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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边尘魂梦簪缨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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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既收,流川便急着回营,仙道虽然不舍,但知道牧军令严明,若流川误了明早的点卯可不是好玩的,只得长吁短叹地放他回去。恋恋之际,仙道才第一次感到钦犯身份带来的不便。心里暗暗发誓,待打赢了这场仗回去,定要和泽北老贼把前前后后的账算清楚,为藤真报仇,为花形等大臣平反,自己也好堂堂正正地和流川在一起。
而流川或许是太过劳累,这夜睡得格外香沉。第二天起床后想起和仙道缠绵的经过,不禁面红心跳,胡乱洗漱了几把便赶往中军帐外。只见“牧”字猩红大旗巍然矗立,山、风、雷、火、岚五色旌旗分列两侧,将士皆按阶衔列阵站定,肃然有序,无一人喧哗惫惰,个个精神振奋,意志昂扬,手中的兵器也全都磨得锋利锃亮——“械不可懈”,这是牧一贯的要求。三军阵前,牧绅一头戴红缨兜鍪,身着精铁铠甲,手提丈八鎏金马槊,端坐于乌骓马上,目光徐徐扫过全军将士,威严凛然,当真是大将风范。流川本游迹于江湖,从未受过军纪约束,这几日跟在军中,学到了不少规矩,心中对能从容率领如此一支庞大军队的牧也愈加心悦诚服。正当他暗自叹服牧的将者之风时,忽然发现右前方队伍中,有一人侧脸非常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正当他纳闷时,那士兵正好转头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俊秀,神采流转,头巾下露出一绺微卷的秀发。虽然刻意做了男装打扮,但那样貌身形,不是彩子又是谁!流川认出她后,几乎叫了出来,彩子见他表情惊讶成那个样子,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口型,又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流川也只得暂时压下好奇的念头。
点卯完毕后,大军拔营继续前行,流川急忙趁机询问和他同在“岚”阵中的三井是否知道彩子也来到了军中。“当然知道。不光是彩子,其他师兄弟来了有二十多人,都是昨晚赶到的。他们先去了牧将军那里报到,等回来后已经夜深了,大家都知道你闹觉,就没去扰你,打算今天再说。没想到你小子眼这么尖,小心宫城吃醋啊。”搁在往常,三井拿流川开玩笑时,必要被他顶上两句。可想到昨晚之事,流川只能暗自庆幸没有被同门撞破,脸上早已是一片飞红。好在三井又转头去与其他兵士说话了,并未在意他的异常。
中午,队伍行进到一处山谷,前方传下令来,就于此处生火做饭。流川正在低头整理空场,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回身看时,正是一身戎装的彩子,身后还跟着赤木、樱木、宫城、三井等人。流川刚要开口,却想起此时彩子女扮男装,贸然叫她彩子姐似乎不妥,却又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正在犹豫之时,彩子如看出他心思一般,爽朗地笑道:“叫我井上就好啦!哎?你该不会还不知道我的姓吧?”流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彩子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几日没见,又长高了?”樱木在旁插嘴:“那是因为你整天看着小宫的缘故吧,哈哈哈!”话音未落,头上便连吃彩子两记爆栗,宫城更是不依不饶地揪住樱木一顿好打。流川见状不禁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是啊,像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开开心心,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谈笑之间,流川问起师父,彩子才说道,这次他们来投军,也得到了安西师父的同意。“不仅如此,师父还新创了一套适合普通人学习的基本功夫,让我们教给全军的将士。昨晚我们去牧将军帐中,就是与他商议此事。”彩子补充道。“只要是湘北门下,都要负责教授。这套武功路数不难,方才木暮师弟已经演示给我,还不会的诸位,这里看好了。”一旁的赤木站出来,边说边示范起来,他是流川一辈的大师兄,内功功夫十分深厚,一双大掌更是势大力沉,随着招式变化,上下翻飞,煞是令人叹服。流川等人认真学习时,樱木却在一旁拉着彩子问晴子的消息,虽然那改不了的急脾气免不了让他挨几下打,但得知晴子仍好好地留在湘北驻地等待大家的消息,还托彩子为自己鼓劲时,樱木心里那美滋滋的感觉就别提了。
