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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盗圣闯长安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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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毒妇人暗授机宜
白展堂夜探侯府
自那日秋狩之后又过两日,眼看就是大朝之日。老白缩在丞相府中装病,就此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直到这日老管家前来提醒明日上朝,他方才觉得日子过得如同等死犯人一般,还是五日一审的。遂指着受伤左脚道:“老夫不能走路,就不去朝会了吧。”
老管家上前看看,伸手在他脚上按了按,笑道:“恭喜丞相,已经大好了,前去宫中是无甚问题的。”
老白呻吟一声睡倒在榻上,以被掩面。忽而灵机一动,坐起对管家道:“虱子,我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管家与他面面相觑,而后喊一声丞相,老白指着自己喉咙不答,得意一笑。
老管家又盯着看他半天,掩面泣道:“属下寻思了几天,丞相还是那个丞相么?”
老白心中大惊,正想要不要敲昏这话痨戴罪潜逃,却听管家继续道:“可是这副身体,老夫看了几十年,总不会是别人的。”
老白心道:八九不离十了,这管家是个高手啊,要不要与他和盘托出,叫他帮忙让我回去,只说绝对不伤害他家主人……
管家已在擦泪了,兀自道:“这只能是劳累太过,生病伤神啊。生个别的病倒好,怎生这样的浑病。”
老白忍不住道:“你才脑子有病。”
管家破涕而笑道:“其实生这病也好,年轻时候,我看你跟那刘三……”
这老头儿说到这里,又觉不对,半掩着口附耳过来,老白躲闪不及,便听他悄悄道:“那刘三年轻时候真不是好东西,你生来端正大方,我却尽瞅着你跟他在一处,只担心你给他教坏。你看你现在病了,脾气果真有几分像刘三了。”
老白道:“刘三是谁?”
老管家悄悄道:“就是皇帝啊,你连这个都忘了?”
老管家还有一句话,却将声音压得更低:“那刘三,现在也不是啥好东西…”
老白心里明白,再看这老管家,就有几分不自在,又想想前两天背着“自己”走了一路的大将军,腹诽道:怎么大汉开国这群人,好像都有点……毛病啊。
第二日大朝,老白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去了,但依了管家主意,只说受了风邪突然口不能言,安静旁观即可。在大殿上有些热热闹闹地挨过一个时辰,
老白注意到人群中果然没有韩信的身影,看来自己猜测的没错,那韩信多半是给软禁在京城了。想到自己堂堂盗圣,也是困在同福客栈[这心思必不可让掌柜的知晓],老白叹息不已,竟有点物伤其类了。
朝会歇后,老白正欲迅速逃回丞相府,却被人挡住了,说是皇后有请。老白自然知道,这汉高祖的皇后是谁,可不就是那戏文里凶神恶煞的吕娘娘么,那人彘的事,吓跑多少听书人的胆子。得了这样差使,老白自是苦不堪言,但想自己乃是好汉一个,去了只听不说,怕她谁来?
