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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相思 ...

  •   十
      小贝走了以后,她一个人更加寂寞了。前些天汉中落了场雪,如今半融了,外面又冷又湿,让人连出去散心的兴致都没有。佟湘玉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心思又落在了那封信上。她那么决然地不写下关于他的一个字,是想告诉他,她不是离开他就不能生活。她过得很好,她早已忘了他。可是,真的能忘得了吗?不过是赌气,自欺欺人而已。她有些后悔了,看了那样的信,展堂会不会生气?这些天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这个,她真想早点知道那边的消息啊。
      “小姐,您的银耳莲子羹。”小翠不知何时进了屋。小翠本是佟母派去照顾小贝的,小贝离开这几天就暂时跟了她。“放桌上吧。”她毫无兴趣。
      “听说小贝姑娘回来了。”小翠在一边道。
      “是吗?在哪?”她眼睛一亮。
      “还和陆大侠在前厅,好像要等着向老爷汇报情况。”小翠答道。佟湘玉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小姐,你的莲子羹。”“放那吧。”她头也不回向前厅走去。

      “嫂子,我回来了!”“小贝,让嫂子看看,瘦了没?”
      白展堂如梦境一般看着她从外面进来,俯下身子搂住孩子。两个多月来折磨他的那种情感再一次汹涌而至,攥住了他的心,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变,还是那样温暖的笑容。只是,她明显瘦了,即便笑的时候也依稀有一抹倦怠和忧伤。
      女子这时也看见了他,她放开搂住小贝的手,缓缓地直起身,迟疑地吐出两个字:“展堂...”
      她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心中有喜悦电闪而过。他,是来看她的吗?他是后悔那天说的话了吗?
      半晌,女子回过神来,敛容道:“你怎么在这里?”
      白展堂被她的声音惊醒:“噢,陆大侠说你有事找我,他把信丢了,所以我来看看...”
      “陆大侠...”佟湘玉疑惑地转过头去。
      “哦,是我说了假话。请原谅。”陆一鸣供认不讳,却毫无愧疚之色,反倒是一脸洞彻的表情。
      “这...”白展堂愕然,气氛尴尬起来。忽然他一跺脚,道了声“打扰了,告辞。”转身就走。
      “展堂——”佟湘玉脱口唤道。
      他回头,在她温柔的目光中止住脚步,待她走到近前。
      “展堂——留下来吧。”她目光沉静而柔和,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既然来了,就留下来住几天吧。你不也说过,有机会会来看我的吗?”
      他微笑,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无法抗拒。从来都不。

      “小陆,你们回来啦,路上还顺利吧。”正在这时,佟老爹走了进来。
      “回佟老爷,很顺利。”陆一鸣把路上情况一一说明。
      “嗯,嗯。”佟老爹边听边点头,眼睛的余光却扫到了白展堂,一瞪眼,“咦,这小子怎么会在我们家?”
      白展堂在他凶狠的目光下硬着头皮上前行礼:“佟老爷。”
      “嗯,我说,你这小子欺负我们家湘玉欺负得还不够是吧,还找上门来了。”佟老爹拍案而起,一副要教训人的表情。
      “爹——”佟湘玉忙上前拦住,“展堂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哪有你这样和客人说话的嘛。”
      “你还帮他说话,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再不管管...”
      “好了好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管的嘛,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瓜女子啊——”佟老爹长叹一声,作势要走。
      佟湘玉把他送出了门,转身对陆一鸣道:“陆大侠,展堂就麻烦你了,找间空房领他住下。”她踌躇了一下,终还是低声道:“这件事,谢谢你。”

