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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107章 冰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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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房门,鬼医一径离开了兰庭,午时快到了,那丫头只顾着给升熬汤,估计不记得要为自己准备午膳了。这种事情还是要自己去做,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再说这几天那丫头也没好好睡,不给她补补,等升醒了她自己倒要倒下了。鬼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一开始下了挺大的决心要说服那丫头离开,谁知道却变成了现在的情况。
如今只要一转念,便仿佛又看到了那丫头一张坚定的脸,一双不容拒绝的眼睛,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着:“我不会离开的。”
“你不在乎他的生死吗?”
“在乎,比谁都在乎,所以我更不能离开。”
在这之前,她曾经把面目埋入膝盖中,一直颤抖地肩膀,不给自己回答,在这之前,鬼医以为,她会转身离开,甚至于帮她想好了退路:“暗刃跟老夫提过,你跟这家的少爷关系不一般,好像以前就是旧识。沈家少爷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若是离开升,大可选择留在这里……”
但是她却举起一只手打断了自己说下去,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的眼角还闪烁着泪光,站起来的时候脚步不稳,险些跌倒,但是她的眼神却只透露着一个讯息,那就是拒绝。鬼医活了近百年,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在那眼神下局促得好似做错了事的孩子。
“除非您现在杀了我,否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的。升不会有事的,我会看着他好起来的。”她转过身去,一步步往升的房间走,那背影投映在鬼医的眼里,除了历代银月门主,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威严,而她说的那句话,却又恍若真理一般不容拒绝。她走了几步,又顿下了脚步,微侧着头说道:“我想先生您误会了一件事情,我和升以及莫言之间,从来不存在选择这种说法,莫言只是故友,而升,他是我决定要相携一生至死不渝的人。我不介意您喊我一声‘夫人’。”
想到这里,鬼医不自觉地抽搐着嘴角轻笑出声,那丫头当时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那句话的呢?让自己叫她夫人,可是回头自己每次真的这么叫的时候,她的脸都会刷地变得通红,眼神闪烁窘迫不已,就好像刚才一样。可是明明是这样的丫头,自己竟然选择了相信,竟然在面对升的身体不知所措的时候依然因为看到她在身边而能够安心地冷静下来。她的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鬼医想起那个名字,想起那个预言,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面前已经到了厨房,鬼医提步刚想进去,却因为忽然冲入耳中的名字而停下了脚步——
“听说那位是药仙呢!”
“药仙?你是说那位药仙谷的神医?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了吧?之前少年受伤,相爷说要去找神医就是指这位药仙,这事因为某些原因相爷只告诉了管家和难得几个前厅侍候的下人,不让他们声张,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王五嘴里套出来的。”
“真的啊?我还以为老爷要请的是林大夫呢!上次林家小公子打包票说他家爷爷能救少爷,这事下人间也传开了,那林老爷子也真了不得,听说少爷现在差不多能下床了。那药仙不就没事做了?不过我听说星晨公子也病了,都三四天没见着了……”
“嘘,小声点,这主子和主子家贵客的事我们厨子能瞎猜嘛,被听去了可不好。不如过两日等事情明朗了去内院老张那里打听打听?”
“……”
鬼医退了一步,再听不到厨子们压低的声音,只是“药仙”这两字却鬼使神差地钻进了脑子深处,抹不去——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见了,师兄,想不到将要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情况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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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君把着星晨的肩膀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用身体架着他的重量,然后伸手扯过自己特地准备在内床的被子当作枕头垫铺平整,再把星晨轻轻放上去,让他呈半躺的状态。鬼医怕药物的不良影响,已经解去了星晨身上易容的效果,所以他现在是升的模样。但是他依旧没有醒,这已经,是他昏迷的第四天了。中途迷迷糊糊似乎一直在做着恶梦但是却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涵君常常整日整夜地坐在他的床边,一次次为他擦去汗珠,一次次握着他的手,耳语一般说着话。他偶尔睫毛跳动,涵君以为他要醒了,于是静静地等,却始终没有等到他睁开眼睛。但是起码,表示他对自己的话有感觉。想到这里,涵君就会莫名地兴奋很久。
“我的厨艺没你的好,连汤都炖不好,你要是不喜欢就自己起来去炖,知不知道?”涵君一手把着升的下颚让他微微张开嘴,然后另一只手舀一勺子汤慢慢倒进去。
“其实我挺担心这样会不会倒进气管啊什么的,你要是不舒服你就说出来知不知道?”拿起一旁的方巾擦了擦升嘴角的残余,然后继续喂。
“其实我今儿个一直在琢磨鬼医那银针会不会被你身上留下小洞洞,晚上帮你药浴的时候我一定要看看,你要是不同意你就直说,不过就算你不同意也没用,你不知道现在你这样子不能让外人侍候你,所以每次倒水的都是我啊,我手臂都粗了好几圈了呢。”
“那些药的味道不好闻,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很冲,估计也只有我肯假装嗅觉失灵来服侍你,你知不知道,私家看护很贵的,按秒计费,你如果不服的话可以起来跟我商量。”
