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望断》寻常巷陌

13、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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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寤生咳嗽一声，下手席案安静了半会儿，又开始躁动起来。

　　转眼五年已过，寤生已开始抽条，当年还有些圆润的脸颊现在新填了硬挺的线条，身形清俊挺拔如新发的杨柳，整个带出少年人的干净利落来，腰细腿长，打马舞剑都很是看得，再加上谈吐文雅，善颂诗书，行动间自有公叔衍几分风仪，正是个翩翩佳公子，惹得桑女面红心跳呢。

　　这些年他对弟妹们都颇为照顾，在公室大臣间风评甚好。这年头，讲的是正统、是礼乐之道，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且主流士大夫们是很难讨好的。毕竟周王室衰弱，各诸侯国崛起，弱肉强食苗头渐起，对规矩传统越来越不屑，大国侵吞小国，各国各邦之间相互蚕食，挤压彼此生存空间，强国成为第一要务，于是王室公室也争相招揽人才，那是不敢不礼遇，不得不礼遇，但有一人从自己手里流走，替别国效力，改天翻脸回头若是有灭国灭家之危岂不悔死？因此读书人手里似乎没什么权利，却敢以道统对抗君统，他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杖三寸不烂之舌拿捏着天下风评，还很难得到认同。

　　寤生本也没打算在士大夫心中成神成圣，只要做好该做的事，让人挑不出错也就是了。

　　但或许是他宽纵过甚，不像一般嫡兄对庶弟的严苛，这几个庶公子在长兄面前倒是颇为放松，尤其是公子西和公子吕两个，每每一道用膳，两人一案，都要打闹一通抢占左边，好在吃饭时用右手的竹筷戳对方，直到背后的保傅或者上座的兄长看不下去了出声为止，一不留神就又闹开了。

　　公子段不在这儿。

　　他总是傍在兄长身边，有时算是形影不离，但招待诸位兄弟的宴会，却基本不会现身，就算被逮到也撇撇嘴自顾自溜走，对他来说，那是无聊透顶的东西，他以一种天然的直觉厌恶这种带有一定形式性的礼节往来，因此和他们几乎算是生疏，开始是单方面的，后来自然而然变成双方面的。

　　那男孩越长大，越缠着他兄长，只缠着他兄长。性子执拗，少言多气，宫廷内外就没有几个他愿意搭理的人。况且他从小养在重华宫，身为郑公和姜氏最宠爱的嫡子，无论如何，都对庶妃所生子女有一股天然的敌意。

　　他看不上那股唯唯的小心谨慎劲儿。

　　公子吕他们也自然敬而远之。他们身为庶子，本就与嫡子身份云泥，寤生是长兄，对他们又照顾，自然愿意亲近，但公子段本就是弟弟，礼教上讲究兄兄弟弟，年纪上本是遵从的一方，偏又身份尊贵，极为受宠，不是他们所能企及，既然不受待见，他们也索性自觉点，没得热脸去贴冷屁股的道理。

　　这几年寤生安安稳稳做他的世子，自当年之事后，郑公就开始正式让他上朝听政。

　　当然，这破了规矩，但郑公继位本跟旁人不大一样，因此也没有什么规矩，况且，只是听，不准议。

　　对卫国的战争很快落下帷幕，大兵压境，卫国不战而降。当时老申公病重，申国也顾不上这档子事儿，求援的使者直接被撂在驿馆里生生拖得参加了申公的会葬。卫国久待援兵不至，立刻很是识时务的大开城门，表示愿意谨遵王命，补足所谓“失礼”，实际上也就转投了郑国，将原本每年纳给申国的仪表原样投给了郑国，还小心翼翼生怕郑公不满。

　　倒没什么好不满的，郑公见好就收，他在乎的又不是这点子钱粮，而是卫国的效忠。

　　郑公得胜还朝，却在路上就收到了噩耗，申公病逝，长公子无忌继位，立刻一面派人传讯加厚赙仪，一面下令快马加鞭赶回国度，当真是归心似箭。很多人都在担心或者好奇君上会不会生世子的气。实际上郑公可以说大发雷霆，当堂毫不留情地将寤生骂地狗血喷头，小子悖逆自作主张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如何敢瞒着孤不报当孤是死人吗……眉头倒竖，眦目欲裂，再加上他赶路匆忙，衣未卸甲，满面风霜，发须也极为凌乱的飘着，发起火来，言行举止都带着钢铁之气，格外吓人，看着几乎要忍不住按剑将世子当庭处置了一般，惊得满堂文物悉数跪倒替世子告饶，说些实在情有可之类语无伦次的废话。

　　教训了不懂事的儿子，郑公当即就亲自赶到重华宫安慰夫人，关起门来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郑公和姜氏隐隐的尴尬僵持关系倒似乎有所好转。

　　郑公虽发落了世子，但寤生的地位倒没有怎么动摇。起初几日却有不知好歹的小人前倨后恭态度变化甚快，但寤生也轮不到他们欺负，自己狠狠出手，光明正大教训了几个人，耳光扇下去，也没人敢真正明目张胆站起来嚷嚷。况且，不久后郑公私下与最重要的公卿臣僚宴饮时，实在指着下座侍酒的长子感慨，此役之功，此子半数矣。

　　然后几个不分上下的老君臣就开始一杯一杯接着灌酒，分别感慨几句吾家有子初长成之类的闲话，要了乐器弹奏起来，扯着彼此的胡子吟诗跳舞，简直吓坏了不够“见多识广”的寤生，他真心觉得这是比杀人还可怕的一幕。

　　于是寤生立刻重新得到了安静，他年纪虽小，也不得不深刻体味到权力的诱惑。一字之褒，尤胜华服斛珠，一字之贬，犹如雷霆深渊。他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他想要成为受人尊敬，被人顺从的人，他想要成为父母臣僚眼中令他们满意骄傲的人，但他更想，前所未有的渴望，成为那个有权力决定谁受人尊敬谁又为人不屑的人。

　　有人不断钻营攀高，只是希望能被更少的人掌握他的命运。

　　但寤生希望只有自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