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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宿怨未解添新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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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烛影微摇,映出府上主人来回踱步的身影,预示着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忽然,那高大结实的身形返回摊满兵书的案前,从中抽出一张地图,拿起毛笔,在其中几处山水关隘迅速勾上朱圈,这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就在此时,窗棂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喀喇声。“谁?”未及他回身,一双手已搭上他的肩膀。
牧一回身,不禁又惊又喜:“仙道?”
“将军府上的警备松懈了不少呢。”仙道淡淡地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来得正好,有个消息告诉你!”牧绅一黝黑的脸庞上,双目炯炯发光,抑制不住的急切神情表露无遗,完全没有注意到仙道的异样。“蒙古打探到驻边将领换人,趁机出兵袭扰,满剌尔抵挡不住,转而向我军求援,但泽北荣治置之不理,致使局面完全失控,蒙古已有大举入侵我中原之意。事急至此,皇上今天下旨,要我戴罪立功,带兵立即开往前线!”“哦?泽北荣治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如皇上真能回心转意,起复将军,那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仙道眼睛一亮,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他不常有的严肃神情,甚至带着一丝黯然。“不过……我也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将军。”
牧这才发觉仙道有些不对劲。他蹙起眉头,问道:“什么坏消息?”
“将军果然是歇得太久了,今天街头巷尾都在议的一件大事,您真的没听说吗?”仙道有些激动,却欲言又止。他侧过身子,似是有意不与牧对视,幽幽地说:“藤真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牧有些不相信地追问道,他的表情明显已变得僵硬。
“藤真,藤真健司。”仙道一字一句地回答。在他心中,是多么不愿说出这个名字。但是,不管多残酷,事实就是事实。
“不,不可能,你们不是去救他了吗?难道……是泽北抢先下了毒手?”牧瞪大双眼,猛地抓住仙道的肩膀,两只大手钳得仙道生疼,但仙道并不躲避。他仰起头,双眉紧锁,矛盾、忧伤、痛悔、酸楚……本来不该属于仙道彰的情绪全都清晰地纠缠在一起,让牧不禁感到一阵不忍,于是慢慢松开了双手。仙道叹了口气,这才把夜探天牢和藤真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牧。听毕,牧也是连连摇头,慨叹不已。
“是我们莽撞了,应该调查清楚些再行动,或许就不至于……”仙道虽原就主张谨慎筹划此事,但这话责怪自己的成分倒比责怪流川要多。流川性子单纯又一根筋,会这样冲动是自然的。他了解流川,却最终没能劝住他,到底还是他的错。
“听你所言,藤真在狱中已受了不少折磨,恐怕也耽搁不起。你们也是一片好心,千万不要自责。真正对不起藤真的人是我。”说到这里,牧重重叹了口气。不过牧到底是经过风雨的大将,骤临变故,他虽心中痛苦,却仍想起一件眼前必须商定的大事。“仙道,现下我还有一事相求。明日我要面圣出征,前线战事紧迫,正是用材之时。你武艺高超,流川少侠一行人也非等闲之辈,不知你们可愿共赴疆场,合力退敌?”
“匡扶社稷,安邦定民,本就是做臣子的份内之事,如蒙将军不弃,我自然愿意前往。不过……”
“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就再好不过了,只要依之前那样乔装打扮,我保证军中不会有人认出。你也不必时刻待在军营,见机行事即可。”牧忙道。
仙道略一思索,说道:“我回去就与流川他们商议,湘北门下都是忠义之士,想必也会愿意共赴前线。不过路上我还是与他们分开行动为好,免得招人猜忌。”
牧点头称是。当下便铺开地图,将各处城关险要、地形特点一一指给仙道,又与他讨论用兵之术、御敌良策,二人谈到兴起,直到深夜才作罢,约好明日在城外八十里扎营处会合。别后,仙道自回驿馆去,和流川等人说起此事,个个都摩拳擦掌,满口应允。仙道见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若是流川和樱木他们回湘北,留他一人随牧去与蒙古人打仗,他还真觉得有些寂寞呢。
第二天一早,仙道化装妥当,与流川、赤木、三井、宫城、樱木一行六人准备出城。快走到城门口时,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樱木好奇,吵着要去看热闹,被赤木板起脸骂了一顿,拦住了他。樱木垂头丧气踢着石子往前走,却被迎面跑过来的一个小孩狠狠撞了一下。心里没好气的樱木哇啦哇啦地嚷起来:“这谁家的小鬼,饿晕头啦?!抢肉包子哪?!”小孩也不甘示弱地做个鬼脸,回道:“谁抢肉包子,咱要看蛇精吃剩的人脑袋!”
樱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蛇精?什么人脑袋?”