见了吕娘娘,被赐了座,遣退众人后,老白低眉顺眼看着自己双脚,又觉得这皇后也似与寻常中年妇人无甚不同,甚至颇有少时风韵。吕娘娘与他问候了几句,料也知道老丞相“风邪”之事,便切入正题了。
老白听这妇人说话,苦得大汗淋漓,原来这女人说得尽是如何铲除异己之事——近有宫中戚氏,正随天子出征;远有各国诸侯,亦是动不得手。
“只余下这京中尚有一人,正不远不近。出征之前,我观陛下微意,也似有除去此人以绝后患之心,但多般犹疑举棋不定。身为臣属,合该为陛下分忧,我知丞相从前与他交好,今日请来,正为君意。”
老白哪里还听不出来那一人正指得是韩信,隐约记起也听人说过未央宫故事,匆忙摇头,险些脱口而出“你这毒妇”来。
吕皇后见他动作,神情未变,翻看起诏书来,过不得一会又道:“我知丞相为难,但丞相就不知我为难么?盈儿尚幼,陛下年事已高,大将军却是春秋鼎盛,放着如此猛虎,丞相便无担忧?就说那戚氏,我是喜欢与她为敌么?那等傻女人,若不是会坏我母子大事,我连看她都不会看一眼。丞相,你我身后,都不止是一个人。只是万一之事,你我也赌不起。”
老白心道:人家年轻,就活该给你对付么?这朝堂里果然麻烦又阴险。贼老天……啥时候才能回去,我能对着大嘴叫爹对着芙蓉喊爷啊。
吕皇后再等一会,也未得回复,便请“萧何”回去,临去时又对他道:“再说也不一定就要将他怎样,说不定只是看得更紧一些,丞相回去慢慢考虑,我是不急的,只怕陛下急。”
老白回到丞相府中时日已西沉,虽是季秋时分,汗水却浸透了五重衣裳,急匆匆沐浴更衣,用膳时连吃了两大碗白饭,依旧像吃了黄连,从嘴里苦到心里。
老白不由在想如果是原本的那个萧何听了这样的话,会怎么办?是爽快答应,还是会比自己更苦?
老白寻思半天,得不到答案,喊管家来焚香,决定早早上床睡觉,上床之前,特地再洗了一遍手。但在榻上翻滚到半夜,也不见一丝睡意。他本就正义感极强,遇到这种事,虽然知道不能随便插手,但要坐视不管,也是万万不能的。
老白身随念动,立时爬起,随便穿了件单衣,又喊人要了一段绳索,一只铁钩,又找了个管家特意嘱咐过的、“绝对可靠”的家仆,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老白让车夫驾了马车多绕几个圈子才停在淮阴侯府一处僻静的院墙外,以他盗圣的天生敏锐察觉此处无人,又离韩信卧房最近,方才抛出做好的绳钩挂到墙上,攀爬数下也上不了两尺,那车夫实在看不过去前来帮忙,两人努力了一会才将“萧何”送到墙上,老白对车夫作了个揖,对着院内“砰”地跳了下去。
这院墙看着不高,不到九尺,但是就这么摔下去也实在难受,老白扶着腰慢慢爬起,发现自己又忘了现在这身体可经不得折腾。
老白偷偷摸摸向前几步,冷不丁便看见一盏灯火,他眨了眨眼睛,看见了执着灯火的那个人——脸色苍白、发髻微乱,披着一件大氅,可不就是韩信嘛。
韩信看了他两眼,将灯火换到左手,右手将身上大氅与他披上,随后拉着他手道:“随我来。”
老白手上一哆嗦,还是随他被拉进屋内去了。
第五回
无奈道前情不知所措
情急劝淮阴尘埃落定
老白随韩信在屋内坐定,却见这间卧室内堆满书简,卷册重叠,便是个老学究室内怕也没这许多书。老白暗暗乍舌:这大将军果真兼了文职?只不知领几份俸禄。
韩信见他目光所至,起身抚摸那些竹简,状似不经意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这数年来整理的兵书,其中还多有子房先生的心血,丞相不知了么?”
老白打个哈哈含糊过去,将身上大氅解下,猛然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缘由,匆忙对韩信道:“老夫跟你说件事,这个…”
韩信将一卷书摊开看了几眼,重新卷起,放进旁边一个大木箱中,问道:“何事?”
老白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宫里那婆娘,不对,是吕皇后想对付你,你要小心。”
韩信手中动作不停,继续放书,有得甚至拿起笔批注几笔,而后放入箱中。老白左等右等不见回音,坐着又实在不舒服,索性凑过去帮着韩信整书,但在他将几卷书放进箱中码得整整齐齐后,韩信又一卷卷拿出来重新看过放好,老白顿生尴尬。
韩信停下手上活计,拉着老白重新坐下,将几上一盘梨子拿过来,又变戏法似从身侧抽出把短剑来,开始削梨,老白看他动作,觉得人家到底是统兵百万的大将军,够豪放。
韩信将一颗梨子很快削好,递给老白,老白不客气接了咬住,这白梨脆甜如蜜清凉可口,分外好吃,韩信接下来一句话,却几乎将他噎住。
却听韩信道:“阁下是从何处来?”