      十一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恍若又回到了平静而温馨的过往,让人安心。
      佟湘玉时常领着小贝,和展堂在汉中逛逛,顺便置办点年货。三个人走在冬日的街道上,宛然是,一家人。
      除夕也波澜不惊地过去了。这样的时光佟白却是格外满足。他们知道,他们失去的那部分生命,回来了。
      这天是正月初三。一大早佟湘玉便直奔白展堂的房间。
      “掌柜的?”白展堂见她这么早就主动来找自己,惊讶中亦有着隐秘的欢喜。
      “你听说了没有?盗圣来汉中了。”佟湘玉劈头就问。
      “我是在这啊。”一语刚出,白展堂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你什么意思?”
      “方圆千里内的五家镖局,三家遭窃,损失惨重,盗贼留下纸条‘盗圣到此一游’,现在唯独汉中两家镖局幸免。你说什么意思?”佟湘玉表情严肃。
      “不是我,我一直都呆在这啊。”白展堂一脸茫然。
      “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传言都说,盗圣已在汉中,下个目标不是定远镖局就是我们龙门镖局。你说呢?”
      “这...”白展堂剑眉紧锁,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展堂,这件事不是你做的那就是针对你的。据说那个盗圣下手非常之狠,不仅盗窃财物,那三家的镖师都有伤亡。现在各地捕快都蠢蠢欲动,想要抓到盗圣邀功了。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好好想想吧。”
      白展堂咬着手指头,陷入了沉思。

      “爹,你找我?”佟湘玉被叫到偏厅。
      “湘玉啊——”佟老爹见女儿来了,欲言又止,“湘玉,你想过再嫁没有啊?”
      “爹,你怎么突然又...”佟湘玉一惊。
      “你先坐。这件事本来应该让你娘跟你说,不过...盗圣的事昨天爹都和你说了吧?”
      “嗯。”
      “现在这么多镖局就我们和定远还未遭此劫。定远徐老爷派人来说了,希望我们两家联手,共同对付盗圣,以后呢,也利于共同壮大势力。徐老爷还说了,徐家大少爷年近三十,尚未婚娶,那可是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啊...”
      “爹——我——”湘玉又急又气。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你一个寡妇,能有人愿意娶多不容易啊,而且又是那么好的人家。再说了,你看看现在其他三家镖局情况,我们和定远联手,对现在对将来,好处很大啊。”
      “我明白,爹,让我想想。”佟湘玉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只好先应了。

      十二
      平静的生活总是短暂。寻仇、逼嫁,一时间风云变色,焦灼着人的心。
      天有些阴沉,乌云压得很低,欲雨未雨的样子。佟湘玉在屋里闷了一天,思索着如何应对父亲,仍是无果。心中念头千回百转,终还是决定去找白展堂。进到他屋里,却发现白展堂亦是不安,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
      “展堂——”见他如此,女子的心又灰了几分,“盗圣的事,你思考得如何了?”
      “目前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我离开,把他引走,也许就不会为难你们...”
      “不行。”佟湘玉干脆地打断他,“你一个人去面对他岂不更危险,留在这这么多镖师还有个照应。”
      “我倒无妨。只是我担心万一他目标不在我,或是要拿你们要挟我,我不在你们会更危险些。”白展堂看见女子眼睛里有光芒闪过,感动而欣喜地盯着他,遂避开,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所以我想,敌在明我在暗,不如先静观其变,看看他有什么动静再说。”
      佟湘玉点点头,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决定开口,却不看他:“爹让我再嫁。”
      男子怔住。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他曾无数次思索过这种可能,但这一刻,却还是有什么在他心中轰然炸开。
      他望着她,她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看不出悲喜,只是静静地等待答案。他收敛心神,强笑道:“嫁人,很好啊,是谁有这个福气?”
      “是吗?”女子低低问了句,重又低下头去,“定远镖局大少爷。”
      “定远镖局,就是和你们龙门齐名的那一个?不错啊,你看现在也就你们两家没被盗圣光顾过了吧,缘分啊。”白展堂心中似有千斤重物,语气却愈发戏谑起来。
      “缘分?”女子淡淡一笑,却有深重的悲凉,“是不是缘分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徐大少爷是出了名的肥头大耳粗俗不堪。”
      “嫁人嘛,外貌无所谓,只要人好有钱,将来也就生活幸福了。”
      “白展堂——”女子又气又委屈。她双唇颤抖着,秀目圆睁不可思议似的看着他,白展堂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展堂。”女子眉目间仍有不甘,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像是在斗争着,良久方问,“你以为,什么是幸福?”
      男子一愣,几乎要脱口而出。幸福是,和你一起,看时光流逝。然而最终说出来的仍是:“幸福啊,自然是小酒喝着,小肉吃着,美女抱着,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好。”女子点点头,嘴角有一抹凄凉的笑痕。她转身便走,却又像想起什么地停步,并不回头:“你也许不会懂,这几天风轻云淡的日子,对我来说,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说完几乎是夺门而出。一颗泪,终于流了下来。