“嘿,瞧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小孩停下脚步,绘声绘色地比划着说:“我奶奶告诉我说,昨天夜里,西山坳地底下钻出个大蛇精,钻到天牢里,吃掉了当朝都御史藤真大人,只剩下头颅,现就挂在城门上哩!”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樱木听了此言也毛骨悚然,脊背阵阵发凉,其他人也尽皆骇然。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明知这是谣传,却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怀着沉重复杂的心情,众人混入人群中,只听得耳边议论纷纷:“唉呀,这真是藤真大人吗?怎么死得这么惨?”“昨夜西山坳里一声巨响,我那住在山脚下的女婿听得真真的,据说是有蛇妖出没呢!”“蛇妖?怪不得。你听说过没有,藤真大人眼睛的颜色与常人不同,是异族呢。”“蛇妖一说怎么信得,藤真大人向来体恤下民,是个好官,定是遭人陷害。”“嘘,小声点……”
众人抬眼望去,城门下悬挂的正是藤真血迹斑斑的头颅,苍白的脸被乱发遮住,任凭如何想象,也无法相信这竟是昔日那个容颜俊美,谈笑风生的藤真健司。下面贴有一张告示,但上面只言及藤真因通敌叛国被处以极刑,其他全都语焉不详,加上昨夜仙道与流川弄出的动静,也难怪会如此流言四起了。
看到藤真下场如此悲惨,还被无端诬蔑,不只直性子的流川樱木,连一向稳重的赤木都气愤难当,但他毕竟年长几岁,知道这很可能是泽北一党布下的陷阱,他们找不出劫狱者,就想用这种低劣的激将法印他们上钩,如若这样,绝不可在此久留。想到这里,赤木连忙和仙道使个眼色,带着大家退出人群,匆忙出城而去。
一到郊外,樱木便不住痛骂,先是把泽北长风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最后连天牢的狱卒也没放过,宫城和三井偶尔也跟着插上两句,赤木则不住催促他们少聊天,多赶路,唯有仙道和流川一路上不发一言。樱木忍不住问:“狐狸,你怎么哑了,难道你不生气?”流川瞪了他一眼,却并不回话。樱木又问仙道:“他怎么了?”仙道轻声说:“他生自己的气哪。”毕竟还是仙道了解流川心思,他正是气自己当时不该过于莽撞,好心却害了藤真。然而说到此层,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到这里,大家的心情又都沉重起来,直到夜晚赶到军队宿营地,竟是一路无话。
谨慎起见,仙道并未进入军营,而是自己在附近寻了块地方露营。流川等人则与牧会面后,留在军中。
夜半,流川的帐外忽然“嗖”地飞进一颗石子,生生把他砸醒。流川一骨碌爬起身,他平生最恼清梦被扰,这找上门的挑衅怎能忍得?他拿起佩剑,夺门而出。谁知前后左右找了个遍,也不见人影。忽然他心思一转,向上望去,只见帐旁一棵桦树上,一个黑衣人影两手抄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流川分辨不出那人面容,不过看他稳稳站立枝头的样子,定然是轻功了得的高手。
哼,只有你会上树么!流川心中不忿,正要施展功夫,上去与他交手,却见那人脚尖轻轻一点,已从这棵树跃到前面另一棵树。流川见状,也在底下紧跟上去,不多时,已出了营寨。见周围无人,那人才从树上纵身跳下,稳稳落在流川面前。
“南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流川暗想。
“看来你还没睡糊涂。”南烈“唰”地抽出鬼头鞭。“咱们的账还没算完哪。爷今天打算废了你的湘北剑,有什么本事亮出来吧!”流川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我的湘北剑要留着杀蒙古鞑子,不是为了陪你玩的。若识相就快点离开,我可饶你不死。”流川的话似乎激怒了南烈,他一甩鞭子,漆黑如墨的鞭梢划开空气,发出尖厉的啸鸣。“我劝你别搞错情况。如果你不想仙道被重新抓进大牢,就趁早答应我的要求!”听到南烈竟以仙道相威胁,流川火从心起,双眼射出似乎能致人死命的危险光芒。他紧握剑柄,强压住心中怒火:“好,我陪你打。”南烈冷笑一声,说:“这儿场子不合适,十里之外有个赤松坡,老子在那儿等你!”说完便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流川明知他必有奸计,但为了仙道,也不得不跟上。
一盏茶的工夫,流川便跟到了山脚下。月光从厚密的阴云背后透出虚弱的灰白光芒,让黑夜中山体棱角分明的轮廓愈显诡黠。流川抬头一看,只见山坡上一片密林,层层松枝刚虬有力地伸展重叠着,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几声枭鸣,让人不禁从脊背处升起一股寒意。南烈的身影此时已隐没在林中,流川也不管那许多,三步两步登上山去,反正我上了山他自会现身,他心想。
果然,流川刚一钻入林中,一道毒镖便划开空气逼面而来。流川略一侧身,轻松躲过,趁势跳上一棵松树,喝道:“我来与你比试,有本事就别躲!”
“刚才只是打个招呼,看这招!”
