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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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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皇统九年春,上京南郊。
午后暖阳自云层间洒落,透明的光芒将云影细细碎碎映在地下。四外长草碧树在光影间不住摇曳,一片沙沙声响随着春风,在迤逦而来的马队上空轻轻悠悠飘了开去。
马上众兵将彼此对视,眼底掩不住的喜悦色中,却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疑惑。不过两月之前,一句“太保实然”便将当朝左相贬至行台尚书省下,去国千里,归乡无期,一个个想到今上纵酒酗怒、手刃杀人之状,不知明日大祸何在,只不敢说出口来,也还罢了。但才至良乡便接圣旨,言道官复原职,即日召还,此刻上京城已不过十里之外,大喜便在眼前了,为何自家主公仍是沉思默默,一个字、一句话也不曾说?
鸾铃响动,马蹄一声一声,漫山遍野的风愈静,愈轻。只听少年游丝般的声音散在风中,极轻极轻地念道:“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
完颜亮倏然一震,举目望去,路边树影隐约,依稀重迭的,正是“长亭连短亭”了。
自从两字弑君,一夜狂乱,北京留守府中说不清、放不开、断不下的两个人,便一路走到了如今。檀羽冲虽是人在身边,没有再说过一个“去”字。但他不再说的,又何止这一个字?任凭朝暮晨昏,完颜亮怎样的千般言语,始终只换得一片沉默。这未念完的诗句,竟是那夜以来他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却偏偏,是在这十里长亭!
完颜亮只觉胸中有什么地方无止尽地沉了下去。当日接旨之时,他并料不到皇帝为何反复无常如此,但早知自己身上那分疑心,决非轻飘飘便带得过。待听得官复原职不假,复的只是他平章政事的文职,都元帅掌兵之权却只字不提。那一瞬,当真由不得脸上恭谨,心中冷笑,眼底杀意更狠了几分。偏生这般冷,这般狠,这满心决断、半生权谋,却硬生生地半分也用不到那少年身上。这一刻长亭已至,京师在望,枉他自登朝堂,算过了不知多少人心,竟再想不出什么理由,留得住身边这个人、这颗心。别时容易,只怕再见,便千难而万难了。
那首《菩萨蛮》词中有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完颜亮初读时还笑汉人多情,连诗仙也未能免俗,碧色正好,伤心何来?此时眼望着遍野郁郁苍苍,映上那少年不肯回过了头来的单薄身影,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这“伤心”之色。
突听风中马嘶直冲入耳,完颜亮猛地回神,赫见长亭外风动旌旗,如铺锦绣,旗下当头诸人衣上明金闪烁,都是宗室王公服色。有一人似笑非笑,正朗声道:“平章今日到京么?我等可来得巧了!”
完颜亮眼色陡沉,一瞬间已是满面彬彬有礼的笑意,还礼道:“不敢,违命之臣唯承圣意不弃,殿下亲迎,何以克当?”
这为首的,正是那夜袭杀人的主使,御弟胙王完颜元!
便在胙王身后,但见安武军节度使查剌、邓王子阿懒、达懒,京中密报的结党诸王,竟是无一不至。只听声声带笑,说的都是“平章沿路风霜,实也辛苦了。”“皇上见召,圣眷必然不下往日,堂兄又何必太谦?”云云言不及义的话语,完颜亮一一应着,脸上欢容不见半分异样,心中却早已飞快地思量了不知数回。这完颜元分明试探,今日在自己身上,却究竟想试的是什么?
忽听完颜元若不经意地道:“听闻平章在途中遇盗,那贼子势众,所幸平章吉人天相,麾下无虚,反得了一场大胜,可是么?”
完颜亮心底倏然一动,笑意不减,客客气气地道:“不过属下效命,侥幸而已,殿下谬赞……”
然他一言未了,完颜元大笑两声,忽地截过了话头道:“平章可忒谦了!本王早被这一战的名声,灌得耳朵里也满了。那位将兵的少年英雄此刻就在队中,平章却为何……不肯引我见上一见呢?”
饶是完颜亮城府之深,这一句也刹时叫他唇边笑尽化冰冷。再不料完颜元试的不是自己,竟是直指到了檀羽冲身上。心头猛颤,人瞬间一窒,完颜元却当真得理不容人,连这一丝思考的空隙也不与他留下,立时接口道:“……是了!想来平章以为空口人言,怕本王不信么?这个容易,我女真以武立国,难得今天众家兄弟都在这里,叫他凭武艺现个真章,我等也开开眼界,岂不是好!”
