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情缘》万川之月

3、3

　　无论什么时候，狐狸总是生得很好看的，尤其是它化成自己苦苦修得的人形时。林子里那个虚弱而忧郁的年轻人意料之中地震慑了程澈，虽然只是惊鸿一现，却像是在他心上烫了个烙印。

　　由于逞能化了一次人形而成日昏睡的狐狸，过上了吃吃睡睡的罪恶生活。它很在意每餐吃些什么，程澈就老是一回头看见自己书案上的宣纸多出几个字来，有时是“芙蓉鸡”，有时是“桂花鸭”。后来他也知道狐狸睡着睡着就要犯馋问他讨东西吃，索性备了一张纸在侧，看着“写”得差不多了就交给下人送去厨房，日日如此，习以为常。

　　终于有一天程澈提早回了卧房，从被子里拽出几乎吃得滚圆的白毛狐，整个拎起来正视那双狐狸眼：“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猪。”

　　狐狸十分无辜地看着他，眼里只有久睡的呆滞。

　　“细长眼才是狐媚，你怎么长了这么一对圆眼睛……”程澈败下阵来，叹着气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天已经真正的冷下来了，狐狸身上温暖得很，程澈入了手就再也放不下。怀里的懒东西扭了两下卷成个舒服的姿势，忽然淡淡地开了口：“我知道每天的鸡汤都是你亲手做的。”

　　程澈也不意外它知道：“其实我做得不好。”

　　狐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只爪子揪住了程澈整洁的衣襟。这个人在哪一世都不喜奢华，能简单的时候总爱一身干净。还是这张脸，还是它爱的性情，还是这样默不作声待他无微不至的心。狐狸在那一瞬间决定放弃自己心里其实没什么道理的执着，开始接受程澈从没打算掩饰的好意。

　　“我要两件东西，都是你前世答应我的。可是你还没来得及给我，自己就死了。”

　　狐狸看上去认真极了，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苦涩。程澈的身份虽然也不是人，却是上面派下来历劫的，生老病死避无可避。一世又一世，它只能看着爱人去死。

　　“青玉案，锦绣球。”

　　它要什么，程澈永远只会给。同样的灵魂就会是同样的性情，狐狸在他点头之前凑上前去碰碰他的脸，算是给他一个久违的亲吻。

　　程澈显然不认为这种亲近有什么特殊，只是笑着给它顺顺毛，然后抱起它一起出去。狐狸打的主意其实是要到了玩具就把前世今生的故事告诉他，可在它面前的大将军王完全是一副温厚缄默的好脾气，它撒娇耍赖也罢，胡搅蛮缠也罢，从来只是顺着它。它愿意讲故事，却想要人家先开口问问它，眼下……

　　仰头看看程澈含笑的眉眼，狐狸好没意思地晃着尾巴，也懒得再多说了。

　　京城里多的是王府，可如今没有哪一座像程澈的王府外头这样热闹。因为狐狸馋，府里的下人就老是被打发出来买些坚果炒货之类的小玩意，渐渐地京城里挑扁担走街串巷的小贩都往这一片聚集，连带着牵孩子出门逛街的妇孺也跟过来了。

　　铁血杀戮里走过来的程澈，抱着狐狸穿过人群的时候，竟是微微带笑的。他何尝不愿安享太平，但这么多人的太平，总要有人去守。也是他命该如此。

　　“喂……”沉默了许久的狐狸，忽然啃啃程澈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瓮声瓮气地发出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你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也没有用，好多人都知道你是王府的主人。”

　　“怎么，你会用读心术么。”

　　狐狸继续游戏似地啃着程澈：“当然会。”

　　不知为什么，那一向稳稳的怀抱猛地一颤，白毛团吓了一跳，赶紧往上面爬，爪子揪着程澈的衣服牢牢贴在他胸口。嗔怪的话还没出口，程澈的手就护在了它背上。

　　“阿恒，那我对你的心思，你是不是也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与你相识那一世，你曾说过你永远不怕我来读你的心。”

　　程澈苦笑：“我是不怕，可你也该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什么？”狐狸露出疑惑不解的眼神：“我要是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我能让你每天从头到尾的摸？”

　　大将军王被它一句话噎了个半死，胡乱揉了两下团子，拎着它走进了自家的产业——京城最大的玉器行。

　　主人大驾光临，掌柜的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直接引着就往内里的珍宝阁去。狐狸对外间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丝毫不感兴趣，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眼神更是不理不睬，只懒洋洋地把尖嘴搭在程澈肩上，半闭着眼睛。

　　按照惯例，玉器行里最好的东西总是要定期晋献给主上的，不管他远在边疆还是近在京城。掌柜的亲手给程澈奉了茶，然后打开一个古色古香的精雕木盒，捧出一块尚未雕琢的浑圆玉璧。

