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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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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隆邑城郭便在眼前了。城墙矮矮的,因年岁久远而残损的地方,被人随意用杂色砖石填补,斑斑驳驳,与帝都高大严整的城墙不可同日而语。
程子怜有些失望地皱眉:“这里便是隆邑么?”
目华放缓了脚步,和她并肩而行:“这里已是附近的繁华之地了。不过,自然是比不上帝都啊瑶城啊,这些地方的。可你细细感受,又会喜欢这里繁华中潜伏着的,底色般的宁静。隆邑是我见过的最有禅意的城镇了。”
“好玄。”程子怜微微笑了笑,快步走进城,在街衢上行了片刻,便是一怔。这隆邑的商贩们脸上没有她在帝都常见到的急切而谄媚的神色,却是悠闲平和的。走在热闹的集市中,也很少有在帝都司空见惯的争执吵骂。她果真有些喜欢起这里来。她同一个僧人并肩而行,本十分怪异惹眼,可行人只是看他们一眼,并没有丝毫讶异好奇。“这里的人……似乎不一样呢。”
“是啊。”目华微笑,“据说……”
目华本还要说下去,忽然前面一阵喧哗,三五个人前后追逐着,急奔过来。行人踉跄闪避,目华拉了程子怜一把,躲在路边。
那几人身法好快,只一晃,便已远去,奔出城外了。程子怜只看见那火焰样灼痛人眼睛的红衣一闪而过,不由脱口惊呼:“啊,她,是她!”
目华眼力出众,虽然那几人身法极快,却也将各人面目看得清楚:“是他们,除了你见过的三个,还有一个蛊师,另一个……手持七弦,似乎是琴杀花半音。”
程子怜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一个是蛊师?”
目华道:“他指甲里有些蓝色粉末,微有紫光,是苗人练蛊之药。”
程子怜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眼睛。目华闭上眼,任由她抚摸。程子怜见他闭目,心中便有灵光一闪。她嘴角不由微微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一只手按在目华眼上,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以此生微有的准确迅捷,点住了他胸口数处大穴。
目华一惊睁眼。她狡黠地笑着,掏出一条手绢来,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他双目,笑道:“告辞。”一溜烟钻入人群。她知道目华眼力厉害,因此运上轻功,只捡人多处去。
目华果然不曾跟来。她一面躲躲藏藏,一面在各个街道店铺间游逛。玩了一日,看看天色将晚,因为甩掉那和尚而空前雀跃的心情也逐渐暗淡下来。饿了呢。程子怜望着街边开始摆上的吃食摊,咽着口水想。可是没带钱啊。她懊丧地叹口气,索然无味地走了几步,停在一家门面略旧的“滴香居”门口。程子怜摸到了颈上挂着的玉坠。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步走了进去。
纵然饿得狠了,她也不敢多点什么菜,只怕那玉抵不过菜钱。草草吃过了饭,她把那玉在手里握了一会儿,轻轻咬唇。——这个是四岁时娘送给她的,到如今,是挂了十二年了。程子怜把它摘下,低头再看一眼,猛地抬头,把玉放在桌上:“小二,结账。”
小二答应着奔过来。她刚要把玉坠递去,一只手按住了那玉坠。身后有人淡然道:“不要用那个抵账。我来帮你付钱好了。”
程子怜听见那声音,几乎跳起来,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那人正是阴魂不散的目华。“小僧知道姑娘不喜欢我跟着唠叨,便一路暗随。见姑娘吃饭,特来为姑娘付账。”末句的平静里有些许调侃。
程子怜最恨的便是他这种让人气不得恼不得的平静。她将玉揣入怀中,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道:“你要帮我付账么?我这饭还没吃完呢!”她眼中掠过一丝冷嘲,“小二!把你们这儿的菜全上一遍!”
小二略微惊了惊,便答应着去了。程子怜噙笑望着目华,志得意满。目华却始终神色不动,在她对面坐下,看着一盘盘菜流水价地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一盘盘撤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菜上完了,目华吩咐:“店里人今儿晚饭还没吃吧?这些该够了。”小二依他的话做了,便无下文。
程子怜皱眉道:“怎么无人收钱?”
