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章 素衣入红尘（7） ...
-
陈齐与紫荆密谈之际，绢儿持着火折，将大厅内的灯盏一一点亮。
会有此举，实因她身份尴尬。
绢儿不仅只是一介婢子，还是从南齐逃难来的婢子。
她本是南齐富商之女，七年前南齐大乱，逃难时与父母失散，入到宜营城，形容已同乞丐无异，只得自卖为奴。
幸而厚德帝率军亲征，前任享王为陈康在南齐城外不远建了座行宫，绢儿因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而被享王内监选中，充作行宫奴婢。
四年后，前享王离任，陈齐前来北疆。内监从行宫中挑了一批婢子杂役到享王府任职，绢儿便入了陈齐的眼。
但绢儿从一个寻常婢女到成为陈齐爱宠，这其间有多少人心险恶，又有多少机关算尽，只有她自己清楚。因为……享王府内，美貌的婢子不止她一人。
陈齐尚且年少，于女色上并不热衷，除却由皇家指婚的享王妃，至今只与她一人传出风流韵事。享王妃并非容人之辈，又因绢儿身份太过低微，若是按规矩来，即便充入陈齐后宫，若不生下子嗣，也仅是一位没有名分的宠姬。
因此，陈齐先前仅将绢儿升作贴身侍女，带在身边时时照看。直至享王妃传出梦熊喜兆，内权日盛，陈齐见享王妃气焰日盛，心疼她总受刁难，终是上书为她求赐夫人封号。
此一举，令享王府阖府上下都知道谁才是陈齐心尖上的人——“夫人”是后陈宗室中除却王妃外，最高位的封号，受封者记入皇家族谱。绢儿从一介婢子到皇家儿媳，可谓一步登天。即便日后色衰爱弛，其尊荣仍不容他人动摇。
陈齐何等尊贵的人物，竟为一个婢子请封，行为又是何其难得。隐隐地，绢儿已有了享王府第三人的架势。此举却更激怒了享王妃，近来时不时便要找绢儿的错处羞辱一顿。
绢儿虽是未来的绢夫人，按理应避入内室不见外男，可她此时又确实是侍女，应当好好伺候贵客孙成虎兄弟。但……若她真是在陈齐不在场之际与外男说笑，传了出去，享王妃又能用不守妇道的罪名整治她。
故而，绢儿只能如杂役一般，于厅内来回奔走，掌火添灯，对孙成虎兄弟不置一词。
虽然……此事传到享王妃耳里，也要被她落一个待客不力的错处。
怎么做都是错，这一时的羞辱却只能忍！
绢儿点燃最后一盏灯，望着灯花跃动，暗自咬紧嘴唇。
富贵向来是火中取栗。绢儿此时日子越难过，越是盼着册封的金旨。纵使她不敢于他人面前流露得色，但时不时，她便要如此刻一般，咬着唇，品味着享王妃给予她的屈辱，于心中暗念——
——可是，我是绢夫人呢。
绢夫人、绢夫人……多好的称呼。
绢光如莹，不逊于金帛珠玉。她是金玉之身又如何！
但愿将来，我也如这名号一般，荣华珍贵！
孙成虎兄弟并未察觉绢儿的冷淡，反倒是身边没了女人伺候，更觉得自在。
孙成虎在喝酒。他今日遭遇颇为奇特，有心想说与孙成燕听，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先捡哪一桩说。
北狄疑云、战场危急……还有他差一点便要做了弃百姓于不顾的冷血之人。
之后被一个小姑娘用世间所不曾见的异术相救，待细细回想起来，又觉如梦一场。
世人好寻仙问道，若是寻常人，遭遇此事，或许会为得了仙缘欣喜万分，孙成虎却是镇守一城安危之人。这种仙缘，他不想要。
他脑中又浮现出紫荆纤细的腰肢，与太嫌英气的面孔。
那小姑娘，若是不去修仙，便不会是这般气韵吧？
若是柔媚些，倒也挺俊俏……
对，就像……
孙成虎的视线落到绢儿身上。
灯火下绢儿一身红衣，明艳如火。脸上虽未施脂粉，那颗殷红泪痣，如一点红脂，衬得脸蛋越发明媚。
他又想到了紫荆白衣布鞋的装扮。那小冠人若是换上华妆，未必比她差……
绢儿察觉到孙成虎别有深意的目光，侧过脸去，只留一个婀娜背影。
孙成虎咧嘴一笑，放下酒杯，对孙成燕说道：“看到没，那才是女人。男人娶媳妇就该娶那样的。”
“大哥休要胡言！”
孙成燕吓了一跳，低声轻喝：“享王殿下的女人，也是你能评说的！”
孙成虎讪讪放下酒杯。
在自家弟弟面前，他是摆不出将军的威风。
“我不就举个例子吗……又没说想娶她……总、总之，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姑娘家整那么素净做什么，理应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看的人也开心。”
“噢……”孙成燕目光中多了一分意味深长。
“大哥你说谁？哪家姑娘让你在意了？”
“没说谁……”
孙成虎心虚地将紫荆身影从脑海中抹去。