　　“这年头上好的羊脂白玉也难得了，您看……是刻个什么图样好？”

　　程澈伸手摩挲了几下，的确是触手升温的好玉：“刻成兵符。中间一分为二，做成一对腰饰。”

　　掌柜的手握程澈名下至关重要的财路，自然也是心腹之一，听了这话不由地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是哪一块兵符？”

　　“军中府中，如我亲临。一兵一卒，皆从调遣……就是那一块。”

　　这是足以颠覆朝纲的权力。程澈竟然想要分出去，这就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了。掌柜的抬眼望了望自家王爷那种浅浅含笑的神情，赶紧退一步郑重行礼：“恭喜王爷。”

　　定制完自己的定情信物之后，程澈简单表达了一下需要一大块青玉来做个青玉案的需求，然后发现狐狸不知从哪个架子上叼来了一支挺素净的玉簪子，于是顺手揣在袖子里，拎起狐狸就准备走了——他本来也不用付钱。

　　“您……还需要店里准备什么吗？”掌柜的追了几步，对只拿了这点货品就走的主子表达了询问。

　　“哦，那就……”程澈头一回意识到似乎应该给狐狸置办些饰物，虽然他极少变成人：“送一套玉过来吧，白玉，做成岁寒三友。”

　　入夜，在破天荒地召见府里的绣娘，别扭地转达了狐狸对于“锦绣球”的要求之后，程澈叫人准备热水，打算与狐共浴。

　　先洗干净自己，然后托着毛球的胸腹把它浸在水里，露出嘴和鼻子，剩下的部分揉上皂粉清洗。仔细地给它揉爪子、梳毛、顺尾巴，然后换到一旁的小水桶里过一遍清水，程澈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摊开厚实的毛巾，把整个一只毛绒绒的动物放进去，一丝不苟地擦拭着。

　　狐狸四脚朝天地躺在那儿，无辜地“嗷嗷”两声，沉默了。

　　程澈心情不好，它看出来了。

　　从来只有他对别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哪里有人敢来揣测他的所想。千百种念头一一转过，狐狸想起他一世又一世待自己的好，这辈子铁血沙场的骄傲，慢慢地明白过来程澈这是怎么了。爱恋是一个人心里最珍重的东西，但凡是个人都不愿被旁人窥得，更何况是程澈这样不得不凭着城府安身立命的人。

　　为了更好地道歉，狐狸趁着程澈浴后更衣的功夫，悄悄地变成了人。

　　衣带刚系好就被人从背后抱住，大将军王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然后一分一分说服自己放松下来。狐狸的声音温柔又低沉，仿佛蕴着湿润的水汽，缱绻地萦绕在他耳边。分明是第一次拥抱，却熟稔得像是情归故里。

　　“对不起……我应该等你来告诉我的。”

　　程澈试探着仰一仰头，果然招来白恒落在他颈项的轻轻亲吻。

　　“我没有轻视你的心意，只是这么多年了……我太习以为常了。”温热柔软的触感徘徊在皮肤上，像极了狐狸的鼻尖在触碰他：“我看见你小指上真的有金红色的线，月老没有骗我，我……”

　　程澈极不情愿地发觉自己的理智又冒了出来，但他还是决定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了：“什么金红色的线？”

　　白恒深吸了一口气，倒像是紧张了。半天没等到他回答，程澈下意识地想回过身去，不料却被更紧地扣进身后的怀抱里。

　　“别急，让我说完，否则我会不好意思……我，我跟月老还算有几分交情，上一世我为了你犯忌的时候，他私下劝我别着急，我跟你本来就有永世情缘。寻常情侣只是尾指上缠绕红线，而我们……我们该是金红色的。”

　　急着证明自己的白恒抬手抚了一下程澈的眼睛，然后他就真的看见了那根闪着金光的红线正绕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就像是烫手似的，白恒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书来匆匆塞给他，低声解释道：“这是我问他要来的情缘册，你看这上面……咳，是我跟你生生世世的名字，都成双成对记着呢……”

　　程澈恍在梦中，见了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觉得头晕。那书果然是神物，再怎么往后翻也是无穷无尽，他仿佛看到了极后面有“陈扬、叶祺”几个字，再翻下去又不知是多少世，索性合了书本还给白恒。

　　“这么说来，你是笃定了我对你……

　　狐狸面上发热，连耳朵都红了个彻底，拉着他的手像是情窦初开：“对不起，我忘了你只记得这一世的事情。你是怎样对我，我自然也是怎样对你。我以为我知道了你的心意，你是不会介意的。”

　　永世情缘，永世情缘。区区几个字如同神旨，渗进心里会生出满溢的欣喜来，足以令人忘记如何表达。程澈揽过还在害羞的狐狸，与他额头相抵安静地相拥，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应该好好地吻一吻他。

　　两个人同样有些颤抖的唇，总算是稳稳地贴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