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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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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一过秋分,昼短夜长,斜阳光看去明亮温暖,片刻间,却已坠到了半边山峰之后。林木长草间只余下大片大片浓重的暗影,好似无数山野幽魂自地底无声无息地浮了上来,随风摇曳,起伏不已。
风愈急,将一点火光吹得上下跳动,地下数百道人马的影子也被映得不住动荡,乱纷纷晃成了一片。然而影子上那数百兵将立在当地的身形,却如木雕泥塑一般,人人屏息凝气,双目直瞪,一动也未敢动。身边马匹偶尔低鸣一声,也立时被用力拉紧了缰绳。隐约只听得火光旁低低人声,急促地短短说了几句,跟着山风掠过,又是一片异样的静寂。野火烧得正旺,火堆中毕剥爆裂的声响,都清清楚楚听得到了。
“……呀!”
猛听嗤地一响,一声嘶哑已极的低叫,四野沉沉之中,直听得人浑身发冷,肌肤起栗,额上汗水都一滴滴落了下来。
那响声,却是烧得通红的铁器烙印在人体上的声音。
自离断崖,那少年昏沉沉倒在完颜亮怀中,鲜血汩汩,早将两个人全身衣衫都浸得透了。温热血滴沾上身躯,完颜亮心头却是一片冰凉。明知这一刀如此伤势,休说这蛮荒野地,众兵将无人带的有药,便是有,寻常金创只怕也止不住这样的伤口。鲜血流得一滴,怀中人的性命便是去了一分,这当儿再也多想不得,将自己佩剑扔在火上烧得红了,只看着刀刃一拔,血花飞溅的那一瞬间,猛地手腕压下,便将赤红的铁刃直压在了少年身躯上。
火烙触体,肌肤立焦,烧灼气随风四溢,伤口血肉刹那间紧缩在一处,流血果然便止。然重伤之身,如何还受得住这一激!檀羽冲浸透了鲜血的咽喉中格格作响,猛地只迸出一声惨叫,血淋淋的身躯狠狠向后一仰,几欲折断,几乎都要挣出了他的怀抱,一瞬间,竟是活生生地疼醒了过来。
热血,冷汗,将少年凌乱的鬓发都浸染成了一片,丝丝沾上脸颊,鲜红惨白,直刺双目。完颜亮却是清醒无比,立时左臂一紧,将怀中这具躯体的双臂腰肢都死死揽住了,右手扔下剑刃,回手只一按,便按在了那双咬得血肉绽露的唇瓣上。
他与檀羽冲相交经年,对这少年的性子当真再清楚不过。那惨叫只迸得一声,跟着便是牙关狠咬,说什么也不肯再叫出了声来。齿间腥甜四溅,深深地陷进了血肉里去。只是这一次,伤的不是他自己的双唇舌尖,却是完颜亮按在他唇上,再不肯放开了的那只手。
好一刻,火光摇动,群山寂然。除却两个人的躯体剧烈颤抖,都在重重地狠命喘息的声音,便再不闻别物。众兵将眼瞪瞪看着,胸中一口气都梗在那里,什么也不敢说,也说不出声来了。
猛听马蹄急翻,一骑马自山角外直冲而来,突见到这般场面,不由惊得一窒,却又不敢延误,喉头用力干咽了下,还是冲到了完颜亮身前,疾道:“大人!方才逃走那几人果有接应,那边五百御林军转眼就到。领头那……那人便是左卫将军完颜特思!”
一声落,只听冷风吹送,风中蹄声隐如闷雷,相去竟已不过数里!
轰地一下,全军皆惊。众士卒还有摸不着头脑的,暗道那起御林军怎来得如此之快,又打算做些什么?完颜亮却已倏地一震,猛一抬头,眼光正和身边完颜雍撞在一处,同时都见对方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看向倒在地下的蒙兀人尸身,心底两个声音都只道:“……不好!”
