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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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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萧韩二人相识后,转眼已过二月,汉中郡很快陷入暑热当中。汉营上下亦在夏蝉的鸣声中愈发焦躁起来,热气蒸腾着席卷过南郑城内青石板的大街,萧何座下马儿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它的马掌都要被烤化了。
萧何在韩信居所门外停下,他的马轻车熟路地躲进了院墙一侧的老柳之下,避开了炽烈的阳光。
萧何一时没看见韩信,往常他若是来了,韩信必定会在他未进门之前就迎了出来,然后拽着他对坐几前,或是谈天说地或是用各种小玩意儿演兵布阵,有时也会唤来夏侯婴等人一起来听,韩信有心与众人彰显才学,便将古兵书上战法亦说得深入浅出,那些老粗们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韩信?”萧何在推门之前喊了一声,依旧是无人答应,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热,而后将袖口稍稍卷起,隐觉有些不妙,若韩信真得不告而别,那又该当如何?
萧何触手推门,感觉到门板上的热度,木门嘎吱一声打开,萧何缓步进去,很快在窗前发现了韩信。
萧何舒了一口气,这年轻人到底是未走。
大概是热得厉害,韩信将自己的卧榻移到了窗前,正对着风口,此刻他身上只盖了一件单袍,半爬在榻上,头枕着的一只胳膊直直伸到窗棱上。萧何俯身看他,却见这少年人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间有细密汗水流过的痕迹自额至颈蜿蜒下来。
萧何帮他将袍子盖得严实了点,一言不发坐在榻上,不由出神。韩信的本事他是信的,他虽未有亲自上阵,却知道这年轻人难得是个用兵的全才,故而多次向汉王提起,汉王却似是给人心惶惶的局面给搅乱了心境,只当他萧何也是急得没了法子,方才病急乱投医。
“老萧,你不是傻了吧,老子自从沛县起兵,一路跌跌撞撞,吃了多少苦头,也好歹是一方大王了,如今却也就是这步田地了。子房也不在,一群混蛋就知道跑……你又不知哪里拉来个小兔崽子就说能救咱,三番五次地说。我问你,那小兔崽子带过兵么?”
萧何尴尬道:“大王好歹见他一见。”
刘邦将萧何上下打量一番,又道:“老萧,你先歇几天,别急昏头了。”
……
萧何将这月余细细过了一遍,竟发现记得最清晰的便是数番像汉王推荐韩信又屡屡遭拒之事,他叹了口气,侧身再看韩信,发现有几片柳叶落到了熟睡的年轻人身上,便轻轻替他挪开。
总归会有办法,这年轻人必得重用,至少也不能让旁人用了他去。
萧何到底没叫醒韩信,他起身离开之时,窗外卷来一阵小风,将热气吹散很多。
……
萧何在山林里策马前行,湿透的衣裳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半日前他自南郑北门出城时,压在头顶的灰色云彩就已在他的身后疾驰远去,不过短短一段路程,让人窒息的暑热迅速褪去,瓢泼大雨在电闪雷鸣中倾斜而下。
夏日的雷雨就是来得这样突然,两腿被湿透了的袍子紧紧粘上,夹着马背的双腿很快赶到了困顿,他方才觉得自己已步入老迈,但是他停不下来,若是稍喘上两口气,就怕追不上那年轻人了吧。好在南郑的朝东的道路平坦宽阔,总不至于太危险。
萧何行了约有二十里,雷雨也停了,午后的暑气并未迅速卷过来,倒是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周身泛起了潮气。路上他有遇见一名老樵夫,指点着他走上一条泥泞的小路,那路旁矮小的柳树丛生,野草倒伏在有些浑浊的水洼里,半浅不深的马蹄印告诉他,不久前一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在此策马而去。萧何顿时提起精神,不顾发酸的腰背在马儿臀后狠狠敲上一鞭。那平日懒散的大黄马没有抱怨,轻鸣一声疾行起来,马蹄踏在小路上,难得一派轻快。
这一人一马奔出午后的凉风,奔进了傍晚的斜阳里,而后马蹄声响在月色里,终于听见了隐约的水声和起篙的声响。
萧何像个年轻人一样跳下马,狂奔向河边,他边跑边喊:“船家莫走!”
那河边传来一阵水声,继而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半个人都没上筏子,走甚个走!”
萧何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然后他在明亮的月色里看见了韩信的马,马上无人。本该骑在马上或是站在筏子上的年轻人抱臂坐在柳树下,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萧何上前道:“韩信。”
韩信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走上竹筏。
那艄公道:“这才好哩,上个船也要想那么久。”
他刚要起篙,萧何也走上了这筏子。
韩信看着萧何道:“丞相,你真得来了。”
萧何看着他道:“你执意要走?”
韩信默然无语,萧何看了他一会儿,问那老艄公讨要竹篙,老艄公虽然不满,看着人身上装束,也知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便不情不愿地将竹篙递了来。
萧何问道:“这是什么河?”
老艄公道:“寒溪,这河上起了水,可只有老头子我一家夜渡客。”
萧何道:“真是个好名字。韩信,我今日亲自送你一程吧。”
韩信看着萧何挽起袖子,吃力地起篙,月光在这长者身上镀上了一层苍白,他知道萧何有些干瘦的手背上必定因为用力而皱起了青筋,于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月来那手掌搁在自己肩上时的情形,沉重得好像当年淮阴溪水边老妇人牙缝里省下的半碗饭。
记忆随着被月色照亮的水珠滚进河里,韩信抹了一把脸,上前自萧何手中拿过竹篙,他用力地撑起了竹篙,竹筏却在河中心打起了转子,韩信心想幸亏现在不是白日,月光再亮,也不会把脸上的愧疚和尴尬照得纤毫不差。
韩信道:“我想丞相会来,却不知道丞相会来。”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去看萧何,完全没想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月光碎碎地洒在河上,一只鸟扑簌簌地自河畔飞起,躲进群山的阴影里。
老艄公终于忍不了,自他手中狠狠夺过竹篙,也不问两人要去哪里,就将竹筏重新靠岸,他撑篙的动作娴熟轻巧,一看就是几十年的老把式。
“走吧走吧,老头子不做生意了。”
老艄公待两人上岸,便将筏子系到树上,搬起竹篙在月色里远去了。
韩信看着萧何,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萧何道:“跟我回去吧。”
韩信点头,然后将这长者扶上马去,他随后跨上自己的马儿,放缓缰绳,两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重新走进了汉中郡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