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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十九章 人世几度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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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掌灯时分,烛光洒在干爽清透的空气里,微微的凉被烛火烘得散了,留下的是烛光下对坐的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风吹开了窗,宫女去关,哲哲趁着关窗的当儿,向窗外扫了一眼,看见了关雎宫。
“再搬回去住吧?”哲哲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布泰把鞋脱了,蜷在炕上,摇头,没说话。哲哲拉来一床被子,盖在布泰腿上,“哎,也好,总觉得那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谁都在里面住不长,而且,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不是怀着怨恨,就是揣着伤心,再不然,就是把命都丢在里面了。”“可不是,二十年间,里面都换了四个人了。”
布泰说罢,哲哲点头,“你一说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你从搬到盛京便嫁到这,算起来,总也有将近二十年了,那么,布泰,我倒要问问你,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你可都知道?可都看得明白?”哲哲没给她回答的机会,接着说,“你自然不能,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不会平白告诉你,有了什么事,你也就能看到一个尾巴,这由头经过只能自己猜,也许你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可是说给当事者一听,人家肯定会不置可否的一笑,笑你荒唐。”
“其实,何止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比你呆得久,看得多,不但看了你这盛京沈阳的二十年,捎带着,还看了老京辽阳的十年。”布泰蹙眉问道,“那皇后,您都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我们大清一步步地强大,看到了朝堂上后宫里,一拨拨的人来了又去,还看到了他是怎么从一个马背上的焦躁青年变成了后来大政殿里的开国之君。”哲哲的话说得风淡云清,却凝着厚厚的沧桑,仿佛把清朝兴起的三十载风霜雪雨都漫卷而来,布泰细细体味,末了,随口问了句,“焦躁?怎么个焦躁法儿?”毕竟,布泰眼里的皇太极,总是一副万事尽在心中的沉稳从容。
“我刚嫁给他那会儿,他刚二十出头,在外面打仗回来,一身的臭汗,倒头便睡,我打水给他擦脸,他却不耐烦,嫌我啰嗦,还说,再这样多事,就把我一脚踹回科尔沁。”哲哲低下头,过了这么多年她说起这件事,眼里是却还是转着委屈,全不见刚才的达观。
布泰连忙说,“这么说,皇上当初还真是焦躁,要是日子能倒回去过,皇上一定接过您的递来的手巾说您贤惠。”“要是倒回去过,也还和当初差不多,或者,可能心里嫌弃我,嘴上不说罢了。”哲哲抬头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布泰接着说,“因为当时,他根本就懒得理我,满心里,只有乌喇纳喇氏。”
布泰吃惊的样子早在哲哲意料之中,所以她不管不顾的接着说,“你看见继妃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老了,但是几十年前,那也是建州出了名的美人,马上的本事又好。只是家里没什么根基,正因为这个,皇上娶了我,也是因为这个,虽然我进门时豪格都已经七岁了,可我还是做了大福晋。记得我们新婚的第二天早上,乌喇纳喇氏就拎着包袱抱着豪格要回娘家,还说,反正皇上用不着他们母子了,他们也再不回来了。俩人都是那一副牛脾气,越闹越凶,到最后,皇上居然回屋拎着大刀出来了,说,我这就杀光你的族人,看你还说回娘家这样的话。”
布泰一时失神,随后道,“皇上会那样,恐怕不只是因为年轻,脾气暴燥吧,是真的在意。”哲哲点头,接着说,“皇上满心里只有她,他们却经常吵架,因为我住了正房作了正妻,乌喇纳喇氏心里一直有个结,她明明知道这不能都怪皇上,却每每往他身上撒气,皇上当时脾气大得很,从不肯让步,闹腾了几年,两个人的路也就越走越远。直到后来,皇上偶然发现她和大贝勒代善有私情,那天,他像个孩子似的在我怀里哭了一个晚上,从那后,皇上的心性就变了很多,也是从那一天起,在他心里,才真正把我当成他的妻子。”
“乌喇纳喇氏和代善?不会吧,我怎么听人私下说,是代善和大妃有私情呢?还说就因为这个,大妃还被废了一段时间。”哲哲无奈的摇头,“傻孩子,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大妃阿巴亥的确是因为这个被弃了一年,可是,她和代善根本就没什么私情,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这件事,是皇上和阿巴亥合起来扳倒代善的一个计策。”