南烈在身后!流川足下一点,纵身跃起,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燕子旋,同时右手反射性地使出一招“大漠吹雪”,只见剑光如雪花般缭乱飞舞,笼罩着他的全身上下。等他再度落下,已是面对南烈,身边无数松针松枝被削得如碎玉屑般,飘飘洒洒地落向地面。好险!流川心中暗暗庆幸。南烈擅用毒,又擅使镖,刚才这招定是他将涂了毒的松针当趁手兵器用了。若是被一枚扎中,就算他有湘北剑,也难保能全身而退。这里地形复杂,天色又暗,坐等他进攻只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想到这里,流川趁势一转手腕,运气推剑,一股强大剑气直冲向刚才南烈射来松针的方向,这正是湘北剑中威力极大的一招“中流击楫”。若是在平地使用,此乃可以一敌百的强悍招数,正面相迎的话,如以肉身抵挡千钧落石,全身骨骼脏器必将被震碎而死。昨晚流川与仙道合力劈开石门,用的即是此招。不过此时流川身体悬空,不敢使出全力,而此招重攻轻守,流川同时又要提防南烈从别处偷袭,于是这一剑的威力只及平常的一半不到。即使如此,对面的一片松树也在流川的攻击下纷纷拦腰断作两截,轰然倒地。原本躲在树上的南烈只好狼狈地跳到树下由此形成的一片空场上,这正合流川之意。他跟着一跃而下,在空中连连使出凌厉的攻击招式,不给南烈还击的余地。南烈一下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左支右绌,身上已被流川刺中多处,眼看就要不支落败。看到自己如意算盘落空,南烈又恼又恨,忽地变招,将手中鬼头鞭向着流川手中宝剑就是一甩,流川以为他要么是用鞭来夺剑,要么是使自己忌惮鞭毒而退却,但此时流川已习得湘北剑,与上次和他交手时的功力大为不同,自信让他不但没有转攻为守,反而持剑向南烈甩来的鞭身削去,只见剑光过处,鬼头鞭也如刚才的松树一般,堪堪断为两截。看着手中只拿着半截断鞭的南烈,流川停下攻击,摆好守势,喝道:“你兵器已废,还比什么?我已赢你,你快走吧!”
南烈手持断鞭,面容却无半点败怯之色,只听他怪笑几声,扬起下巴,蔑视地看向流川:“枉你还算湘北传人,连胜败都分不清楚。告诉你,这场是爷爷我赢了。”说完,南烈“倏”地往后一跃,三下两下便消失在密林的黑影中。
“哼,每次只是逃得快而已,说什么大话。”流川咕哝了一句,也无心再追,转身往营帐的方向走去。回到军营,流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总回想着南烈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却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晚上,兵士们都围在帐前生火做饭,流川正一个人坐在一边发呆,忽然一人拍上他的肩头。流川转身一看,原来是乔装改扮的仙道。“你混进这里,不怕被人认出来?”流川看看四周,皱起眉头,压低声音说。
仙道冲他摆摆手,拉着他就往出走。流川无奈,只得跟着他到营盘外。看到周围没人,仙道才悄声问他:“昨晚你去哪儿了?”流川白他一眼,反问道:“你不是说去睡树上么?难道你晚上还跟踪我?”仙道一脸委屈相地说:“跟踪你不就不问了嘛。人家是担心你,想看你睡得安不安稳,谁知道帐子里没人,害我一通好找。”流川听罢不语。他不愿让仙道知道南烈以他为威胁,才逼得自己去与他交手。再加上南烈最后说的话仍让他心中疑虑重重,按他的性格,遇上这等事不自己纠结到死是不会说的。仙道见状,反而觉得他有意隐瞒什么,缠着一个劲地追问。
流川被他问得烦了,忽地抽出长剑,说道:“和我练剑!”
“什么?大晚上的,你……”
不等仙道说完,流川剑已逼到他肩头:“快出剑!”
“好好,我陪你练就是。”仙道拿流川没办法,心想他难不成是要借练剑发泄?这时只好顺着他,说不定等他气顺了就能问出什么。于是便抽剑出鞘,和流川对练起来。
湘北剑与陵南剑本是一脉相生,堪称双璧的剑法。单独使用已经威力无穷,而双剑并出另有深一层的妙处,不仅招式上相得益彰,用剑者的真气亦可互为补充,借剑招衔接之处流通回转,即使其中一人受伤令真气减损,另一方的真气也会立即补上,使剑招不致中断,也可在战斗中为受伤者提供支援。
流川昨日与南烈之战悬念未解,正好仙道来找自己,他本想过上几招,边打边琢磨自己出招到底有何纰漏,也借活动筋骨纾解一下连日来的郁气。谁知,两人剑锋刚一相交,仙道便觉手臂一麻,一股邪气逆血而行,冲入心肺,他猝不及防,手腕一抖,“呛啷”一声,竟把剑掉落在地上,身子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流川见状也傻了眼,他连忙丢下剑,扶住仙道:“你……怎么了,你?”
仙道试着提了提气,又是一阵疼痛难忍的胸闷,只觉得天昏地暗。他害怕流川担心,只说:“不妨事,扶我到那边坐坐。”
流川扶他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急切地问道:“是不是上次中的毒又发作了?”
仙道摇摇头:“不是。”他仰起头,望着流川,尽管压抑着难以名状的痛苦,眼中却满是关切,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你没事吧?”
“白痴。”
仙道嘴角一弯,笑而不语。
流川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地说:“我告诉你。昨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