      十三
      屋外已飘起了雨,虽不急,却也连绵不绝。太阳悄然躲在了云层后面,不过是傍晚时分,天空已一片黛色。
      她低着头向前走,脑海里还尽是刚才的画面。脸颊上是湿的,不知道是雨是泪。
      一转弯,她险些撞到了前方来人的怀里。“佟掌柜?”此人正是陆一鸣,见她满面泪痕,男子有些诧异。佟湘玉忙背过身去,匆匆擦干眼泪,深吸口气,才转过身来:“陆大侠。”
      陆一鸣只作未看见她的失态,笑笑道:“佟掌柜好兴致啊,在这散步,难怪在你房里找不到你。”
      “有什么事吗?”女子涩涩一笑,问道。
      “哦,佟老爷让我问你,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今天我去定远,他们催回音了。”见面前的女子神色微变,泫然欲泣,陆一鸣不忍心再说下去,“佟掌柜,你要不愿意,就回了吧。不要拿自己的幸福做赌注。”
      她一直低着头,紧抿双唇,此刻却霍然抬头,笑道:“嫁,为什么不嫁,有钱有势,怎么会不幸福?”幸福?她能给的幸福,他不要。女子努力地笑着,却硬生生地要笑出泪来。
      雨渐渐地急了,两人却都浑然未觉。陆一鸣看着她凄然的笑容,心中一紧。这两个多月,每天看到她不开心,他亦是莫名的不快,就好像一块平整的锦缎被挑出了一丝,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那一天,她把剑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在她温和而妩媚的笑容里,他不由恍惚,心中有什么东西羽化而去,再也回不来了。
      她本应该是衡山的掌门夫人,却未婚新寡。但她仍能悉心照料从未谋面的小姑子,即使对想要带走小贝的他们三兄弟,也处处替他们着想。莫小宝是个不学无术花花公子,理当无福娶她,但她又因为什么要经受如此坎坷呢?这样善良而坚强的女子,应当拥有她的幸福。
      “陆大侠。”佟湘玉在他长久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
      “噢。”他回过神来,看看天,“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屋吧。”他脱了外衣,撑在她头上,两人向前跑去。
      跑到了她房前,屋檐下,佟湘玉微微喘息,打理她淋湿了的头发。雨越下越大,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哗哗的雨声不绝于耳。陆一鸣借着夜色细细端详她。她轻轻地擦了擦额上的水,一撩鬓发,雨水打湿了的乌发附在了清丽脸庞上,显得她如此柔弱而单薄。
      雷声在远处响起,滚滚而来。他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说出了一句在心头盘桓已久的话:“湘玉。请让我照顾你。”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两人的身影。不远处,一个男子霍然变色。

      十四
      夜色如墨。白展堂定在那里,苍白了脸。那一道闪电的光下,是他们紧握的手。
      怎么可以?她走后,他煎熬着,终于任凭自己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他要告诉她,不要离开他,他不能没有她。然而,这样毫无遮拦毫无预警地闯入眼帘的,却是他们紧握的双手,湘玉微抬着头楚楚地望着他。她怎么可以?有什么东西充斥着他,像要炸裂开来一般,无从宣泄。不,她有什么不可以,是他一点点撕碎她所有的守望和期待,现在她要投向另一双手的温暖了,他有什么资格,说不可以。
      白展堂张了张嘴,无声地大笑,转身狂奔而去。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让我照顾你。”他说,夜色中,目光灼灼。她曾多少次幻想,那个人,能这样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让我照顾你,我会给你幸福。现在,有人说了这句话,只是,不是他。她轻轻将手从温暖中抽出,又轻轻笑了笑:“陆大侠,谢谢你。请——允许我考虑一下。”她目光浅浅地掠过他,一低头,进屋掩了门,只留下陆一鸣一个人在屋檐下长久地站立。

