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30、29

　　二十九

　　麒麟宫冬日的清晨，在太阳未出来之前，仰望天空，会有一种极空旷的感觉。天上没有云，还能看到天空悬而未落的星子，虽然已经十分黯淡稀疏，却也有种别样的温柔。

　　叶小钗望了望天边，估量着现在的时辰，加快了脚步。在一般情况下，他会在卯时前一刻到达素还真的宫殿，然后询问一下昨天夜里宫里是否发生任何情况，如果一切正常，就会等待素还真起床，陪着他去用膳。素还真心情若是好，就会在院子里活动一会，或者会让他陪着看看书下下棋。素还真喜欢清静，身边伺候的人一向不多。

　　突然，一声凌厉的猫叫响起，叶小钗一惊，迅速往素还真的宫里奔去。

　　到了宫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啪”声，一下一下，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闷哼，叶小钗皱起眉头，这是仗刑的声音。

　　见到叶小钗来，旁边的宫人马上走过来，小声地提醒：“上皇心情不好，叶统领小心。”

　　叶小钗点头，眼睛往行刑之人望去，突然一愣，把宫人拉住，指向咬牙硬撑的慕少艾。

　　“打，往死里打。”宫人模仿着素还真的口吻说完，又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叶小钗不再听下去，快步走进屋内。屋里，素还真正垂着眼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他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腰带上吊着的玉坠，另一只手被一个宫女拉着，在上面涂抹着什么。

　　听到声音，素还真略抬了抬眼，没等叶小钗开口，先道：“继续打，不许停。”

　　叶小钗示意为他擦药的宫女让开，自己接手了她的工作。他将素还真的手捧起来仔细瞧了瞧，上面清晰地映了四条爪痕，有一条抓得太狠，出了血，其余三条皮肤也已经破了，伤痕附近肿了起来。叶小钗挖了一块药膏，抹在素还真手上，轻轻揉按。

　　——跟一只猫生气？不像话。

　　素还真赌气地要抽回手，被叶小钗抓着手指不放。叶小钗指了指门外，问：你要看下去？我是看不下去。

　　素还真使劲抽回手，拉扯到手背的伤口，疼得皱了皱眉。叶小钗走到门外，拉住正在执刑的人，挥手叫他们都下去，几个人面面相觑，又见素还真没有发话，果真收拾东西走了。叶小钗又把其他人都打发下去，走到还趴在院子里的慕少艾面前，把他扶起来。慕少艾提着衣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手一直在抖。他脸色苍白，额头上还冒着冷汗，因为不肯叫出声，死命咬着嘴唇，嘴巴都被咬破，留下牙印子。

　　“吾没有错。”慕少艾说。

　　素还真抓起手边的茶杯砸到他面前，“啪”地碎成碎片：“打得还不够。”

　　慕少艾抿紧了唇，叶小钗怕他再说什么冒犯的话，将他一把拉到身后，哑着声音说：“别说了。”

　　一贯十分知进退的慕少艾此时却像同素还真杠上一样，梗着脖子说：“我本来就没错。”

　　话音甫落，只见素还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正要叫人，却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肚子坐了回去。叶小钗看他异样，赶紧去扶，身后慕少艾比他还快了一步，跑到素还真身边，抓起他的手腕探脉，素还真好像还想挣扎，被叶小钗抱住。过了一会，慕少艾道：“动了胎气。”

　　“不要你管！”素还真还要强，叶小钗把他往慕少艾怀里一推，自己跑出去叫人。素还真不肯，又把他推开，慕少艾本来就挨了几十下板子，根本没什么力气，被推得蹭到桌子边上，忍不住“唉哟”叫了一声。

　　素还真收回手，拧过头不愿看慕少艾的模样，他一手抱着自己的腹部，疼得趴在桌上。

　　慕少艾凑到他耳边：“我知错了，成吗！”素还真还是不说话，只是头上直冒冷汗，却也没有拒绝慕少艾扶着他。这时叶小钗带了人进来，他将素还真打横抱起送进内室，慕少艾写了方子给人，让去煎药。他正想进去看看素还真如何了，叶小钗出来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他不想见吾？”慕少艾问。

