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月》苏泠枂

29、第十九章 义正誓不屈(下)

　　“山水还依旧，满目憔悴忆，不堪回首……”

　　清绝的嗓音娓娓道来，台下谈笑嬉闹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台上那一袭出尘白衣的佳人身上。

　　“想那日西湖风景如画，与许郎花前月下结连理，实愿夫妻白首不相离，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许郎他负我恩情，法海与我作对头，我与青儿金山寻人不见，心里是又酸又愁苦，莫非他已遭法海害？莫非他果真出家将我负？看断了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倾月尽情的演唱着，水袖轻轻舞动，回转间一瞥倾城，她完全投入在戏中，仿若用灵魂倾诉着戏中白蛇满腔的愁苦凄婉。

　　台下观众掌声如雷，一个个兴致盎然。

　　“姐姐，你看，那旁有一少年男子往咱们这儿走来，好俊秀的人品哪！”突然舞台后出来一位青衫翠裙，妩媚妖娆的年轻女子，只听那女子唱腔与倾月有些相似，细听之下却又有一丝特别的洒脱在其中，唯一相同的就是她二人都运用了青阳腔的唱法。

　　很快，剧情进展到白蛇与许仙在西湖畔初遇，同样一袭白衣书生气质的宋离一出场就博得众人掌声，他俊秀的五官并未过分的装扮，举手投足间中规中矩，将书中的迂腐、傻气演绎的颇为出神。

　　“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运用西皮散板配合出的唱腔干净、洒脱，引得看官们忍不住一阵叫好。

　　然而，台上的宋离却戛然而止，垂了长袖，定定地看着二楼看台的某一处，凤眸里恨意闪过。

　　锣鼓声继续着，他却恍若未闻般，台下已经有人不耐烦起来，身后倾月和张云绮诧异地对视一眼，顺着宋离的目光看去，却发现了吕长清的身影。

　　他今日穿得极其讲究，一身华丽的深紫锦缎长袍，竹叶状的暗纹用金线轻微勾勒，青丝梳得妥帖，在头顶盘成高髻，藏在一顶镶了紫玉的冠帽之下。他侧身坐在栏边，淡淡迎视着倾月的目光，清朗的五官在氤氲的烛光下有种不真实的温润。

　　倾月蓦然一惊，为产生这种怪异的想法而感到莫名奇妙。

　　“到底还唱不唱了？”

　　“不唱就退钱！”

　　“对，退钱，退钱！”

　　……

　　看客们已经吵闹成一团，大热天里人心燥热，稍有不顺心的便容易激动。

　　洪班主急匆匆地跑上台，看了一眼宋离和二楼看台，又望了一眼台下情绪激动的看客们，竟然二话不说，利索地跳下台，点头哈腰地向人道起歉来。

　　倾月正纳闷洪班主一反常态的举动，却见张云绮突然理了理衣衫，收了长袖，便丢下乱成一片的舞台\独自向后台走去。

　　这时，二楼看台上发出一个陌生男人怪异的声音，声音很大，以至于所有人忽然安静下来，默契地将视线移到二楼上。

　　只见那人与吕长清同桌，坐在其对面，而直到这时倾月才注意到此人打扮与明朝百姓截然不同，四十上下的年纪，髡头鸟音，腰间挂着一柄大刀，目光阴暗晦沉，他似乎很生气，整个脸都涨得通红，一边指着宋离，一边对吕长清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吕长清默默地喝着酒，微微颔首，状似仔细倾听着，但目光却从未离开倾月，他身后除了随侍小童宴喜，还有一位五旬左右的老者，衣着体面，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吕长清身边极为重要之人。

　　许是感觉到倾月的目光，那老者也看了过来，温温和和的一眼，含着一丝惋惜以及……怜悯。

　　没错，那是怜悯，能被吕长清信任之人又怎会不知当年他曾被春和班大小姐死缠烂打的事情呢？

　　“多谢各位一直以来对小生的喜爱和支持，但今日我不会继续唱下去，对此深表歉意！”

　　宋离温和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恍惚的看他对着台下弯腰鞠躬，那么郑重而凛然，这样的宋离她从未见过。

　　“畜生め、あなたは生きてうんざりしただろう！（兔崽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二楼那怪人继续说着听不懂的鸟语，但从那举止和打扮中，有人终于意识到其身份。

　　“是倭人！”

　　不知是谁突然喊道，一时间人心惶惶，再顾不得计较唱不唱戏的问题。

　　“お母さん、くそ！（妈的，该死！）”那倭人见无人理会他的话，气得两眼喷火，抽出腰间长刀一挥，对着已经转身欲离去的宋离，蛮狠地喊道：“今日あなたは私に歌わなければならない、さもなくば私はあなたを打ち殺して！（今天你必须给我唱，不然我打死你！）”

　　奈何无人听得懂他在些什么，急得他拎着刀就要冲下楼拦截宋离。

　　吕长清抢先一步拦住他，对着戏台那方说道：“宋离，野竹先生是我今日特意邀请来的客人，能否看着我的面子上把这出戏唱完？”他言语中似有恳求之意，可见那倭人对他极为有用。

　　“吕爷，今日即便是你求我，我也绝不会给倭人唱戏，我与大师兄的亲人是如何惨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

　　说这话时他的唇边一直挂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倾月觉得那比哭还要难看，她看到宋离用哀痛而希冀的目光望过来，她心中一痛，正要说她也不会给倭人唱戏，不料张云绮却去而复返：“我们虽为戏子，地位卑微，但也知威武不能屈，这些倭寇残害我族人，抢夺物资，做尽坏事，吕爷你自己与其同流合污倒也罢了，凭什么要我们低声下气讨其欢心？”

　　坦荡荡的一番话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少顷，突然响起雷霆般的掌声。

　　宋离感激的看着张云绮，首次不再计较她的孤高冷漠。

　　倾月静静地注视着张云绮眼中熠熠的神采，这个女子她一直看不透，如今却是终于明白了。敛了敛神，视线再次看向吕长清，那张俊朗的容颜即使在被当众指责后，依然平静无波，连一丝羞愧都没有，那样的理直气壮。

　　“云绮姐所言便是我想说的，宋离不愿唱这出戏，我也绝不会唱！”淡淡地笑着，却说着最伤人的话。

　　那抹笑，是讽刺，是鄙夷，是失望，深深刺痛了吕长清心底最坚硬的城墙，血肉模糊地疼意贯穿至全身，耳畔气急败坏的倭人野竹再说些什么他也懒得理会，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倾月跟随宋离走向后台，掀帘、直至彻底消失……

　　为何要对他露出那样的笑？他与倭人搅和在一起让她觉得不耻吗？可是，谁又想过这些年为了脱掉戏子的身份，他付出了多少？

　　他不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使劲手段的人吗？不是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吗？那么，为何就这样被倾月鄙夷地看着也宛如刀绞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