转天一早,牧正式将湘北一门介绍给全军将士。先加入的流川、樱木、赤木等人本来就很活跃,在军中颇有人缘,兵士中也有听说过湘北剑的,得知同伴中竟有如此威震天下的名门之徒,还将亲授武艺,无不欢欣鼓舞。一时间,大军之中人人以学武为荣,日夜切磋,士气高涨,看到如此令人欣慰的景象,牧也从因藤真去世而长久陷入的自责中逐渐解脱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前线传来了蒙古大军进犯,泽北荣治所驻城池失守的消息。尽管事发突然,但也在牧的意料之中。他立即下令,加强情报刺探,与邻近关隘保持联络,一旦有失及时相互支援,同时也加快了行军步伐,在牧严整有序的指挥调度下,每个人都进入了备战的状态。流川等人也跃跃欲试,只等与蒙古军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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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里外的一座毡帐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帐内的人们正为刚刚取得的一场大胜举杯庆贺。主帅孛儿赤斤端坐在铺有貂裘的木椅上,面前案上置一酒瓮。他一手扶住瓮沿,一手高举,示意众人安静。这群面色黑中带赤、满身腥膻的蒙古汉子们停住喧哗,眼光热切地盯着他们的首领。
“出兵如出猎,若徒手而返,有何面目再饮斡难河之水,再踏彻彻山之地!今日一战,尽雪前耻,收我失地,俘了敌首,好不痛快!诸位阵中奋勇杀敌,皆有战功,这就拿贼首来慰军助兴!来人啊,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把泽北荣治押上来!”
每个人都附和着主帅豪迈的号令,帐内喊声震天,群情激昂。而被兵士推搡着带到帐中的,正是被俘的大将泽北荣治。尽管脸上透着明显的不甘,但被五花大绑的他只能屈辱地跪在孛儿赤斤的案前。泽北向来自视甚高,但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的他开赴前线没有几日,便被孛儿赤斤探明了底细,几次小小的声东击西之计,泽北就疲于应付,丢了城池。弃城之时,更被逼到狼狈至极,身边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护卫,不得已只好自己拔剑边逃边防身。他本想有五决剑至少也可保自己全身而退,谁承想整日苦心修炼的剑谱早已被掉了包,刚一交手便破绽百出,让蒙古军毫不费力就擒了去。泽北百思不得其解,但既已沦为阶下囚,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了。
孛儿赤斤抬手对跪在地上的泽北一指:“我还以为贼皇帝派来的是什么大将,没想到是这等无谋小儿,你麾下五万人马,却被我三万部众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自己性命也难保,你服也不服?”
泽北憋红了脸,说道:“我不服!这次中了你们的奸计是我不慎,有本事便放了我,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哦?难道你想做孟获不成?只可惜我没有诸葛孔明的耐性啊,哈哈哈!”孛儿赤斤大笑,帐内诸将也跟着笑个不停,泽北只觉颜面扫地,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待笑够了,孛儿赤斤接着说道:“看你年纪轻轻,不如弃暗投明,为我蒙古大军效力如何?若你同意,我可禀明可汗,饶你一命。”他本想以泽北这等不堪一击,必是贪生怕死之辈,谁知泽北听了他这话,反而直起腰背,提高声音说道:“我身为大将,岂会投降鞑子!不要把我和那叛国求荣的藤真健司混为一谈!”
孛儿赤斤一懵,继而又大笑起来:“叛国求荣?藤真健司?你说的可是那位被奸臣陷害致死的都御史?”
“藤真乃是异族奸细,何来陷害一说?”泽北仍对父亲泽北长风的说法深信不疑。
“原来连你也瞒在鼓里。贼皇帝有眼无珠,召回牧绅一派来你这个没用的家伙,还听信无中生有的谗言让忠臣枉死狱中,真乃天助我也!”孛儿赤斤仰天大笑,举起酒瓮狂饮几口后,又继续说道:“真真可笑,我饮了三十余年的斡难河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要真有这样的奸细,我还真想见上一面!”