完颜亮下令放箭之时,何尝不知蒙兀使者若亡,必生北疆之祸?但事逼处此,也只能行一步算一步再说。那时他心中暗道,这里在场之人谅无二志,凭自己平章之位、处事之谋,一手瞒天而过海,未必不能。
只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一心都在檀羽冲身上,竟忘了胙王黄雀在后,皇后挑起的这一个良机,那边诸王又焉肯放过?这支御林,分明是有备而来,守株而待久矣!只消大军一到当面,死无对证,他便是纵友行凶,擅杀北使之罪。以完颜元心胸,只怕真要闹得满朝扬沸,蒙兀南下方罢。那时北兵一起,休说宰相,便是亲王、元帅、三公之首,除却身死名裂,也无第二条路好走了!
饶是完颜亮城府,双手也禁不住瞬间一颤。风中血腥气直卷鼻端,在那越响越急、越迫越近的马蹄声中,直是中人欲呕。
却只听怀抱中声声瑟然,血衣震颤,那少年的声音艰难无比地唤道:“元……功!”
此时檀羽冲一身血染,胸中好似有无数血色薄雾阵阵流窜,发狂般地摇曳晃动,脑海、双眼、咽喉,无处不刺,直连完颜亮近在眼前的脸庞也再看不清楚,但这声“御林军完颜特思”一送入耳,心头如落冰雪,却突然意外地清醒。口中血一点点染在舌尖,又咸,又涩,也不知是自己,还是身边这一个人的伤。少年却也再不去想,拼命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左手,在自己胸口膻中穴上点了下去。
膻中乃人身气海,一受外力,经脉俱震,却能一时间将全身精力都逼了出来。檀羽冲拼的便是这一刻之机,身躯一颤,硬将涌上喉间的血气咽了下去,五指狠命抓住了完颜亮右手,低声道:“元……功,你、你要……”
完颜亮刹那大震,眼睁睁看着眼前怀中,少年双目黑幽幽如不见底,定定地凝望着自己,当真不敢相信他还要在这时拼着性命说出什么话来。只觉他那只手上一滴滴冰冷粘腻,指尖颤抖不绝,猛地反手一把握住了,想喝声住口,喉头却哽得发不出声,只听着他低低地续道:“……北疆不乱,那也……不难!”
原来檀羽冲被锁之时,曾听得那军官与蒙兀使者一句说话,道是:“今日多承两位,娘娘……绝不会忘了你乞颜家大汗之位。”
蒙兀部落首领呼之为“汗”,实力最强者做了大汗,方得向各部发号施令。前任忽图勒汗新近病故,各部间正争得四分五裂。一句动心,少年早已想到那两名乞颜部武士,不过是为本部得金国之势,便好争位之意。这时气息愈急愈促,语声中却无一分一毫犹疑,只道:“但请平章政事出一封……国书,便说……使者虽亡,通好不易,愿以……以海岭西北嘎顺诺尔之地,为大汗之贺。汗位既定,当可自取。那便……那便是……”
完颜亮又是猛烈一震,面无血色,胸中如烧,终于一声吐出了口道:
“那便是二桃……杀三士!”
嘎顺诺尔,为蒙语“苦海”之意,又称西居延海,在大漠之上水草丰饶,正位在蒙兀诸部与阻卜部交界之地。阻卜与蒙兀两族世代交兵,仇怨殊重,若知这方地许给了世仇,焉肯放过?必然要抢先起兵,争一个短长。而蒙兀各部汗位未定,这一份重利摆在眼前,人心所向,为财死,为食亡,又岂有不争个你死我活的?那时金国轻飘飘一句话,不消一寸土地,便可坐山观虎斗,北疆高枕而无忧矣!