      男子在雨幕中狂奔着。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浇了他一身。雷一声接一声地在耳边炸开。
      往事纷至沓来,每一个细微的片断,都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他想要嘶喊,却发不出声音。他就要失去她了。
      浓黑的夜吞没了他的身影。

      十五
      清晨。白展堂刚刚起床,尚未全醒,朦胧地揉着眼睛。正在这时,窗外一道黑影闪过,复又消失不见。白展堂看在眼里,一个激灵,忙追了上去。
      这一追,直追出近三里地,到了城外的树林里。黑影就在前面等他,黑衣人,带着斗笠,见了他也不避,取下斗笠来。
      “娘?”白展堂脱口而出。
      “没想到在这会遇见为娘?”白大娘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你的事,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跑到汉中来。”
      “我的事?你是指——”
      “现在出现的那个盗圣。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娘,难道你知道?”白展堂诧异地看着母亲。
      “嗯。还记得五年前礼部尚书刘不道吗?”
      “记得啊,就是我去他们家偷东西不小心偷到他的谋反证据,一时多管闲事结果他被满门抄斩的那个?”
      “呵,你说起来倒轻松。这个假冒的盗圣,就是当年潜逃在外的他的小儿子。”
      “不会吧。娘,你怎么知道这些。”白展堂骇然。
      白大娘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这是我最近在查的案子。”
      白展堂疑惑地接过令牌,只见上书“六扇门”,忙扔回去:“娘,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娘我现在可是六扇门的密探。”
      “真的假的?娘你别开玩笑,你不也是贼吗?”
      “密探。当然要有个掩护,大家都知道了还叫什么密探。先不说这个,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您的意思是?”白展堂皱眉。
      “我的意思?你还不快走!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先去躲几个月,待我抓到他。”
      “我躲起来,他会放过我吗?他拿龙门镖局威胁我逼我出现怎么办?我不想伤及无辜。”
      “这孩子,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还管别人。他又不要找龙门镖局报仇,你死不出来,他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知道,但他还是做不到。他不能看着她受到伤害,一点点也不可以。他忽然想起来,她已经有保护她的人了。不过这样就可以让他躲起来,漠然地把所有的危险都留给她吗?
      “娘。我看我还是留在龙门镖局吧,这样至少我们可以预料到他要做什么。我白展堂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算计的吗?说不定我还帮你把他抓了呢。何况,不是还有你帮我呢吗,是吧,娘?”白展堂孩子气地冲白大娘一笑。
      白大娘无奈地笑笑,只得由他去了。