目华这时似乎再也忍不住那一丝笑意,失笑道:“姑娘要难为我,却不知阴差阳错,这滴香居正是我们莲花寺的产业。上至掌柜,下到小二,均是寺中俗家弟子。”
程子怜怔了半日,冷笑道:“和尚经营产业——这般清修?”
目华道:“那倒也谈不上。不过莲花寺人口众多,又没什么香火钱,单靠那几亩庙产怎么生活?也只有如此了。”
程子怜瞪了他半晌,掷下筷子,拂衣起身,向小二道:“你们这儿可有客房?要一间最干净的。账记在这和尚头上。”
小二目光在她与目华之间流转数次,嗫嚅不言。
程子怜叱道:“怎么回事?还愣着做什么?”
目华见小二一脸不知所措,微笑颔首,示意照办。小二便引着程子怜上楼到客房中,程子怜粗粗一打量,还算满意,吩咐道:“烧一盆洗澡水来,最好再买几身干净衣裳,料子要好,颜色花样素净些就成了。嗯……”她略一沉吟,“明儿一早准备好一包干粮,我要赶路的。哦对了,今日吃的玫瑰糖糕很不错,替我多蒸些包好。”她神色自若地吩咐完,往床沿上一坐,挥手道:“去吧,快去。”
跟在后面的目华道:“姑娘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程子怜眨着眼道:“怎么?心疼?”
目华淡淡地道:“那倒还不至于。”转头向小二道,“去烧洗澡水来,其余一概不用准备——姑娘明日走不成的。”
程子怜又欲发作,却终是忍了忍。目华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之极的物事,让她极为恼火。“姑娘,”目华便带着这种目光开口,“芳名?”
程子怜长到十六岁,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次数最多,见这甚不着调的和尚终于问到她拿手的题目上来,不由大是得意,冷笑道:“一个出家人,怎么随便问女孩儿家的名字?我同你又不相熟,为何要告诉你?”她把这经典答案搬出来,摆定了奚落的神态,只等看目华如何答言。
目华却只是慢慢“哦”了一声,道:“我在想,姑娘入了莲花寺,取什么法名好。”
程子怜气极,笑道:“依你呢?”
目华偏了偏头,想了想道:“莲。”
程子怜神色一变,扬眉道:“为何?!”
目华盯着她看了许久,盯得程子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双锐利之眼看透了,他才慢慢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为莲之风骨。”说完他便自去,程子怜却怔怔地把他的话想了半晌,直到小二送水来。
洗完澡要换衣服时,才发现小二送来的竟是一套青布僧衣。程子怜无可奈何,只得先换上,对镜自照,那衣裳竟十分合身,只是有些古怪罢了。她在房中怔了片刻,忽然想起目华说她走不成的话,很是不忿,收拾了包袱,赌气连夜要走。待她急急奔出客店,忽又踌躇:若这样去了,不说别的,今夜住在何处?想了又想,还是回转“滴香居”。
不料推开客房的门,入眼的居然是那袭青青僧衣。程子怜还在惊诧之中,目华已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程子怜把包袱扔到床上:“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又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专等着奚落我?”
目华唇边泛起微微的笑意:“我坐在对楼屋顶上,透过这屋子的窗缝,看着你出去的。你又不傻,身无分文的怎么能不回来?”
程子怜只恨不得挖了他这对眼珠子,骂道:“三更半夜坐在屋顶上偷窥,不犯戒的么?亏得没人把你当采花贼——”慢!程子怜蓦地住口,他坐在对楼屋顶上把屋里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还洗了个澡!她这才领悟了那丝微笑背后的促狭。“滚出去!”程子怜怒叱。
目华神色不变,施了一礼,便自行离去。
这一夜程子怜气得不曾合眼,第二日草草梳洗了,便背起包袱,直出滴香居。目华果然默默地跟在后面。半晌,程子怜还未想出报仇之策,目华倒先失笑道:“莲穿这身衣裳很合适的嘛。”
程子怜听他不再“姑娘”长“姑娘”短,不由舒了口气,嗤笑道:“合适什么!不过尺寸倒是——”她忽地一怔,停步回头道:“难道?”