“那么,藤真他……不是奸细?”泽北的声音因为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明显地颤抖着。他一直坚信藤真里通外国,牧与之勾结,满朝上下惟有自己能担当御敌重任,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边疆,难道这一切都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难道,自己只是父亲的一枚棋子?周围的讥笑声、杯盘撞击声都变得那么刺耳,胸中像堵着一块泥沼里的大石,想找些什么话来反驳,却发觉这些话都是那么无力和自欺欺人。这种屈辱和无力感让跪在地上的泽北颓然低下了头,失去了最后一点抗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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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牧绅一率领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前线。一路上连战连捷,收回不少失地。仙道也一路跟随,暗中接应,出了不少力。只是牧下令加快行军步伐后,很难找到与流川私会的机会,甚是难熬。这日他见流川身边都是湘北熟人,便混进队伍中,和流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流川并不怎么理他,不过仙道跟在身边,他心中确实踏实温暖,偶尔瞟他一眼,见他满面尘灰,仍旧戴着那顶狗皮毡帽,全无个学士样子,但眉间嘴角却神采飞扬,透着盈盈笑意,想必他心中和自己也是一样的感觉吧。这样想着的流川不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去,加紧赶路。忽然,仙道用肩膀一撞他,小声说:“你看那边。”流川顺着仙道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蜿蜒而来一队人影,没有马匹,队形凌乱,看来不像是军队。
再往前走,才看清那队伍原来是百十来个牧民,妇孺老人占了多数,赶着稀稀落落的几只羊,行走得很缓慢。一个中年女人大着胆子走到他们面前,只见她面容憔悴,头发枯黄,操着不熟练的中原话连比划带说,大意是他们走了许久,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想和军队讨口水解解渴。仙道见状,连忙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那妇人喜得千恩万谢,递给躲在她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孩子一接过水便没命地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下去,显见得是渴坏了。看他得了水喝,其他牧民也都放下恐惧,争先恐后地拥过来,面对着一只只急切地伸过来的手,军队只得暂时停下来。流川从怀里掏出一块烙饼,递给一个高个子男孩,他接过去,却没有吃,而是跑开去,将饼递给一个头上编满小辫,戴着绿色耳坠,身上却穿得十分破烂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过饼,开心地啃起来,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而那个男孩子也摸着她的头笑起来。
“你能听懂他们的话么?”流川问仙道。仙道摇摇头。但是不用说也能看出来,这些都是避难的牧民,虽说这里的人民大多逐水草而居,但打起仗来,哪儿能有安定的生活?况且,这一地带中原人与蒙古人通婚杂居屡见不鲜,来讨水的人有些仍是中原打扮,却操的是蒙古口音,可战争之前,谁又会分辨这些居无定所的游民是敌是友?此情此景,不禁让仙道慨叹。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言实不虚。