      十六
      一连几天,“盗圣”都没再有什么动静。转眼已到了正月初十,一家人一起吃着中饭,倒也是其乐融融。
      饭毕,正闲聊着,陆一鸣领了个小厮进来:“打扰了。佟老爷,定远镖局派了人来,说是无论如何今儿都要给个回音。”
      听得此话,佟湘玉已是脸色一变,果听佟老爹问她:“湘玉啊,徐少爷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愿。”她轻声道。虽是也多次赌气想就这么嫁了,但终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让自己后半生都跟了那样的人。
      “湘玉。”佟母劝道,“定远镖局可是个好人家,不会亏待你的。”
      “娘,我不愿。”女子声音大了几分,斩截地说。她性子一起,任谁也劝不了。
      坐在下首的白展堂闻言心里倒是一松。
      “这女子,还学会给我撂蹶子了。”佟老爹颜面上有些过不去,怒道,“把你在小黑屋里关几天,看你还嫁不嫁。”
      “爹,你——”女子气急,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迎面却碰上陆一鸣的目光。这目光中交织着关切、抚慰还有无声的询问。女子缓了下来,用目光探寻着白展堂。
      白展堂本是一直紧盯着她,目光甫一相触,却立时别过头去,只做未见,手却已紧紧握了拳。他能做什么,他能做出什么承诺吗?一个自己性命尚且难保的人,你要他如何?
      女子心凉了下来,终于微不可见地向陆一鸣点点头,目光就那么黯淡下来,寸寸成灰。
      “佟老爷,我想娶湘玉为妻。”陆一鸣立时上前拜道。
      “什么?小陆,你再说一遍?”众人都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
      “我想娶湘玉为妻。”陆一鸣声音甚是沉稳,“我知道定远家大业大,陆某现在是比不得,但待他日衡山重振,未必就比不上。况陆某一片真心,今后绝不会委屈湘玉半分。还望佟老爷成全。”
      “你说得可是真的?别到时又像有些人一样后悔。”这一句却是刺着白展堂。
      “陆某至死不悔。”
      他们每说得一个字,白展堂的脸色就青上一分,指节因用力而苍白。
      “好!好!”佟老爹大悦,转而对小厮说,“回去回你们家老爷,这事我们不答应。跟我家湘玉的幸福比,盗圣算什么东西。况且我们有衡山派撑腰,难道还怕他?”
      把那小厮打发走,佟老爹大笑着拍拍陆一鸣:“好女婿啊。你一片真心,老汉就放心了。待我让人挑个好日子,就给你们成亲。”
      白展堂已是听不下去,拂袖而去。
      佟湘玉只是低着头,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十七
      又是四天过去,大家都快要忘记“盗圣”的事的时候,又有人来提醒白展堂了。
      这次依然是白大娘。“你必须得走了。他已经向定远下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白展堂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时辰前。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龙门镖局。他们已经派人去请西安凌家来接手这件事。”
      “西安凌家?”白展堂神色微变。
      “对。你应该记得十年前你和他们交过手,他们认得你。你再不走,麻烦就大了。”白大娘语气不容置疑。
      “好。”白展堂沉吟一下,点点头。湘玉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七,他也到该走的时候了。“只是,容我过了十五吧。凌家行动应该也没那么快。”终究还是不舍。
      “好,好。你自己的命,你自己掌握。”白大娘对儿子的执拗向来是莫可奈何,只能在心里替他担心。