目华不动声色:“嗯,是我目测的。还准吧?”
程子怜又惊又怒,瞠目半晌,却是啼笑皆非:“你这和尚,哪有盯着女孩子身材乱看的?不守戒律的么?”
目华合十道:“我不守戒,只守心。但求我心洁净而已。”他微微抬眼望着程子怜,目光中竟有些惋惜哀伤,“莲,你有这样的本心,很难得的,不要弄丢了。”
程子怜满心茫然,无端也浮起一丝感伤,她摇摇头,笑道:“不许说这些话混赖,我肚子饿了,请我到前面茶楼吃早饭!”
目华道:“是真要吃早饭,还是又要为难我?”
程子怜道:“若是难住了你,就别再跟着我了。”
目华道:“真那么不想去莲花寺?”
程子怜颔首,想了想道:“我想到出逛逛,然后……回家去一趟。”家,家。程子怜灿烂的笑容微微敛了,垂下眼光,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于是便没有看到,目华眼中一闪的温存怜惜。
“罢了,我陪你回家去,如何?”目华淡淡笑道。
程子怜抬起头来,满眼闪着惊喜的光彩:“当真?”她扯着目华的袖子道,“我不管,你说都说过了,赖也赖不掉的。”
目华但只微笑。程子怜雀跃了片刻,忽又有些踌躇:“可……我爹和我哥哥要逼我嫁人,我是逃出来的。”
目华道:“不担心。你若不想留下,我便带你走,想来你父兄也不能强留。”他这话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倨傲,听在程子怜耳里,竟异常安稳可靠。她大喜,笑道:“和尚原来不那么坏的!”
目华微微一笑,却不同于从前那层浅淡的笑,是唇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个愉悦的弧度,竟又让程子怜想到了嘉水边,那个白衣少年春风般的笑容。目眩神迷。“呀,你笑得这样好看。”
目华却有些许错愕,半晌,道:“你什么时候回去?家在哪里?”
程子怜道:“今天就走!现在就走!帝都,帝都程家!”
目华显然一怔,也不多说什么,带程子怜到了隆邑码头,雇下船只,便立即启程。一路上程子怜欣悦不已,几次三番地催促船夫,目华受她聒噪,叹道:“你纵然归心似箭,无奈这船逆急流而上,到帝都只怕要等到天黑了。”
好容易到了帝都,果然已入夜,嘉水岸边一排灯火,一股热闹繁华扑面而来。程子怜跃下船来,扯着目华的袖子:“快点快点。”目华急匆匆地付了船钱,便被她扯下船来。程子怜笑道:“我们进城去,帝都夜市,热闹得很呢。”
目华看她蹦蹦跳跳的,道:“方才在船上只是催促,这会儿怎么不索性坐船进城去,倒在郊外下船?帝都程家,似乎就在城内码头附近呢。”
程子怜笑容一滞,道:“不知怎么,有些怕起来。好像有什么灾祸一样,不如明天白天再去。”
目华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一路说笑着,从陆路入了帝都。进了帝都城区时夜色已深,街道上仍是灯火辉煌。目华看得两眼,道:“莲,似乎气氛不对,出了什么事了。”
程子怜知他眼力绝佳,极善察言观色,不由地也有些疑惑,向路边小吃摊上聚谈的几个老汉问道:“请问最近几天可出了什么新闻么?”
一个灰衣老汉道:“姑娘竟然不知?昨夜程府一夜恶斗,有好几拨人拥来呢,旁人谁敢去管?”
程子怜听得“程府”二字,神色陡变,急问道:“后来呢?程家没事罢?”