　　叶小钗迟疑了一下，摇头，在桌上的纸上写道：待他气消再说。

　　他换了一张纸，又写：你身上的伤先处理吧。

　　这时，慕少艾才觉得自己臀部热辣辣地疼，他“嘶”地倒抽一口气，立刻往前仆去。叶小钗扶住他，叫人把他送回自己房间，又让人去另外找个太医来瞧瞧，这才进入内室去看素还真。

　　药很快煎来，素还真吃过之后好多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叶小钗把空了的碗叫人收拾下去，给他捂紧被子，又劝他：你这副样子生什么气，反累了自己。

　　素还真还是不说话，他翻过身去，连叶小钗也不看，只留个背影给他。

　　——刚刚慕少艾见你有事，比吾还要着急。他自己受了伤也没感觉，是真心关心你。他这样的人你要打死他，想留下什么样的？对你恭恭敬敬，丝毫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也一句真心话都说不上？

　　——他一个太医留在后宫总是惹闲言碎语，但是你跟他在一起开心，所以吾也不劝，续缘也不说话，但如果你真的不喜欢他，让他走就是，再换个太医照顾你，肯定也会尽心尽力。

　　叶小钗用心语说完，见素还真还是没什么反应，便叫他好好休息，自己站起来要出去。素还真伸手拉住叶小钗衣角，小声说：“留下。”

　　叶小钗失笑，出去了。

　　叶小钗出去后去看了看慕少艾，他趴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却没有睡着。才被打了，屁股还火辣辣地疼，想睡也睡不安稳。

　　叶小钗坐到床边，慕少艾知道他不良于言，便问：“他怎么样了？”接着，没等叶小钗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没事，不然你哪里有心思来看老人家我。”

　　叶小钗笑了笑。

　　“吾只是不明白……”慕少艾趴在枕头上叹了口气：“你是他亲信，吾不说也瞒不过你——吾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吾。他如果不愿意拒绝便可，何况还是他……呃……”接下来的话实在不好出口，慕少艾脸皮再厚也说不下去，闷闷地趴在枕头上生气。

　　叶小钗四下看看，慕少艾知道他在找纸，指了指书桌。叶小钗过去从桌子上抽出一叠纸来，开始与他聊天。

　　——他是太上皇。

　　“吾不明白……”

　　——他把你当成朋友，与你把他当成朋友，不一样。

　　“你是说……我们身份差距太大，我们对待朋友的态度也大相径庭，所以我拿我的态度待他，结果……却是冒犯了他？”

　　叶小钗点头，他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下“弃天帝”三个字。慕少艾看着那三个字，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不用猜素还真在天魔宫过得想必并不如意，可是或许比他所想还要糟糕，可是不管怎样，他并没有参与他人生中的这一段，无论如何想象，都觉得简单浅薄。

　　“或许那段经历对他来说伤痛太深，而吾帮不了他……”慕少艾苦笑：“对他来说，吾只是个太医，他对吾温和一点，吾便不知天高地厚，真的以为可以与他平辈论交了。”

　　慕少艾沉默了一阵，又道：“明天吾会换别的太医来，也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叶小钗摇头，慕少艾不知他的意思，只能疑惑地看着他，叶小钗又在纸上写——他喜欢你，不会换人。

　　慕少艾有点惊讶，他看着叶小钗，叶小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便不再多说，出去了。

　　过了几天，慕少艾的伤势稍微好些能下床了，他几天没见到自家那只阿九，担心得要命，那天阿九挠了素还真一下，之后就被抱下去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他硬着头皮说要给素还真请脉，素还真允了，慕少艾进了屋就看到阿九正蜷在素还真怀里睡觉，马上就松了口气。

　　慕少艾不敢抬头，一边小心探着脉，一边拿眼去瞅素还真另一只手的手背，不知上面伤得重不重？慕少艾看到上面还有几道红痕，忍不住心里又骂：笨猫，也不知道挠轻点。

　　大概是听到他心里的话，阿九这时候睁开眼睛，正好对上慕少艾的视线，慕少艾咳了一声，问：“上皇，这猫要不还是让臣带回去吧，小心又伤了您。”

　　素还真连眼皮都没掀：“要回去你回去，猫留下。”

　　慕少艾心时苦笑，他能说什么？恭恭敬敬地答了声“是”，慕少艾看着阿九，忍不住又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阿九用头在他手中蹭了蹭。慕少艾大着胆子望了一眼素还真，只见他还是闭目养神，慕少艾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臣，告退。”

　　素还真没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