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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坐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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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洛水上顺流而下,令狐冲在后艄上坐着,遥遥看着城市渐渐远去。
他身前有琴,手中是绿竹翁送来的曲谱,满满的簪花小楷,是那婆婆亲手书写。一字一字,轻灵娟秀,不知那当已满头华发的女子,最美的年华中是否也有过传奇的故事?
他低低哼着曲调,手指相和着,在琴弦上虚弹。他不愿意声音大了,怕吵着了师父师娘,更不想被师弟师妹们大惊小怪。洛水上微风清凉,太阳暖暖的照在身上,脑海中回荡着是那婆婆手中如清溪流泻的韵律。
他心中的弦忽然一颤,再颤。手指停下,慢慢的回头。
林平之站在身后,淡淡的笑:“大师哥,师娘叫我来给你送点心……”
他没参加出发前的践行宴,到现在水米未沾牙,可也只有岳夫人还记得。
林平之在他面前放下几个荷叶包,是几块油酥饼,另有两个卤鸭腿,他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了酒葫芦。这些东西在他面前一一摆好,他默默的站起,回身走了。
岳夫人怎么会纵容他喝酒吃肉?
他好一阵子魂不守舍,半晌拈起那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子甜甜软软的香气冒出来,熟悉的香气。
他们雇的是一艘挺大的帆船,上下两层,三间船舱,岳不群夫妇带着女儿住了一间,一间给令狐冲住,方便他养伤,另一间给几个女弟子。三间小舱房之外另有一个大船舱,白天大伙儿在这儿吃饭打坐,晚上草席一铺,男弟子们就在那儿和衣睡觉。
林平之睡在角落里,他俯卧着,横着胳膊当作枕头,脸贴在胳膊上。他老是做梦,有时候梦到开心事,唇角弯弯,甜蜜的笑;他大多数时候梦见的却是伤心事,眉头会皱成小小的疙瘩,唇角孩子气的撇着,满面委屈。
令狐冲依靠着舱室的隔板,慢慢的滑落坐倒。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他一点都不爱喝的甜甜的酒。
轻轻的脚步声响。他回过头,看着林平之在身边站住。
他默默无语,把酒葫芦递给林平之。
他蹲下,接过酒,喝一口,还回去。
令狐冲哑声说:“这酒太甜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林平之苦笑问:“不喜欢,为什么还喝?”
令狐冲喃喃道:“是啊,不喜欢为什么还喝?喝不到就像少了什么?这么软的酒也能上瘾么?”
林平之低下头,半晌才道:“你不喜欢,以后我不买就是了。”他说着,便想离开,令狐冲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他嘎声说:“我已经离不开了,怎么办,怎么办?”
林平之看着他,他苦恼的抱住头,他看起来比林平之更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林平之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他的头。而他一进到他怀抱里,立刻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反手环抱住他,勒得紧紧的,略微松一松手也不肯。他太用力,全身都在微微的发抖。
头埋在他的胸口,衣料摩擦着皮肤,他喃喃地说:“这样不好,不好……我是快死的人……不应该这样……”低低的像是呜咽。
林平之低声安慰:“没事的,不会死,没事……”他不知道究竟在安慰令狐冲还是在安慰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没人比他自己更明白。
然后另一个人让他们彻底明白什么是“不应该”、“不对”,岳不群的声音,刻意压低,愤怒得变了腔调:“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像被霹雳炸在头上,令狐冲松了手,林平之向后一跤坐倒,两个人骤然分开,无比的惊怕,为什么是岳不群?哪怕撞破这一幕的是岳灵珊都不会让他们这样惶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样更可怕、更不堪?岳不群气得声音发抖:“你们……你们竟然做下这等苟且之事……”
令狐冲双膝跪倒,低声道:“师父,我对林师弟,发乎情,止乎礼,绝不敢有半分苟且,师父明鉴,此事是弟子一时糊涂,与林师弟无关。师父要责罚,罚在弟子一人身上就是,林师弟没做错什么,师父,求您别为难他。”
林平之看着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的模样,那些声音仿佛很近,又很远。
岳不群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扭曲着愤怒的脸,低头瞪视着令狐冲。他一生端严方正,为什么到了老来,却要眼睁睁看着这般下作的事情在视如己出的弟子身上发生?回忆刚才那一幕,两个人紧紧相拥、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挨挨蹭蹭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反胃。他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对令狐冲说道:“回你屋里去,没我允许,不许再出来!”
令狐冲说:“只求师父莫要为难师弟。”岳不群怒道:“住口!回去!”他不敢再说,磕了一个头,起来回身,林平之看着他凄楚的面容,两个人只最后对视一眼,他便默默的回去了。
林平之跪倒,浑身僵硬。他知道岳不群对他的情感,比起对令狐冲,差得可太多了。他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栖身在华山派羽翼下,方才保住这条命,方才能学艺复仇。他是有错,他还有家仇在身,为什么却熬不过儿女情长?如果岳不群要逐他出门户,他无话可说。
岳不群低声喝道:“今日之事,念你年幼无知,我可以当做没瞧见,下不为例,从此以后,你不许再和令狐冲说一句话!听到没有?”
林平之先是心里一喜,师父竟是如此大度?接着便是一凉,他摇摇头,凄然道:“师父,弟子和大师哥……”
岳不群深吸一口气,恨恨的道:“你也给我住口,你想让我将你二人双双逐出师门么?你让我怎么和你师娘说?”
林平之语塞,岳不群喟然长叹,道:“冤孽,冤孽。”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