老白咳了几声,梗着嗓子道:“从…从丞相府来的啊。”
韩信笑道:“我可不会让萧丞相从墙上摔下来。”
老白激动道:“你知道我爬墙了?那还不来接。你故意的?”
韩信慢悠悠道:“待丞相回来后,我自会赔罪……再说那处是绝对摔不坏人的。”
老白拍桌,怒道:“本少爷真想把你给替天行道了。你简直比芙蓉还……”
韩信道:“芙蓉?可是阁下妻室?”
老白尴尬道:“这个不是,我老婆是掌柜的,咳,还没过门。”
韩信道:“可在想她?”
老白道:“是有些想,不,是非常想。”
韩信便道:“那你回去看她吧。”
老白激动起来,上前握住韩信手道:“怎么回去?你能把我老白送回去?”
韩信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环,白玉上点缀着几点淡淡黑色,仿佛墨笔染就,在灯火映衬下反射着神秘的冷光。
老白道:“这是…”
韩信抚着那玉环道:“幼时母亲离去时,曾将这东西交给我,只说若有甚无伤大雅的心愿,只管摸着这玉环告诉她,也许她会与我方便。我是不信的,以前诸多苦痛,都是一人挨过,也未见母亲能来安慰一二。只是……我前些日子无聊,曾对这玉环说若能让一人能伴我开心几日就好了。”
老白恍然大悟:“那个人,就是你家萧丞相吧?”
韩信点头,老白似见他面上窘意一闪而过。老白将那玉环拿过,在手中摸了几把,拿到眼前看看,悲愤道:“那这玩意儿也太没谱了,作甚不直接让老萧陪你,反把我老白无辜牵扯进来。”
韩信道:“丞相太忙…”
老白道:“我……我占了你家丞相的身体,就不忙了吗?整整一挑子的公文啊,一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虽然都是你看的。”
韩信又道:“便是不忙,我也不好去找他,陛下多疑,我也不爱与人结交,反招许多人烦,我也烦他们。独来独往,正好清净,若只去寻萧丞相,那位怕又不满。”
老白长叹一口气,过去拍拍韩信肩膀:“年轻人啊,该出手时就出手,江湖儿女多奇志,你管人家烦不烦。”
韩信抬头看他:“阁下年龄很长?”
老白轻咳一声:“没有的事,大概跟你差不多。你啥时候知道我不是萧何的?”
韩信对他道:“你来我府上时,我只觉讶异,却也无甚怀疑。直到那人我们一起去狩猎,你竟连那些影子的存在都不知道,我便大概知道了。”
老白道:“那你还背我一路。”
韩信道:“身体是丞相的啊…”
老白痛心疾首道:“年轻人,叫我说你什么好,害我翻墙摔了的时候,身体就不是萧丞相的了?”
韩信道:“这个我也……”
老白只觉这韩信与先前印象实在不同,本来一副冷淡矜贵模样,此时却显得像个手足无措逻辑不通的孩子,便很大度地将手一挥:“算了,您呐就告诉我怎么回去吧。”
韩信将那玉环拿过,放在掌心里默念几句,若不是老白现在还在萧何身体中,几乎觉得这汉朝大将军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
韩信看他眼露怀疑,笑道:“若不是有阁下在此,我也不信,大抵怪力乱神之事,非亲身经历都不足取。阁下请回丞相府邸,甚也不管睡下便好。也许明日醒来,就能见到你那未婚夫人了……这几日种种,还是多谢。”
老白红着脸道:“客气客气。”
而后两人告辞,韩信将他送出院墙,老白坐上马车后又觉得不是滋味,那韩信方才说话,却是带了个“也许”的字眼,如果这一觉醒来,他那玩意儿失灵,还是回不去可怎么办?难道他老白就得一辈子当萧何了?要是死也死不了可咋办?