灰衣老汉咂着嘴道:“啧,啧。程家呵,第二天清早有人大着胆子去看。”他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一声。
程子怜声音急变:“怎么了?”若非目华扶住,几乎站立不稳。
“满门被杀。一个也没放过啊。那大门原本关着,后来就看见血水从门下渗出来,开门一看,那叫一个惨哪。报是报了官,可哪个敢管?如今是卫公子到了那里,不许人搬动尸体物品,不知道在做什么呢……也是天不佑善人啊,那程大夫平日里也很有些恩泽给咱们百姓的,不知什么帮派火并,偏偏他遭殃,什么世道呢……”
程子怜听了开头四个字,只觉得浑身都软了,几乎倒在目华怀里,灰衣老汉后面的话,恍恍惚惚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目华扶着她的肩,柔声唤道:“莲,莲。”
程子怜略略恢复了神志,抱住目华的手臂,强忍着哭音道:“假的!假的。”
目华温颜道:“假的,假的。”
程子怜忽然挣扎起身,快步奔出,拉住一个行人便急急相询。问了十余人之后,她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大哭道:“假……的……假的……”仿佛承受不住那样剧烈的刺激,她在长街上掩面飞奔。
目华见她神色有异,忙快步追上,扳住她的肩:“不要这样,莲。无论如何,先去看一下。”
程子怜一咬牙,推开他的手,便向程府急奔而去。目华知道拦她不住,只有跟在后面。程府大门紧闭,却已没有血迹,只有若有若无的腥气飘荡。
程子怜便要推门而入,目华抓住她的手腕道:“小心些好。”他带着程子怜绕到程府侧面的围墙下,纵跃而入,两人尚在空中,就已被眼前的情形慑住: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死尸,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被钉在地上,有的胸腹间数个骇人的血洞……
目华手快,忙按住程子怜的嘴,防她叫出声来。程子怜身子一阵颤抖,“呜呜”两声,忽然一口狠狠咬在目华手上。目华痛得一蹙眉,揽着她落地,落脚处却是一个丫鬟仆人所居的偏院,目华眼光四扫,确定无人,方才放开堵着她嘴的手。
程子怜急步跑到死尸边,翻动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认出来:“小云,文英,杨嫂,罗叔,大李……”她忽然跪倒在一具被钉在墙上的尸首脚下,失声痛哭。
目华侧头看去,那是个绿鬟少女,眉目如画,面目虽因惊恐痛苦而扭曲,却仍可见得平日的娇俏慧黠。
“淡草……淡草!”程子怜抬起手,握住那少女冰冷的手指,这手指,不久前还握着玉梳和自己如瀑的青丝,还执着玲珑精致的小酒壶,还拈着针线,还翻着书页,还拨着琴弦,还抚着嘉水边千万条碧玉丝绦般的柳丝。如今,冰冷的僵硬了,同那曾经生动的笑靥一样,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一剑钉死,再也回不来了。
目华长长叹息一声:“她是被一剑穿心的,死时没多受什么折磨,也算万幸。”
程子怜不理会他,踉跄起身,拔去淡草身上的剑,将她的尸身抱在怀里,静静转身出了院门,沿着游廊向大堂走去。
目华见她竟有些狂态,柔声道:“莲,难过就哭,别这样。”
程子怜只听到他在说话,却不曾真正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仍是静静前行。一路灯火通明,却寂无人声。满地都是尸首。她对每一具都默默看上一眼,却不再哭泣。目华道:“莲,你别——”他猛地顿住,一只脚停在大堂门槛上。
堂上五具尸首。三个女子坐在椅上,被一剑贯穿咽喉,一个中年男子身中数剑,伏在桌上。门边还仰面倒着一个年轻公子,锦袍碎裂,遍体鳞伤,英俊的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横贯而过,分外狰狞。而致命之伤,却是插在咽喉上的一柄小刀。
程子怜木立半晌,将淡草得尸体轻轻放下,跨入堂中,用轻细的声音叫道:“爹。娘。大姐。二姐。”然后低头看向那锦衣公子,慢慢蹲下身去,柔婉地唤:“三哥。”她咬着唇轻轻地笑,然后大声地笑,用力地笑,笑得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她伸手握住那柄小刀,仿佛握住一个誓言,然后把刀拔起。“三哥。我总会叫那人的咽喉上,也插上这么一把刀。”刀柄有字,是刻上去的两个小楷:冷叶。
目华一直背向大堂站着,这时忽地抱起淡草尸身,奔入堂内:“有人来了,快躲。”一面拉她起身,一面夺过她手中的刀插回原处。程子怜带着他转入后堂长廊,却不肯离去,伏在窗格下细听动静。
远远的有两人的足音传来,渐渐近了,继而一个白衣人走进厅来。程子怜只见得那一角白衣,便几乎要叫出声来,然而她终究是忍住了。目华手指微微颤抖,收拢,双目灼灼地注视着那白衣人。那人只是一身简单干净的白衣,却自有一股华贵之气从他清华绝世的面容中透出,即使在夜色里,仿佛也散出莹然的光。正是程子怜自嘉水一遇便魂梦系之得卫公子。
他身后那个神色憨厚的大汉道:“公子,没有。”
卫公子皱了皱眉:“这便麻烦了。苏伽,再细细查找一遍罢。”苏伽应了一声,走出几步,卫公子又把他唤转来:“算了,不必去了。若能找到,早已找到了。”
两人沉默了一瞬,程子怜在这沉默中微微疑惑,他们要找什么呢?自己家里难道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那程彦凉便蠢到这地步么!竟连条后路都不留。”卫公子蓦地冷笑了一声,“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程子怜虽听得一头雾水,听到最后一句,也不由热血往头顶一涌,对这个倾慕于心的人有了些许恨意。
苏伽道:“找不到药方,又该如何?”
