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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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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晨雾中洪亮的钟声,五皇子踏上了明生寺前长长的石阶。从小就讨厌寺院,更讨厌那些只需念上几句经,敲几声木鱼便能换回大把香火钱的和尚们。更重要的是,他讨厌神,十四岁那年终于明白了,神并不是为了拯救人而存在的。踏着窄窄的石阶,五皇子不时地翻开手掌,真正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他不由得苦笑,可惜认识到这一点时却已是十多年后的今天。
看着并不见宽敞的禅房内那个大大的“禅”字,听着从前堂传进来的遥远的木鱼声,五皇子只觉得眼下心中一片平和。从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五皇子忽地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每年总要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段日子,或许并不是为了奢求神的庇护,而仅仅是为了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久违的平衡点……
吱——,房门忽被推开,进来的人一脸安详。
“顾岚。”他是否也已经找到那块净士了呢?
“贫僧法号□□,施主有礼了。”顾岚双手合十,在五皇子面前盘腿坐下。
觉得有些可笑,曾经不可一世,聪明过顶的顾小王爷摇身一变,竟成了终日颂经诵佛,跳出三界外的的出家人。
“我来找你,是有事想要告诉你。”
顾岚点点头,“他已经走了,是吧?”
还是什么也瞒不过他,五皇子识趣地一笑,“不过你大概没想到我回来还见到了一个人。”
顾岚双肩一颤,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恨一个人同样可以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即使是令自己最爱的人受到伤害也会在所不惜。“如果有来世,我宁愿选择做无情无爱的人。”若雪的话在脑中划过,五皇子无奈地摇摇头,可惜今生是逃不离了。
“他现在呆在沈府,和若雪在一起。这些年来,他所受的打击已经足够了,我知道若雪死的时候他有想过寻死,但他没这么做,他说,如果现在他孤单一人是上天给他的惩罚的话,他愿意承担。”眼前的人一脸平和,但从他的目光中仍可读出他起伏的心情。
五皇子轻轻一叹,“过了这么多年,他不再是当年任性的顾衍了。”他恳切地望着一脸沉寂的顾岚,“可以原谅他吗?”
顾岚轻轻一笑,迎上五皇子的目光,“那你呢,你原谅他了?”
五皇微微一愣,回目望向墙面那幅巨大的禅,“谈不上什么原谅与不原谅,我根本就没打从心底恨过他。如今我只想谢谢他,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也就没有机会到这世上走一遭,更不可能与你、若雪……”他微微一顿,“还有许多人相识。”
诧异地凝视着五皇子清澈的双目,顾岚喃喃道:“六年不见,这次你是真的变了。”他垂下头,“可我不一样,我有更多的理由恨他,也许从第一刻见到他时我就在恨他,我无法原谅他。”
“是吗?”果然不行啊。
“不过,我也会试着感谢他。”顾岚扬起头,目光也投向那枚巨大的禅字,“没有他,我不会活到今天。但我必须恨他,连同你的分,还有若雪的分,然后我会继续活下去。”
存在的理由很多,如果恨可以使得自己坚强起来,那让它成为一种必需也好。五皇子惨然一笑,“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说这种强人所难的话了。”他立起身子,“我走了。”
顾岚没有起身相送。
“若雪就葬在沈府后的竹林里,有空去看看他吧,顺便也看看另外一个人。”说罢五皇子推开房门,耀眼的日光迎了进来,他不适应地眯上眼。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可能会一直呆在这里,也可能马上就离开。明天的事谁也不会知道。”五皇子回过头来,冲顾岚爽朗一笑,“我会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都想见的人,然后做出决定。”他将头转回屋外,日光已在双目间变得柔和,这一次我不会再犹豫了。
匆匆道了声保重,五皇子又踏上了那长长的石阶。远远地望着山下那座不曾入睡过的城,原本宁静的心又恢复了喧嚣,我果然还是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啊,轻松地吐了口气,抬眼是那近得仿佛伸手可及的红日,五皇子加快了脚步。
城郊的醉香居仍然在,但看着高高挂起的金字招牌和进出的人流,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新皇继位之后,京城进行了扩建原本属于城郊的部份也拉入了市区,骤增的人口与向郊区的迁移使原本岌岌可危的醉香楼也迎来了宾客满堂的时刻。
踏上已不显狭窄的楼梯,西角的座位已早早让人占去,任捡了个位置,拾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沸沸扬扬的气氛让人品不出口中的味道。
“咦?您不是伍公子?”酒居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他。
五皇子笑着点点头。
“您总算回来了啊。以前多蒙您和陈三少爷照顾,我这店才能成今天这个样子啊!”
