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上有一朵矢车菊》河青九余

11、十一

　　时间进入了12月。这一天吉尔伯特终于得到了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首先是路德维希梅勒给他寄了一张手绘的明信片，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维也纳去了，明信片就是从那寄过来的，画的是维也纳国家剧院，签名很模糊，只能看出一个“H”，其他的八成被莽撞的年轻人抹掉了。吉尔伯特不禁为这个可怜的画师感到一瞬间的难过。
　　再就是，他的亲弟弟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也来信了。用一种少见的快活的语气报告自己考上了洪堡大学，过完新年再开学，他们就能在在柏林相聚了。吉尔伯特边看信，边拳头砸了砸桌子。然而同时又感到一阵酸涩。他的日子过的虽然不平坦，但他尽力去忘掉他被开除过这个事实。在如此优秀的弟弟的成绩面前，他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完全释怀。
　　他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凉水，把信翻了一面。他的弟弟言辞恳切地请他回家过圣诞节。这让他犯了难。
　　罗德里赫去慕尼黑出差了。还得有一个多礼拜才回得来。算算日子，倒正好是圣诞节前夕。他是不回家过节的。如果自己再不在，那也太可怜了。吉尔伯特没想过他之前自己是怎么过节的。而伊丽莎白，她住在一个从瑞士来的大资产阶级家里。那家的主人之一教养良好的茨温利小姐据说是她的好姐妹。
　　吉尔伯特想了又想，他已经过了好几天无聊的日子。圣诞节，罗德里赫很有可能被邀请到茨温利家做客的。如果是这样，自己反而不好跟着了。
　　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家——不能否认，他想家了。家乡林间的小鸟，家中的小店，油墨和木材的味道，甚至他老爹蹩脚的小提琴都让他想念。他多么想和他亲爱的严肃的弟弟一起在雪地里跑啊，再拾起雪块砸到他弟弟一丝不苟的背头上。
　　只要，只要他提前一点回来就好？对他来说家人的意义大过于节日，对罗德里赫的挂念也一样。他还会怎样呢？吉尔伯特快速想着，去找安东尼奥？去找伊万？独自去天主教堂？这样一想，那人其实不一定会可怜的。不过别人是别人，他吉尔伯特可不是别人。如果在25号晚上……这太早了点……26号的晚上他回来，那该是个多大的惊喜啊。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心不在焉的上完最后几天课，所幸学生们比他更加心不在焉，校长也默许了这种放假前的冲动。于是在假期的第一天，他就拎着他不多的行李赶到了火车站。他的老家勃兰登堡距离柏林不算远。在火车上看到一排一排整齐的松树站在路边，耀眼的白雪下面覆盖墨绿色的树枝。这可比柏林的工厂可爱多了。这一切都让他兴奋。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他远远看见了他的弟弟在站台上，穿着一件新大衣，戴了一顶年轻人常戴的有檐帽子，湛蓝色的眼睛寻找着自己的身影。他欢呼一声，摘下自己的帽子向高个子青年扔了过去。
　　“阿西！”他嚷嚷着，帽子准确地砸在他弟弟的脸上，路德维希欣喜地拿下帽子，随后接住了兄长飞扑过来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几乎把他扑倒。吉尔伯特狠狠抱住弟弟的脖子，兴奋地跳了两下，他的弟弟也抱紧了他。
　　“哟，阿西！今天打扮得可真精神！”吉尔伯特终于放开弟弟的身子站直了，重重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路德维希被他这个举动搞得有点不好意思，正了正帽子，“因为……快要出去上学了嘛，又赶上过节。”他露出一个笑容，攥紧吉尔伯特的手，“哥，你能回来，我真是高兴！”
　　“本大爷也一样啊！瞧瞧阿西已经变得比小鸟还帅啦！”吉尔伯特颇为感慨地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你来瞧瞧弗雷德里希！”他敞开怀，嫩黄色的小鸟从内袋里探出头来，“啾”地叫了一声，路德维希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老爹……还好么。”吉尔伯特玩够了，两人走出了挤挤嚷嚷的火车站，他终于开口问道。
　　“还是像原来一样——不过脾气好多了。知道哥你今天回来，昨天我们还一起到山上现砍了一棵小杉树。现在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家里没了你，父亲干什么都不太有精神呢。”
　　兄弟俩在通信中早就解决了对贝什米特老先生的说辞问题。路德维希说吉尔伯特顺利毕业，并被柏林一家乐团聘走，因此就留在柏林了。
　　“但这样毕竟不是长久的事啊。”路德维希又皱起了眉头。吉尔伯特掏出一个纸袋晃了晃，“本大爷现在可是有毕业证书的。你瞧，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本大爷早晚会进最高级的乐团的，你要有信心！”
　　“唉……不是对你没信心。只是现在的局势没以前那么好了。”
　　“阿西，你总是想这么多！”吉尔伯特重重拍着弟弟的肩头，“现在是圣诞节！管什么局势不局势，什么官老爷也不能管本大爷过节！”