卫公子淡淡地道:“找不到也没有什么。本想查出配那辅助迷迭术的药需要些什么特殊材料,先来个釜底抽薪绝了冰宫的想头。如今这里没有药方,冰宫手里总是有的,索性去夺了来,更加彻底利落些。”
他说着,便要走出门,忽然捂着胸咳了一阵,脸色微白。苏伽道:“公子昨夜被那夏步蝉蛊毒所伤,还是暂歇一歇罢。”
卫公子止了咳,道:“不成。我们是在和冰宫抢时间呢。昨夜便是被碧心蛊所阻,耽搁了片刻,才被叶七占先。这次无论如何……”他似在努力压服什么,“冰宫现在势力尚不足畏,若待他们炼成此药,施展迷迭术,就轻易制他不住了。”他直起腰来,大步而出。
苏伽紧紧跟着,问:“程家怎么办?”
卫公子淡然道:“程家这一代只是出蠢材,枉负神医仁术之名,为保家门荣华,却行祸患天下之事。杀了便杀了,左右医者多得很,不用管他。”
程子怜木然听着这话随他的脚步声一道飘散,滚烫的泪珠涌出来,心底一霎时冰凉,一霎时沸热。是他杀了爹,娘,姐姐,哥哥?杀了这么许多人么?是的……一定是的。她想着前几日在船上听到的东方红与秦际涯的话,隐隐有些明白了。刚才,亲耳听见他说的那些话,那些冷酷决断的话如何能出自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之口?嘉水边令人一见惊艳的白衣少年,如此温润高洁,却原来不过是自己的痴想罢了。程子怜忽然想哭,又忽然想笑。
“莲。”目华叹息。
程子怜神色怪异地望着卫公子远去的方向,蓦地失声道:“混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莲!”目华眼光大炽,一指点在她眉心,助她镇静,慢慢道,“莲,不要随便动杀念,那会烧疯了你的心。”他见程子怜神色渐渐平静,道,“你就那么确定卫公子杀了你全家?你恨他,不过是因为——”
程子怜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烈焰:“不是他是谁?”她咬着美丽的唇,“若不是他、一意逼迫,爹何至于要投靠冰宫,何至于卷进这场大祸?就算不是他动的手,难道他不是罪魁祸首么?”
目华正色道:“岂能这样说?世间万事万物都这样推究起来,不知要累及多少无辜。依你说来,若是卫公子的父母当初便没有生下他来,岂不是万事俱无?”
程子怜被他堵了一句,愈发恨怒难平,厉声道:“少废话!”她咬一咬牙,蓦地仰起脸来,“你带我去莲花寺!”
目华一怔,程子怜又重复了一句,决绝地,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带我去莲花寺!”
目华目光复杂,许久道:“为了复仇?”
程子怜道:“为了,有一天能和他站在同一个位置上,杀了他。”她咬啮着一字一句,因愤恨而涨得通红的脸在目华眼里扭曲成燃烧的红莲。
目华长长叹息一声,原来有些东西,终是不能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