“说来我们兄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我们出身微寒，以前配得上的女子，不过是王铁匠家的翠丫、张记肉铺的瑛姑之流，谁想到七年前平步青云……”
“是啊，世事难料。”
孙成燕听得兄长如此说，也不禁颔首，唇边流露一抹笑意。他神色一柔和，面孔愈发娟秀如女子。
他与孙成虎本是农家之子，六岁那年，父母向往宜营城的繁华，受不得旁人鼓动，将地卖了大半，迁入城内开起商铺。
然而父母不懂经营，数年后，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父亲为此郁结成疾，不多时撒手人寰，不过半年，母亲也随父亲而去。
此时孙成虎年仅十二，孙成燕才十岁。两人既没有谋生的手艺，也不甘回乡种田，孙成虎仗着自己身材高大，谎报年龄从军，用一份军饷养活了兄弟二人。
待此事被揭穿，当年的守备反倒怜惜孙成虎年幼孤苦，又知照顾兄弟，将他提拔做了一名守城门的小兵，各地行商入城时的孝敬自然少不了孙成虎一份。
孙成虎很快攒下一笔身家，将孙成燕送入学堂。他不求孙成燕将来学富五车光宗耀祖，只盼他能写会算，就算做个商人，将父母败掉的铺子重新开起来，也了却一桩憾事。
之后不过两年，南齐大乱，厚德帝率军亲征，宜营城守备也须出战。孙成虎感念守备体恤他的恩情，上阵时总冲在最前边，而孙成燕也不愿一人享受安逸，入了军伍，誓与孙成虎同生同死。
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孙家兄弟的勇猛引起将军们的注意。待此事层层上报传到厚德帝耳中，厚德帝龙心大悦，亲封孙家兄弟一个小官职。
此时孙成虎年仅十六。
此后七年，孙成虎混得顺风顺水，待前任宜营城守备高升，孙家兄弟已稳坐军中第二把交椅。
前守备自然是信得过孙成虎，离任之时多方奔走，又拉拢了坐守北疆的陈齐，将孙成虎提拔为新一任守备，距离封疆大吏不过一步之遥。
也是因此，多年来孙家兄弟专注用军中的经营，婚事总被一放再放。
“如今，以我们的身份，配个安康城里大官的女儿也绰绰有余。若非北疆乱起来，我怎么着也要于年内给你我二人议亲。军众弟兄们如你我这般年纪的，都是两三个娃儿的爹了，我平时瞧着，总有些羡慕。”
孙成虎叹息道。
“可不是，如今又要耽搁了。”
孙成燕笑起来。其实无论何时，只须孙成虎流露出一点想议亲的意思，便会有许多人家上赶着将女儿送过来，可孙成虎心里装的是宜营城，装的是官场经营，末了还装了些百姓的安危，于成家立业上反倒落于人后。
他觉得大哥真是个妙人。既有大将的冷厉，心肠却又不坏；爱财，但知道取之有度，从不过分刁难行商；削尖了脑袋往上钻之际，也不忘照顾手下弟兄。
上天待他大哥确实不薄，让他具备武官的资质，又生而逢时。
“我想，将来不管哪家姑娘嫁与大哥，都是她的幸运。”孙成虎轻声说道。“就怕大哥受不了那些一品大员家的女儿。”
“那倒是。”孙成道皱眉说道。他只要女人柔媚俊俏，温顺可人就好。世家规矩多，说不定教出来的女儿全是木头，比那小冠人还不如。
“再说，你这话过了。我们是能挑人，可遇到真正的金枝玉叶，仍是高攀不上……譬如说，当驸马娶公主。”
“这……”
孙成燕一时说不出话来，望着酒杯微微出神。
是啊。世间大多女子都能任他们挑，除了……真正的金枝玉叶。
而她……虽非宗室之女，却也是金枝玉叶。
“有劳两位将军久等，孤甚为惶恐。”
就在厅内之人各怀心思之际，陈齐与紫荆总算进来了。绢儿与的孙家兄弟赶紧收起遐思，危坐正襟。
孙成虎道：“殿下不必客气。”
陈齐微微一笑。
“此番南齐与北狄联手作乱，扰乱北疆民生，其间有孤不治之罪。今日小孙将军提议从商队中征集镖师充作护城军，实为上上策，只是……”
陈齐此话开门见山，孙成虎听得心中一震，面容又严肃了一分。“殿下是打算……？”
“征集镖师护城，大军出去驱逐北狄，只能解一时之乱。”陈齐沉吟道：“说来惭愧，此事的根源，在于孤父皇失策。而北疆之乱，更有他人煽风点火，孤今日，却是要解决事由根源，因而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还请两位将军助孤一二。”
“殿下言中‘他人’是指……？”
孙成燕心思细腻，听出陈齐话中有话。
陈齐面上愧色更重。
他一闭眼，咬牙切齿道；“实不相瞒，暗通北狄者，除去南齐，还有孤皇兄……瑞王陈嘉！”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一章 素衣入红尘（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