诸王一片声应和之中,完颜元身后一名长大武士突地排众而出,向着檀羽冲扬声道:“奉殿下命,有请檀公子——指教了!”
这个“了”字声犹未落,陡听那武士掌中铿然激响,青光闪动,一柄弯刀势挟劲风,已当面直劈了下来!
这一刀来得太快,声方出,刀已至,就中行径,几近偷袭。而一刀之落,势如骤雨,其中竟含了十七八道后劲变招,上至顶心,下至小腹,将对手上三路要害尽数笼罩其中。除非轻功绝高,能于瞬息间退出三丈以外,方可脱出刀光圈外,但未及交手便退出战圈,自也绝无胜算可言了。
刀风影里,却见檀羽冲长眉陡扬,冷然道:“不敢!”只说了这两个字,一个人直如风中纸鸢,倏已足不沾地径退丈许。对面刀锋才至未至,忽见他反臂一挥,手中玉箫横在当胸,竟似海天相连,白浪蔽空之中惟见一线。那武士眼中猛然一花,只觉这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横箫一封,却不论自己的刀招如何递去,都会恰好被他箫身挡住。然而出刀太快,已不及变招,只听“叮叮叮”一串急响,那刀中后劲无一落空,尽砍中在了暖玉箫上。
那武士刹那大惊,但见刀过处火星迸射,玉箫上却光华如初,不见半分痕迹;更可惊者,自己刀上十七八道劲力撞上去,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也无甚反震之力,竟轻飘飘地便化作了无形!只是这刀法一旦发动,便无休止,也不容那武士收手,一刀接着一刀,一式接着一式,有如江河后浪压前浪,翻翻滚滚,跟着便直逼过来。
眨眼间,金玉交击声“叮叮叮”不绝于耳,两人足下尘土纷飞,那武士一口气攻出了四十余刀,檀羽冲竟是连退了四十余步!
激斗局中,上手便其中一人连退几十步的,直是从所未见。但这四十余刀,数百余道劲力,尽在他那海天一线的守式之下落空,连衣角也不曾沾上了半分。那武士一套刀法七七四十九式眼见用尽,不由焦躁起来,厉喝一声,腾身纵起,借着自己全身一跃之力,猛恶加倍,一刀便劈。
然这一刀不出便罢,便在将出、未出;欲至、未至;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那一瞬之间,猛听檀羽冲一声低叱,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去!”玉箫点处,一道匹练也似白光如起天外,攻守之势,骤然逆转。若说适才一守,是守得无懈可见,这一攻,便攻得无坚不摧!只一瞬,那武士前心七处大穴尽被所罩,再欲换招,哪里能够?啊呀一声,仰面朝天便摔在了那里。
方才四十余刀中,檀羽冲早将这武士功力看得清楚,手上只用了两三分劲道,料他不过酸麻片刻,便能复原。岂知那武士一交摔倒,竟半日爬不起身,脸色发白,不住抽搐,张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同时间完颜元倏然立起,脸色直如凝了一层寒霜,大喝道:“檀公子,本王不过想见识你的功夫,你便不愿,也无需下这样的重手。可知私斗伤人,我大金国法容不得么!”
完颜亮腾地一下,跟着猛地站起了身。这时他方才明白,原来完颜元今日之局,不为胜,只为败,此刻这一败,才是他真正的算计所在!
这一瞬间,檀羽冲也已心头雪亮,耳听得完颜元冷笑不绝,道:“如何?众目睽睽,皆是见证,你可没话说了么?”眼光忽地一阵恍惚,几乎忍不住就要向完颜亮望去,然而猛地一震,却狠咬下唇,硬生生转开了头,一眼也不再看,只是色冷如雪,声冷亦如雪,道:“非我所为,何必多言!胙王既然说是,那便算是了,却又如何?”
完颜元也不想他硬到如此,眼色一喜,脸上却绷得愈发紧了几分,故意左右看看,见诸王都跟着皱眉摇头、指指点点,又冷嗤了一声,道:“好呀,京中年轻子弟本王见得多了,如你这般不知礼法的,倒也少见。听闻济亲王家风谨严,当不致是他所教,岂难道……是在完颜平章府上,学来的这等放肆不成!”
檀羽冲纵然早知他是要拿自己向完颜亮问罪,但骤听此语,肩头还是由不住轻轻一颤,但只一颤,便冷然直视,望定了完颜元道:“放肆无礼,是我一人所说,一人所做,与我叔父和……完颜……大人何干?莫非殿下今日这一场比武,也是出于当今圣上的意思么?”