布泰沉思片刻,道,“不对,若说当时的皇上扳倒代善是为了报复他和乌喇纳喇氏的私情,大妃也许觉得老汗王偏疼多尔衮,锄了代善,汗位就是多尔衮的了。可是,这又毁名声,又被废的,代价也忒大了吧。”
“对,布泰你说的没错,可是一年后她不是又被重新立为大妃了吗,阿巴亥自己有这个把握,老汗王把心都掏给她了,她心里却还有别的打算,她不止想让儿子得大位,她还对皇上有一份情,想和他在一起。她不知道皇上是因为乌喇纳喇氏才要扳倒代善的,她可能觉得皇上是为了他们母子打算才帮这个忙的。更有意思的是,旁人都说大妃‘饶风姿,有机变’,可她却在最该聪明的时候犯了糊涂,乌喇纳喇氏是皇上心里的人,她不知道,只会嫉妒我这个正妻。只因为乌喇纳喇氏不忍皇上的倔脾气,我能忍,乌喇纳喇氏敢顶撞他,我不敢。所以旁人就都说我和皇上琴瑟相得,乌喇纳喇氏不得宠。”
布泰低头揉着手帕,轻声说,“还真是一笔糊涂账。”“是,就是笔糊涂账,你自己不是也有一笔糊涂账嘛。这下算清楚了吗?皇上这些日子这么失常不是因为海兰珠死了,是因为乌喇纳喇氏。我觉着,你和你姐姐倒还真有些像我和乌喇纳喇氏,外间说感情好的那个皇上从不上心,旁人看来失宠的,却是皇上心上的人。其实细想想,只有你真的把一个人当回事儿了,你才和她闹腾得起来,才会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皇上对我和海兰珠却总是温的,不冷也不热。”
知道皇太极是因为一段旧情而不是因为姐姐才这般伤心,布泰心里舒服些了,可是转念一想乌喇纳喇氏,又觉得有些酸溜溜的,“难怪乌喇纳喇氏死了,皇上会这么难过。”哲哲会意,“说是难过,更多的,还是有懊悔之意,那天在清宁宫,他对我说,当年乌喇纳喇氏背叛他,他觉得全是她的不是,可是现在想想,他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他当初要是能拿出一半儿对你的好脾气、对你的疼惜,去对乌喇纳喇氏,他们也总不至于到了后来那个无法收拾的地步。只是当时他年轻,不懂这些。”
“他说的没错,布泰,你有福,他历练了半辈子,脾气磨好了,棱角磨没了,也知道心疼人了,你才来到他身边。当年,他知道乌喇纳喇氏的事以后,嘴上说从此之后拿她当摆设,还陆陆续续的纳了几个庶福晋,可是我知道他还是放不下,把小金福捧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就是在维系他和乌喇纳喇氏最后的这一点儿情分。再后来,你要嫁过来了,为了你能住进东一间,为了能挤走乌喇纳喇氏,我和你父亲在老汗王那儿没少使劲儿。皇上表面上看倒是没什么,心里还是不希望她搬的。你们成婚的那一夜,皇上还去乌喇纳喇氏的屋里看她,可能是想安抚一下吧,只是乌喇纳喇氏死都不给他开门。”
“慢慢的,我发现皇上对你颇为满意,言语间全是疼你的话,他以前对女人,从不这样。后来,你踢了乌喇纳喇氏一脚,我以为他回来后,这事儿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没成想,他压根儿就没追究。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世道,真是变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不同于他对乌喇纳喇氏的强硬倔强,你们闹了别扭,他倒是回回先去找你服软,也许,他是觉得,人一辈子,同样的错,犯一次就够了。”“哪有啊,皇后你忘了,姐姐害喜后,是我先去找他的。”布泰小声纠正哲哲的话。
“我没忘,是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拉下脸面去找他,还不是我对你说了那些话。可是那次,其实是他让我去找你的,话也是他教我说的。不然,你想啊,凭我,怎么能说出,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何如何,这样的话呢。那天,他从凤凰楼回来就愁眉不展的,我问他怎么了,他先是不说,后来才告诉我,他看见你和多尔衮在后花园放纸鸢。我说那没什么,他们从小就喜欢在一起玩。皇上却说,你不知道,今非昔比了,不能再耽搁了,哲哲,你帮朕个忙吧。”
“后来,你们虽然和好了,可是我总感觉你对他,和原来不一样了,我问皇上,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吗?他说,当然了,你都看出来了,朕能感觉不到吗?刚一开始也生气,气头儿上的时候听你说了一句话,你说,陪在皇上身边,十年即是一辈子。他说,听了你这句话,他当时揪心的疼啊,心疼你,巴不得从此把你含在口中,让你再不受一丝的委屈。他还说,不管怎样,貌合神离也总比恩断义绝要好得多吧。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你有了福临后,对他那么敷衍怠慢,他那样的脾性,居然这都忍得下来,放到二十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布泰把头埋在膝间,良久,抬起满面泪痕的脸说,“皇上现在在哪?”“麟趾宫。”布泰呼的一下拉开被子,鞋都不穿的往外跑,哲哲在后面大声的喊,“这么晚了,你难道要去麟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