　　勃兰登堡不是个大地方，然而节日的气氛却更为淳朴，带着圣诞帽子和鹿角的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很多人家和店面都挂上了五彩缤纷的装饰物品。青石人行路上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路边的松树上也被挂上了铃铛。
　　兄弟俩打算先回店面。贝什米特老先生虽然对大儿子的归来早就心急不已，但是仍然非要坚持开店不可。结果就是他只打发了小儿子去接站，自己留在店里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好在节日将近，店里也不忙。
　　“米歇尔已经回家去了，今天就要我们帮忙收拾店里了。”贝什米特家的店也不大，只请了一个帮工兼男仆。平时路德维希也经常在店里帮忙，而吉尔伯特，没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路德维希今天格外高兴，脸上总带着点笑容。吉尔伯特想，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总是过于严肃的弟弟笑了这么长时间了。
　　两人说着闲话，已经走到了店面所在的巷子，一阵小提琴传了出来，吉尔伯特一愣。路德维希一笑，“哥，父亲一直没告诉你。自从你走了之后，他就又买了一把小提琴——但是他不在你面前拉——他拉的怎么样？”
　　吉尔伯特无声地大笑了两声，“拉的棒极了！”然后一拉路德维希的胳膊，两人悄悄摸到店门口，从窗户看去，贝什米特老先生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柜台边上拉琴，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前七八糟的书籍。
　　吉尔伯特忽然怪叫一声推门闯了进去，琴声戛然而止，贝什米特老先生愕然看着忽然出现的大儿子和后面跟着的一脸尴尬的小儿子。吉尔伯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父亲。
　　路德维希连忙上前接过小提琴，好让贝什米特老先生腾出手来重重捶打着大儿子的后背。吉尔伯特装模作样叫唤了两声，嘿嘿笑着直起身子来，“老爹！你比我想象的有精神多啦。看来生意一直不错？”
　　贝什米特老先生哼了一声，“没了你这个惹祸的家伙在，生意当然好得多了！”说完这句话他也忍不住笑了。兄弟俩的母亲去世得早，吉尔伯特想到等路德维希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只剩下老爹一个人了。这让他不太放心。不过这种话他当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冬天天黑的早，转眼已经是黄昏了。贝什米特老先生絮絮叨叨地支使着路德维希干活，把书籍归位；不同种类的书箱分开；然后打扫卫生。吉尔伯特则拿过小提琴，随手拉了几段音阶，然后专心致志拉起了练习曲。他在学院是上过两年半的小提琴辅修的，虽然水平不算多好，至少比贝什米特老先生强。（这是客观事实）路过的邻居们听到店里传来了远比平时流畅动听的琴声，都探头过来友好地对着贝什米特一家微笑。这让吉尔伯特得意非常，而路德维希则皱着眉头感觉活比原来更难做了。
　　晚上他们回到了家。第二天便没有去开店，而是开始了圣诞假期。兄弟两人轮流布置着那个高大的圣诞树，把它摆在了屋子中间。吉尔伯特想出各种办法，在树上挂了许多奇怪的东西，连路德维希小时候抱着玩具熊哭的照片都被他挂上去了。还有路德维希以前学画画的时候画的作品。这让路德维希非常羞耻，然而禁不住他的哥哥大声劝说，贝什米特老先生也只是在坐在壁炉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几天来家里经常收到邻居们送来的礼物，都是由路德维希出面收下的。而送礼物给大家的活则是吉尔伯特来做。大家看到他回来了也都十分高兴。他带着以前的几个朋友一边闹一边把附近认识的人家都跑了个遍。年长的人们都宽待了年轻人们的狂欢。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平安夜的时候贝什米特一家安静地做完了晚祷。吉尔伯特看到路德维希的眼睛中充满了坚定和希望，这一瞬间让他感动非常。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和弟弟是没有分开的整体，照顾弟弟或者被弟弟照顾都是本能。而到了现在，他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长成了和自己不一样的另一个人。他忽然理解了老爹看着他们兄弟的眼神。
　　夜晚，他和路德维希久违地睡在一张床上。他瞪了一会天花板，然后拍了拍他弟弟的手。
　　“哥，你怎么了？”路德维希立刻回答，他也没有睡着。
　　“哈，阿西，你没睡。”吉尔伯特转过了头，“本大爷……打算早点回去。”
　　“圣诞假期还有好几天，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嗯……后天。本大爷后天就回柏林。”
　　“哥！”路德维希睁大了眼，“这也太早了！父亲也不会舍得你走的啊！”
　　“老爹那边……就说本大爷要准备新年音乐会的排练！”吉尔伯特双手枕在头底下，“本大爷早就决定了的。不管他去谁那过节，本大爷总归也要跟着。就算跟到俄国佬家一样！本大爷昨天就买了票了。”
　　“原来是埃德尔斯坦先生。”路德维希声音闷闷的，“你连他的照片都没给我看过。”
　　“他根本也没给过本大爷照片。”吉尔伯特嘟囔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你干嘛总是在意这个？”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哥你的形容不可靠。”路德维希板着脸，“不好好认识他，我可不能放心。”
　　“哈，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可要生气了。”吉尔伯特呲牙一乐，“反正你开学就能见到我们了，别心急。”他转了个身躺好，“别忘了……好好照顾老爹。以后咱们要经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