完颜元之意,只是要拿这少年断了完颜亮膀臂,是否能扯到他本人,今日还不在意下。但饶是如此,仍被檀羽冲这一句生生噎得气咽胸膛,好半日说不上话,连冷笑也笑不出来了,只怒喝一声,道:“小子无礼!我也不与你计较,且到皇上面前去说。人证俱在,这伤人之罪,且看是你嘴硬,还是律法廷杖来的硬!”抬手一挥,反身便走。
猛然却见完颜亮疾抢两步,横身拦住了众王去路,道:“殿下且慢!”
完颜元自也料他会有此一拦,扬了扬眉,不紧不慢地道:“平章还有甚么好说?是你那小友伤人在先,无礼于后;平章若想说情的,本王依得,这里众家宗室,只怕也不肯依!”
完颜亮脸上并不见分毫怒色,他平日在朝向以闲雅著称,那熟惯的温文微笑此时却也不见,只是一字一句,正容道:“殿下,宗室间但有所责,岂敢有违。但我既与檀家小公子兄弟相交,他之过,便当由我担之。今日之事,亮这里尽代他谢过,还望殿下——恕罪!”
一声恕罪,完颜亮双膝一屈,竟长跪在地,向着完颜元施下了礼去。
呵地一下,遍地低呼如潮水般四面八方爆了开来。在场之人直没一个想得到,以完颜亮当朝一品,宰辅之身,竟会在众目所视之下,低声下气到了如此地步。面面相觑间,连他属下众将都已呆了。好一阵,方才一个跟着一个,在完颜亮身后跪倒了一地。
但这一跪,却也立时将完颜元僵在了那里。他自然明知,纵然自己是平辈宗室王第一人,也受不起平章政事这样的大礼。再要执意闹到御前,便等于当面与完颜亮撕破脸面,此时此地决计不可,嘴角连着抽搐了几次,也只得道:“平章言重了!本王不过为国法计,岂是有心为难?今日之事,只当误会就是。只是平章今后交友,还请……多多留心啊!”
说到最后这一句,还是忍不住带出了一声冷笑,几分恨恨之意。完颜亮却如不闻,仍然恭谨已极地低头道:“殿下教训的是。”
完颜元愈发没了话说,鼻中哼了一哼,率众上马,狠加几鞭,片刻便走得不见了影子。
直到那马队去得远了,完颜亮吐了口长气,这才缓缓站起了身来。转头望着那少年,待要说话时,却又犹豫了一下,在喉中哽了好一刻,只柔声说道:“现下可无事了,你……”
但他再要说些什么,在迎上檀羽冲眼光之时,竟是忘了。只听少年喉间一声声发颤,吐出唇来,声音都已沙哑了道:“元功……你何……必……”
完颜亮全身都震了一震,双目直盯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轻声道:“今天,是几月初几了呢?”
这句话问得好生莫名其妙,檀羽冲只一愣,近乎下意识地应道:“五月……廿三?”
完颜亮忽地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干涩,只笑得发颤,道:“原来……才不到一个月么?我还以为,等到你再肯这般叫我一声,是要等这一辈子了!”
檀羽冲定定地望着他,已是呆了。想笑时,却笑不出,嘴唇连着颤了好几次,依然无声,只有满眶迷迷濛濛的雾气一层层涌上,遮住了少年的眸子。
完颜亮再忍不住,猛地一步跨上,伸出双臂,已将他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
那边众兵将却也呆了。跟了完颜亮这许多年,何尝不知主公的风流名声?却也是平生第一次,见着了他如此忘形、如此不管不顾的模样。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急忙一起低头的低头,转身的转身,谁也不敢再向那双身影多投去了一眼。
完颜亮的眼中,却一直只望着怀中少年那双眼睛,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鬓眼角,贴在了他耳边,轻轻地道:“别哭……若叫人知道,我战无不胜的小松昆罗原来是个泪娃娃,那可谁也不会信的,是么?”
这句话似是调笑,檀羽冲却清清楚楚地觉到,他搂着自己那只手紧到发痛,一直在抑制不住地,微微地发着抖。
少年闭上了双眼,什么也没有说,靠在完颜亮胸前,抬起双臂,却也紧紧地,用尽力气抱住了他。
这时间完颜元的身边心上,却绝无此等闲情。春风斜阳,日光金晖,只照着眉间乌压压一片郁怒,不住地扬鞭踹蹬,打马疾驰,将身后众人都抛下了好大一截。诸王各怀心事,各自看了几眼,摇了摇头,谁也不肯先出这声,只是纷纷瞧向队中一名将领,都使起了眼色来。
那将领喉中连连干咽,闪躲不过,又不能当作看他不到,只好硬起头皮猛抽两鞭,赶到了完颜元马后,小心翼翼地出声唤道:“……殿下?”