      十八
      佟湘玉穿上她最爱的那件月白色衫子,打量镜中的自己。今天是上元,佟母特地嘱咐她可能会有客人前来,让她稍加打扮,别失了佟府的面子。镜中的女子在白衣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苍白,没有丝毫将要做新娘的样子。她的婚期定在两天后。虽然陆一鸣多次告诉她,他那天只是想帮她,她若是不愿意,随时可以反悔。可是她若是反悔了,接下来又怎么办?她是不再有心力去应对那些事了。
      女子微微叹息,又挑了件枣红的衣裙换上,方往正厅去。
      虽然因为盗圣的缘故,镖局加强了防卫,但此时华灯初上,仍是一派洋洋喜气。在偏廊上遇见了白展堂,她只是微笑颔首,便擦肩而过。白展堂却是怔了半晌,又是一阵恍惚。
      佟湘玉到正厅拜见了佟父的几位故友,奉了茶,听他们说几句道贺的话,便去陪母亲。母女俩闲聊了不一会,就听见外面隐隐有喧闹声传来。“出什么事了?”佟母问道。
      女子侧耳听了会,声音越来越大,不时有纷乱地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娘,你在这别动,我去看看。”她暗觉不妙。
      出了门,就听见有人嚷嚷:“盗圣,盗圣来了。”
      “盗圣?”她顿时闪过一念,“展堂呢?”忙随着众人向后院跑去。
      后院里终镖师都拿着武器,四处搜寻。她拉住一人:“出什么事了?”
      “盗圣来了,刚几个兄弟和他交手都伤到了。他应该也受伤了,现在不知道藏哪了。大小姐你快回屋去,这危险。”
      她环顾四周,没有展堂的影子。正要往别处去,就听有人喊道:“在那,快追!”她未及循声望去,
      便被人一把拉过,一招锁喉,喝道:“都别过了来!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大小姐!”众镖师惊呼道,止步不敢向前。
      那只手紧锁喉头,令她几乎窒息,十年前的阴影再次重现,她惊恐非常,呼吸越来越困难,恍惚间只嘶哑而费力地喊出两个字:“展堂——”
      此时陆一鸣匆匆赶到,听得微弱的“展堂”二字,不由身形一滞,但仍前迫一步:“放开她!你想要怎么样?”
      “不要靠近!”蒙面人手上的力道又加了一分。
      “放开她!”一声断喝,来了三个捕头模样的人,后面跟着佟老爹和佟石头,“我们是凌门捕快,白玉汤,你今天逃不了了,还不束手就擒!”
      蒙面人警惕地看看四周,拉着不断挣扎的佟湘玉向后退去。这时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枚核桃直向他打去。那人拉着佟湘玉想闪,却已是来不及。女子眼看着第一枚核桃朝她左眼飞来。她正要呼救,又听嗖的一声,第一枚核桃被不知什么东西击落,第二枚紧跟而至,打在蒙面人手上。那人不由呼痛,手上劲道一松,陆一鸣就势飞身上前,把女子救了下来。
      蒙面人见状转身就逃,凌家三兄弟紧追了上去。
      众人围住佟湘玉问长问短,幸得她没受什么伤害,才稍稍安了心。佟湘玉与这一群人中未看见白展堂,不由秀眉深蹙,心下惨然。陆一鸣正待送她回房休息,凌家三兄弟已经回来了。
      “怎么样?”佟老爹忙问。
      “让他跑了,轻功太好,不愧是盗圣。”凌家大儿子凌腾飞道。
      “他不是盗圣。”众人一惊,说话人正是凌家老小凌腾云。
      “老三,何出此言?”
      “大哥,你忘了,十年前我和他交过手。这肯定不是他。”凌腾云笃定道,“佟小姐你还记得吗?十年前拿你当人质的那个人,就是盗圣。当时我也打出两个核桃——这是我们捕快的惯例,第一枚打人质,第二枚打劫匪——十年前打向你的那一枚,被盗圣接住了。而今天这个人,毫不顾忌你。”
      “老三,你也太冒失了,要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佟小姐的左眼现在只怕...”
      佟湘玉再没注意他们后面说了什么,心中百感交集。十年前挟持她的那个人,竟然是展堂。十年前他护住了她,十年后,今天暗中出手的那个人,肯定还是他。这两年间,他又救过她多少次。原来,在她危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十九
      女子以要回屋休息为由,先行告退。但她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向白展堂的房间走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找他要做什么,她只知道现在,此刻,她想要见到他。
      然而,白展堂的房间空无一人,找遍了整个佟府也没有他的踪影。她怅然若失,独自从偏门出了府。
      上元之夜,街道上人山人海,她随着人流到了花市。花市灯如昼。无奈人流如织,万千繁花似锦,独没有她要的那一种。

      救出湘玉后,为了躲开凌家三兄弟,白展堂悄悄出了佟府。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花市。心不在焉地走过了几条街道,忽然有个身影从不远处飘然而过。蓦然回首,他看见了那个人。
      多少年以后,他都不会忘记,那样的一个回眸,夜色里淡淡的灯光就那么款款洒落在她枣红的衣衫上,如许温暖的红晕。她也看见了他,扬眉浅笑,那些光晕一层层荡漾开来,霎时间冰雪消融,宛如天开。那一刻,于他而言,一切火树银花、溢彩流光,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一抹轻红。
      “湘玉。”他也笑了,走上去与她并肩而行,相对无言。良久,白展堂像想起了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女子点点头,两人挑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
      “谢谢你救了我。”
      “什么救了你?我...”白刚想否认,却被女子温和了然的目光注视得不好意思起来,“那啥,不用谢,举手之劳。”
      “不仅今天。还有十年前。”
      “你都知道了?那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一时情急,也不知道是你...”
      “我没怪你啊。”女子打断他,专注地看着他,“我只是谢谢你,那么久以来,都谢谢你。”说完低下头去,不复言语。男子也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片刻静好。
      夜风拂面,带着冬日的寒意。从小母亲就教导过,女孩子要矜持,她却曾一次次试图吐露心意,又一次次任凭冰凉的泪水滑过面颊。此刻,她仿佛又回到两年前的夜晚,他坐在她身边,那么近。她孤注一掷,最后一次问:“展堂,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或者不管她要说什么,他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他不能。
      她笑了,只是笑,如同花朵一瓣瓣绽放,在夜光下倔强地颤抖。最后一次了。“谢谢你。”她仍是说,声音却在颤抖。她蓦然抬起头来,目光灼得他一痛,起身便走。
      她的目光。两年前轻易地使他心生怜惜。再以后,他便留了下来,让她的一颦一笑一点点占据了自己的心房,从此万劫不复。
      “湘玉。”他喊她,那么急切。她不理会,径直往前走。
      “湘玉——”他拉住她的手臂,“不要这样。”
      “你放开我。”她挣扎,已带了哭音,“放开我。你干什么!”
      “湘玉...”他忽然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唤她,几近叹息。他那样用力,仿佛她是一捧流沙,稍一松手,就会从指尖流逝。
      她任他抱着。感觉着耳边他的呼吸,他坚实的胸膛,他的体温渐渐地温暖着她,像无数次梦见的那样。时间停驻,恍若一世。
      他忽然送了手,突然而至的寒意让她一个激灵。他声音压抑而沙哑:“对不起,祝你幸福。”这次是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又是这句话。他就这么走了,连说“你也是”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终于,失声痛哭。
      街道上的人渐渐散尽,灯光温柔而落寞地笼罩着她,就如同不远处那个男子温凉如水的目光。