“宜轩还常来吗?”
“前些年还时常来,这两年便来得少了。”
“是吗……”
“老板!”临桌忽地有人高嚷。
老板一脸的歉意,“伍公子,您慢用着啊!”
他已经不来吗?五皇子心中暗暗苦笑,丢下一锭银子出了店门。
万香园的牌匾依旧高悬,映着初升的红日熠熠生光。时候还早,起身的姑娘少,识得的更少。六年啊,当年就不断地换新面孔,更何况现在。他还有来过吗?
“您……您是伍公子?”一声惊呼响起之后,随即炸开了锅。
“伍公子,您回来了啊。”
“真的是您啊,奴家还道永远见不到您了……”
“他便是当年的伍潜么?果真是个罕有的美男子。”
“伍公子”“伍公子”……
在一群香粉的簇拥下,迎来了满脸惊喜的老鸨子。
“赵妈妈,你还好吗?好久不见。您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老鸨子激动地扶住五皇子的双臂,声音竟略带哽咽,“伍公子,真的是您吗?您终于回来了!”她兴奋地打量着后者,“妈妈老了,皱纹也多了好几条,倒是公子您一点也没变。”
“敛青在吗?”五皇子打断了她。
“她啊,难得您还记得她。”老鸨子满脸笑容,“她命好,您走没多久她便嫁人了。金饰铺的熊老板娶了她,如今已是富家太太了!”
“宜轩,你有喜欢的人吗?”
“你还是好好找个喜欢的姑娘吧,我和你是不可能的。”
“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因为我不能独自一人上路……”
初春时节,空气里满溢着芬芳,湖边新抽的柳枝映着湖面一片翠绿,明湖依旧故我,平静似镜。一股浓浓的亲切感令五皇子止不住嘴角的微笑,映在湖中那修长的身影随着掠过波面的微风轻轻荡开又渐渐恢复原样,曾经在这里映下过身影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没有变呢?
从明湖回来,很自然地就步向了布行,那里大概是最后一个仅属于我俩的地方了吧。仅属于吗?事实上我们俩之间什么也没有,即使仅有的那一点牵挂也这样虚幻不真实。
“公子,要买布吗?”守铺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没什么印象。
“陈伯在吗?”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般爱唠叨,五皇子忍不住微笑。
“陈伯?”那伙计一愣,上下打量着五皇子,“哦,您是说以前这里的掌柜陈三是吧!两年前,他儿子在乡下买了地,娶了媳妇,便接他回去享福去了。”
五皇子也是一愣,他不在这里了?那宜轩呢?“那你们老板呢?”望着那伙计一脸怪异表情,他赶紧解释,“我有些事想见你们老板……”
“真是不巧,我们老板现在不在,要不您到城中的本行去问问?”
本行?那小子开始安心做生意了?五皇子沉吟了片刻,“这样啊,那他大概什么时候会在?明天会来吗?”
伙计已有些不耐烦,“这个,我也说不好。我们老板只是偶尔会过来关照一句,说不准时候的。这里毕竟是小铺面,东家也懒得管了。”
“已经懒得管了啊……”五皇子只觉得手脚发冷,就算是这里,这里他也不要了吗?转身缓步步出布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轻唤,“小春,什么事啊?”
“哦,小二少奶奶,有人想见二少爷。”
“见宜彬?”
