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修）》田可心

6、第六章 护花

　　虽然没有人明着同她说过，但林西子差不多估摸得到，在Legendary Old Town吃过饭的中国留学生，即使见过她，也拿不准她到底是真正的中国人呢，还是亚裔香蕉人。林西子的英语基础本就很好，为了出国上大学还提前一年来了美国。姑姑赶在她高三之前给她办妥了一所高中的插班手续，而且那所高中还不在姑姑家附近，而是在芝加哥地区，因为姑姑坚持认为中西部一带的美式口音才是最标准的。
　　所以那一年，林西子不但上的是纯粹的美国高中，还是寄宿在美国人家里，除了偶尔同家人联络之外，完全没有了说中文的环境。此时大多数中国留学生还至少是本科毕业以后才出国的，林西子出国的时候年龄小，几乎可以说是尚未长成。所以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一身美国女孩的气质，有一种清淡洒脱的率性随意，又有一点我行我素自自然然的酷。至于语言上，即便美国人还是能听得出来她只是一个英语说得极好的外国人，外国人却大多都会误认为她是美国人了。
　　何况做侍应生并不需要说太多的话，中国留学生们就都以为她是个ABC，而且同大多数ABC一样，不会说中文。

　　林西子之所以能估计得到这些，是因为在Legendary Old Town她招待过的中国人，基本上从来没有谁问过她有没有碰巧是中国人且会说中文。他们有时候在菜单上遇到困难，也没试图向林西子寻求过语言上的帮助。林西子不是没想过主动用中文向他们讲解，但那样一来，虽然她全无恶意，还是难逃戳穿对方语言能力不足之嫌。所以她总是用英语向对方讲解具体都是些什么菜，并不会直接替他们翻译成中文。

　　此刻，面对眼前这位男生愕然而喜出望外的询问，她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当然。我是高三的时候才来美国的，中文始终是我的母语。”

　　男生便笑了。这么一来，他们俩显然就有了许多可聊的话题，但一切总还得从零开始。
　　男生率先自我介绍：“我叫陶睿知，睿智的睿，知识的知。你呢？”
　　林西子谦和而简洁地说：“林西子。”
　　陶睿知便追问了一句：“就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吗？”
　　林西子点了点头。
　　陶睿知马上称赞道：“好名字，人如其名！你一定生下来就这么漂亮，不像我们这样的大多数人，当婴儿的时候都皱皱巴巴的难看。”

　　林西子在心里皱了皱眉头，没有办法不觉得他恭维得未免有些太过了。但没能容自己多想，她已经有些失神。

　　那么那么遥远的小学毕业考。
　　那时只有三门主课，第一天早上考语文。考试是九点钟才开始的，孩子们却被要求仍然按照平常的时间七点钟就到校。其实老师也不知道还能给孩子们加什么小灶，只好让他们拿着课本自己随意挑选自认为还不熟悉的内容反反复复朗读背诵，而且还允许他们随意组合座位，寻找对自己可能有帮助的同学搭配。
　　有了这样的机会，林西子马上换了个远远离开自己原位的座，只为了坐在后面的人不要再是俞乐怀。

　　但是冤魂总是甩不掉的。她才坐下来没清静多久，就听见俞乐怀在后面恶声恶气地赶人，然后就坐下来了，还故意又摔椅子又推桌子地大动作，好像生怕林西子不能因为发现他就是能这样死死咬住她不放而沮丧似的。他故意一边把桌子往前推呀推，使得林西子的空间小到不能再小，还一边在那儿自言自语地找理由：“这地方真是小啊，爷这么大个子，怎么坐得舒服！”

　　要是放在平时，林西子肯定要忍不住转过去针锋相对：“嫌地方小你就别来呀！”但这天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考试，林西子有些紧张，不想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来让自己分神。于是她忍耐着，对后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果然俞乐怀闹了一会儿之后，见一点效果都没有，自己也觉得没趣，就安静下来了。