      二十
      月色清冷。白展堂长叹一声,猛灌了一口酒。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来人正是陆一鸣。
      白展堂也不回头,任由他在身边坐下:“恭喜你啊。”仰面又是一口酒。
      “恭喜什么?”
      “你和我们掌柜的的事...我还没向你道喜。”
      “呵呵。”陆一鸣从他手里拿过酒坛,自顾自一番痛饮,突然问,“你爱她吗?”
      “爱与不爱,有什么区别吗?”白展堂垂下头,叹息,“她是你的了,好好待她。”
      “我自然会好好待她。可惜我给不了她幸福。”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的,你说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白展堂霍然转头,抓住他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捏碎。
      “是啊,我不会让她受委屈。”陆一鸣嘴角带着洞若观火的笑意,“只是,那样就会幸福吗?”
      白展堂慢慢松开手,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我要走了,明天。‘盗圣’和凌家不会放过我的。”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在所有人的睡梦中。
      翌日清晨,夜雪初霁,窗外一片白色。佟湘玉尚未梳洗完毕,陆一鸣推门而入。
      “他走了。”看着女子闻言愣住,他吸了口气,“要想去追,现在还来得及。骑我的马。”
      女子怔怔地看着他。“快去!不要将来后悔。”女子惊醒,跟着他向大门跑去。
      见了马,佟湘玉迟疑了一下,自小时从马上摔下来后,她就没敢再骑过。一咬牙,还是翻身上了马,疾驰而去。“往东。”陆一鸣在后面喊道。
      她一路狂奔,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坚实的声响。风割过面颊,吹得她睁不开双眼。一定要追上,一定。
      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展堂——”声音在风中飘散。
      “展堂。”他依稀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幻觉吗?他回过头,一骑绝尘而来,红衣猎猎,宛如流云。
      忽然夹道边的密林中黑影一闪,白展堂凛然一惊,失声喊道:“湘玉,小心!”
      林中人三枚暗器同时发出,向女子打去。他害了他全家,他也不会放过他最爱的人。
      佟不明就里,勒马躲闪,竟堪堪避过这一击,暗器打在马上。白展堂刚想松口气,受伤了的马却不听驾驭地狂奔起来。女子紧拉缰绳也无济于事,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摇摇欲坠。“展堂——”
      “湘玉——”白展堂大骇,拼尽全力向前冲去,全然不顾树林中虎视眈眈的人。
      越来越近了。他伸出手去。用力一拉。女子在他面前翩然坠地。紧握手中的,只是一角红裙。