送走这批难民,再行三日便是蒙古军主营驻扎之处。牧下令在新攻下的赤河镇休息整备。这里河流环绕、地势较高。长途行军,疲惫缠身的将士们终于得以恢复体力。而牧绅一自己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苦心思索破敌之计。湘北门下的加入让牧的大军如虎添翼,尤其是普通兵士习得剑术后,战力大增,也令军队伤亡人数大幅下降,牧对此很是感激。而湘北门下屡立战功,威望日增,不少人已升为统领,有他们辅佐,牧用兵调度时也更加游刃有余。眼下唯一让牧头疼的一点就是,泽北荣治溃败后音信全无,不知是死是活。若他被蒙古军俘虏,却是颇让人棘手。不仅可能被敌方拿来做要挟的筹码,而且若被泽北长风得知消息,为保泽北荣治性命,必会从后方掣肘。这也是牧力求速战速决的缘故。
来日决战,关系重大。即使过往数月连战连捷,敌军若作困兽之斗,也必是一番苦战。孛儿赤斤固守的哈其乌城城池坚固,地形复杂,是该一鼓作气攻下,还是以谋取胜,后发制人?望着案上明昧不定的灯火,牧拿起时刻不离身旁的马槊,一边拂拭,一边陷入久久的沉思。
果如牧所料,攻下哈其乌城远没有那么容易,此城依岭而建,易守难攻,乃朔漠中头座要隘。孛儿赤斤将所有兵力全数收回城中,下令死守,妄图以拖延战术让牧退却。牧当即下令,“雷”字队佯装正面攻城,吸引敌军注意力,“风”字队却趁夜寻小径上山,等待时机里应外合。
牧和孛儿赤斤是老对手了,孛儿赤斤也深知牧的厉害,见他军容齐整,势在必得,心知若是正面交锋,自己必败无疑,因此也做好了弃城的打算。不过在此之前,他手中还有一张王牌可以利用。
对峙了三天后,牧一切准备就绪,即刻下令开始攻城。看到城下旌旗招展,云梯、攻城车次第排开,孛儿赤斤只觉眼皮直跳,慌忙挥手下令,不一会儿工夫,被五花大绑的泽北荣治便被两个士兵用刀架着脖颈,押上城楼。孛儿赤斤探身向城下大声喊道:“牧绅一,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
牧略通蒙语,听他一喊,忙抬头看去,却见城头一将披头散发被捆在那里,不是泽北荣治又是谁?一见到这位忝居将位却无将才的公子哥儿,牧不禁想起他父亲将藤真等贤臣迫害致死的历历往事,又想到他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边疆拱手让人,又恨又气,但他毕竟是皇上授命的大将,眼下还得先想法子营救他性命。于是,牧只能暂时压下心头怒火,抬头对孛儿赤斤喊道:“你以为这等伎俩便能阻我攻城么?劝你赶快放了泽北荣治,你我阵前决一胜负!”
孛儿赤斤丝毫不理会牧的喊话,心中拿定只要泽北在自己手中,牧便不敢轻举妄动。而泽北此时却心乱如麻。他战败本就心中有愧,加上前几日得知自己竟也被父亲的计谋蒙在鼓中,更觉自己无面目以对本朝军队。虽然牧没有正面指责他,但他只觉牧说的每个字背后都在质问:“你身为主帅,麾下五万大军,你手下的兵士在哪里?你守的城池在哪里?”与此同时,他还感到另一种让他无地自容的力量,如芒刺在背,挥之不去。他慌乱地四下望去,霎时间,他迎上了城下军中一道燃烧着怒火的锐利目光,尽管隔着数十米之远,但泽北仍马上认出了那道目光的主人——井上彩子。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双灵动娇俏的漆黑双眸,彩子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陌生,她和其他兵士一样,束着头巾,穿着腰间扎紧的灰色布袍,完全是一幅英姿飒爽的模样,和他记忆中在府内轻歌抚筝的那位江南女子简直判若两人。可是,他无法否认,那就是彩子,因为她是如此充满恨意地看着他。是自己贪图她的美色,将她强留在府里,甚至想带她一起上前线,最终却仍因为觉得麻烦而将她抛弃在途中……泽北自幼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身边也少不了美女,但就是对一见钟情的彩子难以忘怀。抛下彩子之后,他一直心怀愧疚,尽管之后的战事让他暂时忘却了她,但此时此刻与彩子的意外相逢却让往事尽上心头。无颜面对彩子,更无颜面对牧的声声斥责,泽北此时的心中只有苦涩和悔恨。泽北荣治,你白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白习了这许多年的武,原来你竟是个是非不分、无能又无情的悲惨小人!思及此处,泽北仰天长笑,就在众人为他的异常举动诧异之时,泽北止住笑声,大声向城下喊道:“对不起!”,然后猛力一挣,迎着身旁蒙古士兵的刀锋撞了过去,立时血溅城墙,已是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