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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一度是最接近天国的地方,至少在外人眼中是。
大约越接近便越无神秘,达尼埃莱和我对那些络绎不绝的朝圣者抱持的一直是种不甚理解的态度。他曾经评论说,他们来罗马洗罪,那在罗马的我们是不是就完全无罪了?
在窗外隐约的颂歌声与金币叮当声中,我背过身去装笑。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论断与我的适当反应,便也笑出声来。我最后真笑是因为自己假装得太好。
我有罪,我爱上了一个男人,达尼埃莱.德.罗西。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但它一直延续至今,长存于罗马城中,终日附于我身,幸而旁人对此毫无所知,包括达尼埃莱本人。
若是罗马真正能够洗清一切罪恶,那我又怎能至今还驻留于此,从未遭受些许被迫的催离;若是罗马从无此等能力,那它从古至今该是欺骗了多少信者之心,他们怀抱赎罪之愿而来,最终却不过是为这座城加上一层更深的罪孽而已。
我想我有罪,我们的城也有。
但达尼埃莱终究无罪。他虽的确并非时刻循规蹈矩,偶出不敬之言,但表面仍做得尽善尽美,从未疏忽职守,即使他所供职的先知之地已因首领的腐朽挥霍而多遭非议。他自然不赞成所有这些做法,但依旧忠人之事。若我有评价的权利,他所获得的绝对要比现在多得多。
可我所能带给他的最多也只有罪。
上帝终究公平,他未曾放弃对任何罪恶的惩戒,即便拖延许久。我记得那天正是满月,众人均为数日后的新生欢庆而作预备,达尼埃莱手下的马可.博列洛却突兀闯进我家门,喘着粗气传达了帝国军队即将大举来袭的消息。他从前为米兰服过役,消息自然比旁人要快上一步,但我想若不是达尼埃莱的授意,他的出现完全毫无理由。
可是达尼埃莱,你为什么不自己来。
1527年的初春,上天注定的惩罚终于即将降临我们身边,借由北方蛮人之手。
然而,就算一切罪恶都逃不脱其应得的报偿,但它怎么也不该落到达尼埃莱头上。帝国来袭的讯息数日后便正式传入罗马城的大街小巷,有产者无产者皆人心惶惶,前者或雇用士兵守卫家宅,或收拾家产寻机逃离,后者虽大多无可作为,却于城中造出混乱局面,使得留守者更加不安。他作为教宗的护卫之一,成日要面对的正是此等情形,并且不可能私自离开。
父亲在城内开设的诊所也已歇业,他托人捎话给我,问我是否需要同他一道前往都灵避难。他有充分的关系网来安排今后的生活,都灵与罗马的差别于我们而言尽可忽略,这看似是相当合适的选择,但我没有答应他。
我没那么大无畏的勇气愿陪罗马城一同葬身于德意志人的马蹄之下,但达尼埃莱欠我一个解释,在见到他之前,我不想离开。
所以我决然放弃大概仅此一次的机会,送别所有寻到离开途径与落脚之处的亲友,整个罗马城我需惦记的人只剩下一位,而他牵挂的绝不止我一个,甚至我并无足够自信称言我的留下会对他构成任何影响。
但至少他派博列洛来过,不止一次。
在全城已完全笼罩于随帝国威胁而来的恐惧之下后,博列洛再度敲开了我家门。这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来由:达尼埃莱.德.罗西传话,请阿尔贝托.阿奎拉尼离开罗马,尽快。
我请他带话回去,阿尔贝托一直会在罗马家中等待他的亲口指示,无需通过他人转达。他扫我一眼,似欲言又止,终归还是点了头。
但他出门时的低语却足够清晰:“他来了你更不会走。”
不知他如何向达尼埃莱回报,但时隔多日,我送走最后一批离城友人,却依旧未曾发现那个最熟悉的身影的任何踪迹。若是平常时分,即使无事,他每隔两三日也必会出现于我家门前,但从月圆前日起计算,我们大致已有半月之久不曾直面相对。就算放在罗马城如今面临的阴影之下而言,这也是从未出现过的异常状况,持续多年的习惯终究仍被打断,我自然免不了慌乱。
既然博列洛都已看出我隐藏许久的秘密,我不信达尼埃莱真会粗心到从未发觉任何端倪。但至少十余年来,我们一直维持着表面上难能可贵的深厚友谊,一切举止皆在限制之内,连越轨之言都从未有过。当然他有时会开些奇异的玩笑,我从来只是作听不清状。
现下罗马城内最后的依靠也同我渐行渐远了。
后来我就常常做同一个梦。
梦中别无他人,一方形状模糊的石质雕塑朦胧伫立于阴暗中,水雾凝重缭绕四周,空气中隐约透着几丝腥气。我试图伸手去触碰,碰到的却是一片虚无。我想叫人,但除达尼埃莱之外却不知还能叫谁,开了口才发现自己根本改变不了这寂静无声的局面。恐惧瞬时来袭,持续到我惊醒之前。
世间依旧昏暗,只有雨点隔窗噼里啪啦地将我拉回到有声世界来。
额前的乱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一起,大约冷汗所致,它们被浸湿而打着卷紧贴于肌肤之上。我随手将它们拨至一边,跳下床去开窗。
雨便透过半开的窗打了进来,刚被掠起的发丝又垂到了眼前,但我已无力再同它们纠缠。
窗玻璃上一直存在一道轻微的裂痕,我无意识地用手去抚,真真有些恍惚。指尖的血就在浑然不觉中漫出,填平了缝隙,却又被雨水一滴滴地冲淡抹走。
年复一年的阴冷多雨,这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可现在才发现根本没有。
或许是当习惯的那个人不再习惯性地出现,习惯与不习惯之间的差别也就同他一道消隐无踪了吧。
他习惯走的路的尽头,他的背影消失的拐角,他因道路湿滑而撑扶的外墙……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他的痕迹,只是没有他。
裂缝之中,仍有淡红在不依不饶地溢出。
疼痛刺心,那是天亮以后的事了。
在光线足够驱赶一切胡思乱想之前,我掩上窗,缓慢转身,开了柜子找药箱。
拜某个总是毛手毛脚、把自己给我作试验品的人所赐,对付小伤口的经验我总有些。但此次处理眼下这并不严重的划口,我却觉无法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布条连缠几次都自动松开。大约伤在自己手上,总与他人之身有所不同,更何况近日来心情压抑,便没好气地扔了东西在一边,将伤口置之不顾,颇有些自暴自弃之感。
既然有人不愿来关心,那么放些血也死不了。
但给那个试验品作治疗用过的器具却零乱散落四周,满屋顿时充斥回忆之味,与城内城外的缥缈萧瑟交织混杂,紧密缠绕,让我无处可逃。
我并没有忍不住痛哭失声,但我多么渴望如此。
然后我听见楼下传来敲门声。
几乎是瞬时清醒,我三两步便冲下楼梯,跌跌撞撞跑至门前,继而手忙脚乱地将门锁卸开。
达尼埃莱,你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