完颜元斜眼瞥处,认得这人正是左卫将军完颜特思。金自太宗时始设宫禁,至熙宗则加左右宿卫将军,乃是出入内廷宫门第一号的掌权人物,却不好如寻常属下般打发了去,鼻中应了一声,神色犹自十分生硬地道:“特思,你有何事?可是东北路……有消息了么?”
这“东北路”,正是当日落梁河畔夜袭的两千军马,完颜特思听这一问,愈发头皮暗暗发麻,低声回道:“有!回殿下,那完颜平章离北京之时,命留守萧裕将人尽数放了回来,还说……还说遇盗危急,幸得东北路众军春水围猎经过,仗义来援,不胜感激,改日还要向殿下当面……致谢……”
完颜元实在忍耐不住,自牙齿缝里狠狠地“哼”了一声。他心中自然知道,完颜亮做这冠冕文章,不过与自己方才一般,争位之意万万不敢有一字泄漏于上,此不敢动,彼亦不敢动,都陷在了两难局中,破不得脸罢了。但想到以十敌一的一场大败,这口气却如何咽得下去!又冷哼了两声,道:“我那好妹夫唐括辨出尔反尔,动他不得,也就罢了。金超岳呢?这厮谅他不敢随众回京,却逃到哪里去了?”
完颜特思咧了咧嘴,心中暗骂这回话的差事难做,吞吞吐吐地道:“这……殿下,属下已派人去军中探过了,那金超岳……那金超岳自出了北京,便下落不明,有人说似乎见往河南而去,但是否奉了那完颜平章之命,又是去做些什么,就……就……”
他这里期期艾艾,不敢直说出“不知”二字来,完颜元却听得心中一动,怒火中也不由飘起了两分疑心,暗道:“怪哉!这厮不敢回京,半点不奇,但是去往河南……河南?那里是行台尚书省地界,迪古乃并无亲信,自己不做这官了,派人去又做些什么?便算他想弄甚么玄虚,不在上京,偏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千里之外……何况金超岳一介武夫,武艺虽高,一人又济得甚事?这……”百思不得其解,又道:“那……可有了河南的消息不曾?”
完颜特思忙道:“属下自然也命继续打探,但回报都道……河南行台尚书省治下连日来平静得紧,半件异常之事也无。那金超岳石沉……大海了……殿下!鹞子盘旋时越没声息,只怕下冲时便要越狠,殿下不可不防!”
完颜元呸了一声,终是忍不住破口骂道:“废话!”完颜亮这安安静静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尚且不知,又要如何防起?愈想愈怒,马鞭在空中啪地猛力一甩,只震得完颜特思也不由在马上颤了几颤,又骂道:“若不是那檀家的小子……哼!哼!我哪里还要费这些心思,防什么狗屁!迪古乃从小最会讨的是女人欢心,怎地转了性子,居然狎起男童来了……可恨!可恨!”
这几声骂得好不响亮,完颜特思满脸难色,低了头左右乱瞟。只是不敢出声请王爷收敛一二,却忽听到那“最会讨女人欢心”几字,突地眼睛一亮,齿间倒吸了几口凉气,沉吟片刻,拨马向完颜元身边靠近了些,低声道:“殿下……所谓先下手的为强,我等连失了两次,也不好再当面与他对上,必须借刀……”抬起手掌,做了个“杀人”的手势,又道:“……是也不是?”
完颜元一愣,但听这一提话中有话,怒气稍抑,眯起双眼斜睨着完颜特思,也压低了声音道:“正是。但……我那皇兄喝酒是喝得多了,这等……大事,却半点也不糊涂。无论借朝中何人之口,只怕都要叫他想到……那两个字上,如何使得!”
完颜特思自知那两个字便是“争位”,却煞是胸有成竹地一笑,声音压得愈低,道:“殿下勿忧,属下方才想到了一个主儿,不是朝中之人,更加决计不会惹皇上疑心到……那件事上,若是借得他的言语……”
完颜元心头大动,回身一把拉住完颜特思马缰,直带到了自己身畔,不留咫尺,这才道:“哦……?”
完颜特思更伸长了头颈,嘴唇直贴到胙王耳边,低得几乎听也听不清地,咝咝吐出了四个字道:
“……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