　　林西子刚闭上眼打算把某篇课文再背一遍，却不想后面那位又闹腾开了。
　　他这回闹出了新花样，看起来绝对是在用功的孩子，大声大嗓地在那儿朗读古诗呢：“水光潋艳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
　　他一边读着一边用力地蹬林西子的椅子，尤其是念到“欲把西湖比西子”那一句的时候，他故意把重音狠狠地砸在两个“西”一个“子”那三个字上。

　　林西子用力端起椅子往前狠劲一挪，虽然俞乐怀一双大脚踩得扎实，还是被她挣脱了束缚。但是她这么一挪，前胸已经完全顶在了课桌上，再也没了前进的余地。也许因为已经看清这个事实，被反抗了的俞乐怀不急不恼，也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了挪，继续把脚搭在林西子的椅子上。

　　林西子捂住耳朵，重新准备背书。但是后面的大嗓高音还是不屈不挠地穿过指缝钻了进来：“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和刚才一样，在念到“西”字的时候，俞乐怀加了一个夸张得过分的重音，同时又一脚狠狠蹬在她椅子上。

　　折腾完“西”字和“子”字，俞乐怀又开始折腾“林”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然后，也不知是没找到其他带“林”字的诗还是怎样，这个平常语文考试常常不及格的后进生，竟忽然念了一首课本上根本没有、而林西子甚至都还没有听过的诗。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佇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停更短停。”
　　听完这首诗，林西子突然发觉脸上竟有些发热。她莫名就有些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再对俞乐怀发作，索性由得他闹，自己只一门心思修炼闹中取静功。

　　那时候的林西子还不知道，俞乐怀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原本觉得自己基本上不可能考得上师大附中了，而单凭他父母的关系，也不见得能让他被照顾进去。
　　但也不知是怎样一种力量，来自冥冥中或是来自某颗热血沸腾的心里，使得俞乐怀在小学毕业考里竟然超常发挥，考出了他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再加上师大子弟的照顾分，终于顺利考进了师大附中，继续粘在林西子的班里。

　　——
　　见林西子好像有些发呆，陶睿知提醒地轻声询问道：“书借完了吗？”

　　林西子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赧然。她也轻声地回答说：“借完了。”然后抬头对他笑笑，客气而未免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地说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就点点头，径直往电梯走去了。
　　陶睿知却跟了上来：“正好，我也要走的。”他低头看着她，有一点贪婪而恋恋不舍的神情。
　　林西子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手里，一本书也没有。她不便追问他为什么来了这里一趟却什么也没借就走了，就只是笑笑，没有吭声。

　　直到后来，林西子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陶睿知是计算机系的PhD，到底跑到全是文科类书籍的图书馆九楼借阅室去做什么呢？或许随便是谁也能够了然于胸，他的确就是为了她而去的，但是爱侣间的问题常常是明知故问，追究那些当俩人还没有确定关系时那发生在暧昧期里的种种微妙，只不过是为又一番甜言蜜语找一个引子而已。

　　回到这个周一的傍晚，林西子和陶睿知并肩站在电梯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陶睿知适时地拾起了之前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忙搁下的话题：“你现在是不是不在Legendary Old Town工作了？去了好多次都没看见你。”
　　林西子点头道：“我就在那里做了一年，然后拿到了一份做中文老师的工作，就没再去了。”
　　陶睿知扬了扬浓眉表扬她：“真厉害！都能教美国人中文啦。”
　　林西子谦虚道：“哪里，你们也都可以做的，我只是恰巧碰上了这个机会而已。”
　　陶睿知摇摇头说：“你知不知道？很多男生，至少是我知道的中国男生，去Legendary Old Town吃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看你。所以在没再见到你之后，大家都有些失望呢。”

　　林西子很为这句话而有些意外，但是在那当下从她心里升起来的，却并不是多少有些被冒犯的气恼，而是一个问号：如果，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中学的时候，俞乐怀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