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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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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托尼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努力挽回气氛,谈了些帝国趣闻之类的轻松话题。我尽力迎合他,但在弥漫于整座罗马城的凝重氛围笼罩之下,恐怕谁也轻松不起来。
更何况他所言之帝国,正是未来灾祸的最直接源头。若非对他其人有足够了解,我们之间的谈话听上去倒更像是种讽刺——罗马与它可能的毁灭者注定不能毫无嫌隙地相对而坐,彼此交流些无关痛痒的小道消息。假如真可如此,那这名翻越阿尔卑斯山脉来此的“佛罗伦萨人”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我家中,言称愿带我远离重重危机,即使他连可能的目的地都未曾告知于我。
佛罗伦萨城的衰颓还要追溯至数十年前,它的越发保守与小心翼翼不但未能招致和平与繁荣,反而同某种混乱后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长老会议广场上一度火光漫天,黑烟伴随木烬,大肆席卷百花城本是蔚蓝的天空,围观人群或高声叫好,或一言不发地冷漠离去,甚至其中部分人都忘记掩饰自己脸上的惊恐神色。那时我和达尼埃莱还均未到这世上,托尼大概也不过只是牙牙学语的孩童而已,但此事却已足以对这座城市造成未曾料到的深远影响。我首次拜访它时,仍能感受到尚未完全散尽的阴暗气息,虽然里卡多和詹保罗均表示那不过是我想象而已。
但即便佛罗伦萨已不复往日辉煌,这座未能重建的共和国仍旧在半岛中部占据着重要地位。它之前几乎已同罗马遭受到同样的威胁,但终于不曾成为帝国大军所预定的目标,如今不得不直面那群德意志人与西班牙人的只是我们的罗马。因而佛罗伦萨虽称不上是上佳的避难所,却也不失为可能与合适的选择,但听托尼的意思,他显然将它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了。
可于我而言,若必须离开罗马,佛罗伦萨当然是最合适的投奔地。另外的可能均太过遥远,都灵、米兰、威尼斯……前者我已做过拒绝,后者则全然是举目无亲,只有中间那座同样名声在外而又纷扰不断的城邦或者还能许我找到容身之所——那是多年以前的纠缠,但传到我们这里,再多的纷乱也早已变为无法摆脱的牵连,而它们原有的含义已鲜少有人记清。虽然其中同我们相关的一方现下不知身处何方,但我相信,即使只是他的名字,也仍然对另一人有着足够的效力。
弗朗西斯科.托蒂,罗马城曾经的象征。
他当然不会弃罗马于不顾,他只是恰好不在。
这年头突发奇想欲航行世界的人不在少数,但同时具备如此实力与闲心的毕竟有限,而真正有勇气将愿望付诸实施的人我也只见过一位——如果这人不是托蒂,那么我所知的人中,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是没有人提醒过他这一想法的略显荒谬与缺乏详虑,但面对可能的不测风险,他只大笑着说了一句:“如果我找到块没人发现过的地,就给它取名叫亚历桑德罗.内斯塔。”
不知米兰城中那位该姓名的真正拥有者听到他这番完全不符身份的幼稚言语后会作何反应,但就我所知,直至出发前最后一刻,托蒂也从未想过将自己成本颇高的一时兴起告知于他,只是兴高采烈地站上甲板远眺,并向前来送行的我们允诺会带些奇珍异宝归来以作赠礼。倒是达尼埃莱放心不下,坚持把手下亲信奥斯瓦尔多派去同他一道出海,并称此人在远洋航行方面天赋异禀,若不是托蒂有此需求,他还不舍将他放离自己左右。
托蒂自然全盘领受其好意,毫不理会周边人诸如“一看就是当海盗的料”这般的窃窃私语,拍着达尼埃莱的肩表达称赞,并表示给他的礼物将比我们其他人丰厚一倍。
船离港后并无消息,但照前些年西班牙人的经验来看,他若真按最初设想环绕地球整圈,这只怕也不是一两年就能解决的事情,因而我们也不曾过分担忧。毕竟他走后不久,大陆局势就已从战停间歇发展至混乱无比,人人均自顾不暇,单论海上安全问题,大概不至于比陆上要差多少,他若知情,反倒应担心我们才是。
而米兰城中尚有他儿时旧友,声名显赫于整个半岛及其之外的亚历桑德罗.内斯塔,倘若当真走投无路,我想我或许还能投靠于他。
但这一切将完全取决于达尼埃莱,若他愿一道离开,我不介意远离罗马,就算漂泊流浪居无定所,也足以抵过任何优渥环境所能带来的满足感,但前提则是他愿意。
可显然,他不。
第二日我去时便已不抱多大期望,因而即使达尼埃莱仍旧不知所踪,博列洛面对各方追问已显出力不从心状,我却未再向他施压——纵然以如此行事或许可将达尼埃莱从其隐身之处拉至天光之下,但这终究只是迫使他做出他尚未决定的选择,而仓促通常只会导致懊悔。
何况我并无足够信心确认他所选的便是我想要的,又或者他现下行为所透出的根本就是相反的结果,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抑或过早,也许太迟。若我们都能早些下定决心,至少当下彼此间也可更加直接,而非隔着个马可.博列洛语焉不详;但如我自始至终都能够将自己隐藏完美,此时也大可径直抓他质问,叫嚣些同生共死之类的言语,可现在我却不敢。
若他回问一句原因,我不知我还能作何回应。
因此我如昨日一般地离开,博列洛依旧只送至门口。
大约幻觉,我感觉达尼埃莱正在身后看我,但我终究不想再回头。
给帝国来者的答复提前了一整日,他似大感意外,连声追问我是否已考虑清楚,他不介意这短暂的时间差,大军移动速度再快,也足以余我更多的思考空间。
但我只摇头。
决定权并不在我,再多时间也只无用。达尼埃莱既已选择逃避到底,我又何需打破他人执着。我虽愿等他答复,可他大概从未有过将其给出之意,那么我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我对托尼说,我们去威尼斯好了。
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商港,唯一好处是众人均来去匆匆,任何出现与消失都再寻常不过,外人落脚也并非难事。而它距米兰颇近,我随时可以独自一人转道离去。
因为我有种预感,托尼瞒了我的,远不止关于佛罗伦萨的那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