      血。女子躺在雪地里,静静地一动不动。血大片大片地洇出来,在雪地开出一朵凄艳的花。白展堂呆在那里,慌忙想用手去止她的血,那缕缕鲜红却又从他指缝渗出来。
      林中人见状走了出来,负手站在他面前:“感觉怎么样啊,盗圣先生。”
      “滚开。”白展堂头也不抬,撕下衣服替佟湘玉抱扎伤口。
      “你让我滚?当年你是怎么害我家人的...”那人愤然。
      白展堂抬头,目光中的火焰让他不由噤声,一咬牙拔出手中的剑:“受死吧。”
      “让你滚开!”白展堂一跃而起,发疯似地扑向他,只攻不守,三招内封住他所有要穴。他一抹脸上的血,抱起女子,强压悲愤咬牙道:“我不会放过你的。”催动全身内力向城内奔去。

      “老爷,不好了,小姐出事了。”佟老爹正在喂马,闻言放下草料,向前厅跑去。陆一鸣也闻讯赶到。
      白展堂抱着女子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满身血污,衣服粘在身上,雪水濡湿了头发,和着血水,结成了血痂。有佟湘玉的血,也有他的——在刚才的打斗中终究还是被剑刺伤了。
      “怎么回事?”陆一鸣惊呼出声。
      “你这小子,又把我家湘玉怎么了?你嫌她不够苦吗,现在又把她害成这样!她明天就要成亲了!你——”佟老爹冲上去就要打他。
      陆一鸣一把拉住他:“救湘玉要紧。”
      “对对,你把她送回屋里,不不,我来送,你去把南宫请来。”

      佟湘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毫无血色。
      佟母坐在一边直抹眼泪。佟老爹连连叹气,忽然看到白展堂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不由怒从心生:“你还有脸呆在这?!都是你!你还不快滚,要是湘玉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你扔出去喂马!”
      白展堂任他又拉又打,只纹丝不动地站在床边,手紧紧握住床的扶手。
      “佟老爷,南宫请到了。”陆一鸣领了名女子进来。
      南宫残花走到床边,见状眉头一皱,仔细替佟湘玉检查起来。时间对于边上的人来说是如此漫长。
      “师姐的伤都是皮外伤,过几天就会好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但是她小时候骑马摔下来过,后脑有旧伤,这次一摔,把原来的淤血都摔散了。”南宫顿了顿,“这次,只怕什么药都没有用了。能不能醒来,就看天意了。”
      “湘玉。”陆一鸣脱口唤道。佟母号啕大哭,佟老爹跌坐在椅子上。白展堂目光交错变幻,忽然摔门而出。他握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纹。

      尾声
      白展堂再次出现在佟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佟湘玉还在昏睡中,陆一鸣守在床边。白展堂不顾佟府家人的阻拦,径直闯了进来,又是一身血污。“我为她报了仇。”白展堂不顾陆一鸣惊诧的目光,淡淡道。
      陆一鸣起身拍拍他:“你陪着她吧。其他的事,我会和佟老爷说的。”
      白展堂在床沿坐下,仔细地打量她。她是那样苍白瘦弱,紧闭的双目微微颤动,好像在承受着什么痛苦。湘玉,他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你。

      第一天。她仍然睡着。他脑海中一次次重演着,她翩然坠落,在他面前。
      第二天。他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她醒过来,而他不是第一个见到的人。
      第三天。他看见她睁开眼睛,微笑着望着他,他欣喜若狂,想要抱住她,却惊醒,不过是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轻声请求她,不要离开。
      第四天。母亲托人给他送来了免死金牌。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拿给她看,告诉她:湘玉,我抓到了那个人,替你报了仇,母亲给我求了免死金牌。你看,现在我不怕了,我不会被抓了,我可以给你你要的幸福了。我可以一直陪着你,无论什么困难都不用怕,可以要一双儿女,讲我们的故事给他们听。我现在可以了,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来不及...终于,他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四天了。“不要紧,我可以等。”白展堂擦干眼泪,喃喃道。忽然,他手中的手,也轻轻握住了他。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笑颜。“湘玉...你醒了?”
      “早醒了。在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女子娇俏地一笑,“看你那么专注,就没忍心打断你。”
      “你——你还这样?你知道我们多担心。”男子想怒,却又不忍。
      女子不语,只是带着笑意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几世未见,要记住他所有的容颜。
      他想笑,却又叹息,轻轻揽过她的肩,知道这是真实的存在,终于释然地笑了。拥她入怀,从此,再也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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