小二少奶奶?二少爷?我想见的是三少爷——陈宜轩啊!五皇子诧异地回过头来,只见眼前的女子身材窈窕,明眸皓齿,衬上华贵的装扮,十足的美人。望着只觉眼熟却忆不起在何处见过。
倒是那女子突然惊喜道:“你是伍公子吧,伍潜,伍公子!”
“你认得我?”果然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五皇子偏着脑袋,却忆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大美人。
“我是婉柔啊,您不记得奴家了吗?”
“婉柔啊,是你啊!”六年前那个楚楚可怜的小丫鬟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美人了,“你长大了,也变漂亮了!”
婉柔双颊染霞,“您是来找三少爷的吧……不过,三少爷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了……”
望望天,天色已不早了,再过两个时辰,太阳就该落回山后了。古玩店啊,五皇子沿着街道的内侧缓步前行,婉柔适才的话盘旋在耳边,掩去了满市的喧哗。
“五年前,三少奶奶因难产过世之后,三少爷便再没来过布行了,后来老爷就把布行交给二少爷了。不久之后,三少爷从本家搬了出去,听下人们说是怕触景伤情。现在他在城南开了一家古玩店……”
触景伤情?因为薜雨琴?我竟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但在这六年里,他从没尝试过寻找我,或许他真的已经把我忘了,一直留在他身边的毕竟不是我……
若不是高悬在墙上的殇丝,五皇子不会止住脚步;若不是那把琴挂得如此显眼,五皇子的心跳不会加速;若不是伙计的喝声,他大概会直接将墙上那把熟得不能再熟的琴捧入怀里。
“公子您可真识货啊,这琴可是先秦时的古物,名唤‘殇丝’,可是一把绝世的好琴!”那伙计冲五皇子抱歉地一笑,“不过这琴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不卖?”
那伙计轻叹一声,“我们东家把这琴看得比自己的命还来得重要,怎么可能舍得卖!”
“是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五皇子再次环顾店里,“那你们东家呢?”
“去私塾接小少爷去了。”
五皇子一愣,“小少爷?”
“嗯,我们东家的妻子去得早,就丢下我们东家和小少爷两个人。苦了他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想是这店面生意冷清,那伙计一见有人竟一脸兴奋地闲聊起来。“说起来,我们东家真是个痴情种子,这么多年来硬是没续弦。”
“他一直没再娶?”
“是啊!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东家可是城中首富陈员外的三公子。当年是城中有名的翩翩公子,年轻时也曾到处寻花问柳,但自从遇到他妻子之后便收了心,再没去掂花惹草了。听说东家他妻子当年也是城中的美人,还是尚书的千金呢,也难怪我们东家这么痴情了。”
薜雨琴稚气而略带傲慢的脸不自觉地涌上心头,“你们东家常提起他妻子吗?”
“算是吧,他虽然没提及名字,被问到是谁时他也总是笑着不说,不过大伙推想那八成就是他已过世的妻子了。”
五皇子发现自己的双唇已开始轻轻发颤,“是吗……那他一定总在说她的好吧……”
“……倒也不是,东家虽然也夸过她漂亮,但怎么说呢,好像是很爱哭的样子,动不动就会掉眼泪,性子烈又任性,生气的时候还爱打人耳光,谁知道呢,官家小姐的脾气大概都是这样的吧。但我们东家就是放不下她,说是临走时还要我们东家忘了她,可我们东家就是忘不了啊。唉……我们东家酒醉了就爱抱着殇丝念叨,想必这殇丝也是他妻子留给他的,说他是为了她才出世的,下辈子是,下下辈子还是……”伙计抬眼瞅见五皇子的脸,惊愕地瞪大了眼,“公子您没事吧,您脸色不大好……”
“不,我没事。”迎着斜斜钻入店的那橙色日光,五皇子视线迷离,“……等你们东家回来了,麻烦你替我转告他,就说,”他回身冲还没从眼前的一幕回过神的伙计浅浅一笑,“潜,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