双方付出差距过大心有不平——安然享用丰沛爱情的他，自然是罪大恶极的那一个。

　　够恶劣，不是吗？

　　“敏谦？”单若水担心地看他，没有略过方才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

　　“你觉得可以吗？我是说借住在你家。”

　　他的视线扫过她，目光很淡，她却一如既往地接收到了他想与不想释放的全部意义。

　　敏谦从来都是淡然。眼眸深处的波动，那时明时暗的微光，从未有人看穿。他优秀得太与众不同，众人亦自觉带着尊敬疏离开来，慢慢将他孤立起来。就连他的父母——本来不好说长辈的不是——却也稀少关照儿子的生活；他们更多在意的是年终分红的数额。

　　奇怪的是，他不耐旁人的打扰，却尤其喜欢与她共处一室。以往在家里，即使他在书房办公，也要她过去作陪的。

　　说起来，她算得上是离他最近的人了。她常观察他，得出一些经验，于是也曾悄悄地推测：极少的时候，他的话语算是带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恳求的，——一如现在。

　　她心都要疼了。“好。”就这么答应吧，再拒绝的话，她会比他更难过。

　　“单秘书——”办公室的门打开来，林总经理的声音消弭在他看到访客的那一刻。“叶总！稀客稀客，今天的风真是不错，净是吹来大人物。”他真是弱智，早晨该看看皇历再出门啊。

　　单若水忙站起来，看着两人握手寒暄。“林总，您十一点要与财务部开会，还有不到二十分钟了。”

　　“推迟。”林总引着叶敏谦向办公室里走，正碰上从里面踱出来的方先生。

　　“叶少，好久不见。”方先生向来客点头致意，余光扫过旁边的单若水，立时明白了。

　　叶敏谦对他微抬的眉毛视而不见。“好久不见。”

　　叶、方两家的祖辈都是毕业于圣约翰的校友，父辈亦来往密切。他少时因病极少参与其中，故而与众多世交并不熟悉，只晓得方先生比他年长一些，据说也是“耀青”的校友。

　　“改天去我家坐坐，我们老太太有时也念叨起你呢。”方先生打趣，摆摆手出门去了。

　　林总将叶敏谦让进办公室，关门之前嘱咐道：“单秘书，请给我咖啡，另外给叶总准备他喜欢的饮料。”

　　大门在面前合上，单若水还在为老板略带调侃的命令脸热。唉，大家都知道了，实在令人困窘。

　　叶敏谦与林总在房间里总共谈了不到二十分钟，出来的时候，林总把他送上电梯。回来便愉快地吩咐秘书：“刘秘书呢？让她到我办公室里来，小单，你来和她做个交接吧。”

　　结果单秘书保留了她的职位，但职称转为总经理特别授权秘书，专门负责协助与“信业银行”贷款项目相关的事务。每周五个工作日，其中三天为驻“信业大厦”特派专员。

　　刘励励代替成为临时总助，代理崔总助的一切职务。

　　隔天，仍在S市的裴闵岚接到授命通知，从即日起常驻S市，全力进行为期半年的业务拓展，职位上调一级，公司包食宿外加每月八千元的异地津贴。

　　算有人，里子面子都算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