老白摸着白玉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决定回去试试再说。
老白回去后迅速上榻,攥着玉环放在胸口,嘴中不住念叨:“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其中虱子送水过来,也被他赶了回去。
不知念叨了多久,老白方才睡了过去,隐约听见有人对他道谢,却不是韩信声音。
第二日晨起,老白一睁眼几乎哭了出来,自己竟还是睡在丞相府邸。欲哭无泪之际,那刘虱子端了水盆进来,极是殷勤地为他抹脸净手,还要亲手与他穿衣,老白感觉到肩膀上被趁机捏了一把,便一巴掌甩了过去……
“你神经啊你,在下好心给你洗脸,你……你还打我……子曾经曰过……”
老白一听这声音,赶忙睁眼,眼前人不是吕秀才是谁?只见秀才一手拿着手巾,一手捂脸,真个是委屈万分楚楚可怜。
老白腾地自床上跳起,对秀才道:“子曰过什么?”
秀才一巴掌扇过来,嘴上道:“子曾经曰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还手时就还手。”
随后秀才跑出房间,对着外面喊:“掌柜的,芙蓉,大嘴,老白醒来啦。”
老白摸着被抽得发烫的脸,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尾声一
萧何急匆匆赶往淮阴侯府,见了韩信,果见这人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可怕,顺手摸了摸额头,却不见太烫。
韩信睁眼看他,眨了眨眼:“你还没回去么?”
萧何拽了他手道:“你病了。”
韩信又道:“对不住,待我好一些,便可再试一次,一定送你回去。”
萧何将他扶起,让人半坐榻上,看着他道:“韩信,你以为老夫是谁?”
韩信脸色大变,只攥紧萧何手指,却也不知如何说话。萧何抚着他肩膀道:“你我二人,不知自何时起,竟到如此地步了。”
韩信低声道:“丞相。”
萧何又道:“若我早先多劝劝你,与你再亲近些,也不至于这样。你以后若是想了,便来我府上,或者喊我过来。”
“丞相,”韩信沉默良久,突然将这老者揽入怀,狠狠地抱了一下,手掌在瘦削脊背上抚过,而后松开,略带三分不舍,“丞相不必担心,但随心意,韩信前路如何,实在由不得你。”
萧何在长安已少见韩信这般率性模样,心中大恸,但只沉默于此,说不得什么。
……
当日萧何留在淮阴侯府,两人秉烛夜谈,一起整理书册,间隙中韩信问道:“丞相,那日城中荒原上…你在不在?”
萧何笑道:“你若想我在,我就在的,那原上风景真好。”
随后两人默然无语,在与不在,谁也分不清,许是一直都在,许是远隔天涯。
尾声二
一日,老白对秀才道:“秀才,你读书多,你晓得韩信不?”
秀才给他个白眼:“你欺负人呢?”
老白赔笑道:“不是,问你个事,那萧何韩信最后怎么了?看过人唱戏,不过记不太清了。”
秀才正襟危坐,拿出夫子气派:“子曾经曰过,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与你这等文盲一起共事,实在是太屈我吕轻侯的才了啊!”
老白道:“快说快说。”
秀才道:“没啥说的,萧何把韩信骗进那个长乐宫,然后给吕娘娘杀了。”
老白惊道:“一起杀了?”
秀才道:“当然只杀了韩信,萧何老死的。”
老白突觉难过,鼻子酸楚,那几日相处种种,又叫他十分不解,他们果真是那样好的么?还是韩信借着他老白给自个造了个梦?
秀才继续道:“韩大将军曾经曰过‘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说得就是那吕娘娘私自动手斩杀重臣的事,古来妇人,心肠如此……”
秀才说得正是兴起,突然发现自己的嘴巴动不了了,脑袋也动不了,四肢竟也动不了——原来那白展堂竟又用自己来练习葵花点穴手。
秀才斜着眼睛看见老白走了出去,样子十分深沉十分的有内涵。
盗圣白展堂十分深沉十分有内涵地走出房间,看着七侠镇瓦蓝瓦蓝的天空,默默地溅了两滴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