“说到时间,我把你不理我的这段时间用秒表记录下来了,以后你要还我的,知不知道,利息是一万年,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呗呗,错了错了,说什么下辈子,总之,不许你有事。你不许有事,知不知道……我不许,你醒醒,醒来告诉我你知道好不好?求你了,升,我求求你,求你快点醒好不好?”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模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因取药而受伤的星晨,其实从那个时候,涵君就已经发现了,在她的心里,到底谁是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告诉面前的人知道呢?“你不要每次都因为我受伤,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都是因为我?我真的会害了你吗?我其实很怕,当先生要我离开你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应该像电视里的女主角一样,为了男主角好而选择离开,可是我怕,我怕我会弄巧成拙,因为我看了太多了。我现在真的很希望我什么都没看过,那么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傻一次可以大义凛然一次,可是我没有,我决定留下来,因为我自负地相信,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困难是解决不了。我是如此地信任着你,所以你快点醒,你不要让我后悔,不要让我恨自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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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医回来的时候,涵君已经趴在升的身上睡着了,鬼医走过去想叫醒她,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之后收回了手。于是拉过一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这两个人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鬼医这辈子没有试着去爱过什么人,印象中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那样一个女子,大伤小伤不断,三天两头都可以看到她冷着脸带着伤站在自己的药室门口,可是后来却不来了,于是开始挂念起来,竟然有点希望她受伤。之后无意间问起,才知道她为了见自己常常在任务中不小心让自己受伤,直到有一天……
鬼医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鬼医都忘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只是模糊记得一张冷艳的脸,她常常是没有笑容的,连疼痛都不愿意出声,而自己望着她的时候,她都会移开目光,露出漂亮的侧脸来。
鬼医不懂,自己的那种感情,那种没有开始却已经结束的感情是不是和面前的这两个人一样,鬼医只知道,在明白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胸膛里忽然涌起了一些不熟悉的失落,以及撕裂一般的疼痛,那种疼痛,就跟他每一次记得某个人的时候一样。他学医一生,却不懂那到底是什么病。
“如果丫头你走了,升这孩子一定也痛得要死,老头子我恐怕治不了那种病啊。”鬼医知道,自己只是在找借口而已,年轻人的事自己只能给个建议,做决定的毕竟还是他们自己,看了上百年的杀戮与血腥,回头才发现自己心软得跟败子的母亲一样。“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老头子不懂那些,只想看你们平安而已,别人不懂,都道我霸道阴沉一意孤行,其实我也厌倦了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你这丫头也好,这孩子也好……老头子也怕寂寞呀,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鬼医面前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来,稚气未脱眉目却英挺,他直直地望着自己,说着蛊惑的话语:“冰壶,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
一直照顾吗?可是为什么在你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从我的生命中完全消失了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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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这位林大夫的医术真是不错,施针手法与您还有些相似呢。”玄圣边检查莫言身上尚未褪去的施针痕迹边回头跟正检查药方的药仙说话。涵君哪来这么医术高明的爷爷,玄圣早就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如今两个人都在这里,迟早是要见到的。
药仙看着药方没有回头:“是吗?我看着这方子也有种熟悉的感觉,我还以为会用这种方子的人只有……”药仙顿了顿,手微微有些颤抖,“那位大夫,姓林?”
“是的……”沈老夫人语气缓慢地回道,“好像是言儿的朋友,那位林赋闲公子的爷爷。”
“哦……不是姓卢啊……”药仙低语着,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的方子,语气中似乎有些许的失落,然后提起了一边的笔,“这方子很好,没什么问题,但是现在莫言少爷的身体好多了,不需要这么速效的烈药,我开点温和的药调和一下,先混合着用两天,过两天再看看情况。”
“好好……”沈老夫人连连点头,转身便吩咐身边的下人,“快拿方子去抓药煎药!”
“不用急,晚膳之后再用好了。”药仙拿起方子抖了抖晾干,再递给上前来的下人,脑海中却忽然记起了某个许久没有叫唤的名字——卢冰壶。
——“青阳,过来看看,这是你的师弟。”
——“师傅,师弟叫什么名字啊?”
——“冰壶,一片冰心在玉壶。”
那个时候,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刚被师傅从鬼门关救回来,咬着拇指睁着黑珍珠一般的眼睛望着自己,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个刚开始学习医术的什么都不懂的八岁孩子,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进入银月门,那个时候,他们的人生还不算开始。
那是——91年前。
人生,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注定要对不起那个自己最在乎的孩子。
你现在还好吗,冰壶?在那个阴冷而无情的地方,你有朋友爱人亲人了吗?他们有没有让你幸福,有没有人给你依靠?有没有让你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师兄?这么多年,我试了无数次,想要得到你的消息,但是,我只能知道银月门有个鬼医,敢从阎王手上抢人,其他的一切却一无所知,一年,一年,又一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自己,都已经快满百岁了。
临死前,我能不能再见你一面?
——冰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