完颜雍身掌兵部,此计入耳,一听便知,若非眼看着出自这浑身浴血的少年之口,只怕已要失声叫出了“好!”来。然而只一顿,脸上忽和完颜亮一般也没了血色,颤声道:“然则要蒙兀信了这封书,除非……除非是使者之死……”
少年发着颤的失色唇瓣上,忽地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轻轻地道:“除非是杀人凶手,以命……偿命,北疆各部,还能有什么……话说……”
猛然间,那堂兄弟两人一齐剧震,同声大喝道:“不……!!”
这一计,果然平得边境,保得重臣,所要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一条性命!
完颜雍一个不字冲口而出,全不由主,然而听在了耳中,陡然却是全身一震。下面的话语,忽地怎也吐不出口。双眼直望着那少年身影,明知该当和自己那堂兄说些什么,却也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声声促促,连呼吸都已颤了。
只是他说不出,那边众兵将瞪眼听着,却没一个再忍得住。完颜亮麾下众人固是满心满意,早把檀羽冲当成了天上神仙一般;完颜雍那些部属死里逃生,何尝不是把他感念到了十分?明知此时此地,只要那位平章大人狠心点一下头,这少年身带重伤,下得诏狱,哪里更有命在!面面相觑,早已一起抢上前来,团团拜倒了一地,数百个声音同声大叫,都道:“大人……不可!大人不可!”
完颜亮一个人仿佛都钉在了那里,一动未动,只有双手突突突不住发抖,几乎连那少年单薄瘦削的身躯也再抱不住。眼前耳畔,旋飞狂舞,却似乎什么也不曾听到,也什么都再看不到。那少年带着血的苍白浅笑,宛然便是七月中元,水波灯影,只望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的满目流光。耳中轰鸣声里,好像还听到自己在说:“……只要你在,便永远、永远不会……让我有事的,对么?”
只要……你……在?
这句话,原来一语成谶,竟要这样应在了此地此时!完颜亮几乎想要放声大笑,只是笑不出,更笑不得。猛然冷风透衣,一个哆嗦,顷刻间已醒过了神来,却听得那一边御林军的蹄声满林震荡,便在山角之外,只消一转,就要看得见了!
他听得,檀羽冲自也听得清清楚楚。一双眼眸斜也不斜,仍是直望着完颜亮,仿佛只要能这样看着他,便连一分、一刻、一瞬间也不愿移开。人却陡然一挺,唇间见血,竟硬生生自完颜亮怀中直起了身来,左手只一抬,奋起残力,向外便推!
檀羽冲纵在重伤之下,这一出手也非常人可当。何况相识以来,他从来未对完颜亮有过一次动武,这时间猝不及防,完颜亮只一个踉跄,双手一松,再也抱他不住,平地已向后退开了一步。
这一步,真如天涯。完颜亮晃了一晃,全无人色的脸上,便只一双眼睛烧得如血般红,直盯着那少年单手支地,一滴滴鲜血溅落,不知是如何的力气,终于挺直身子,竟是直跪在了自己面前,便在那一片风中呼啸的“大人不可!”声中,也一字一字、极轻极轻地唤道:“……大人!”
完颜亮便这般望着他,慢慢地站起了身来。众兵将张大了口,忽地一片悄然,竟都被这位大人的神情活活骇在了那里,不敢叫,更不敢动。只有完颜雍迟疑着伸出手去,还不及唤上一声,臂上一紧,但觉肌骨生疼,那堂兄冰凉的手指扣在他臂上,越收越紧,简直都要抓进衣衫骨肉里面去了。
陡听连声马嘶,旗帜翻飞,那御林大队已转过了山来。远远地望见完颜特思满脸得色,扬眉而笑,望着完颜亮嘴唇一动,便要开口。
然而一句“平章”还不及叫出声来,完颜亮已抬手直指,一眼也不再看那少年,只是喉中如金石裂,一声断喝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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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儿游牧逐水草而居,虽立国不改。昔年辽主四时渔猎,各有行在之所,谓之“捺钵”。金虽无此定例,但春秋出猎,号曰“春水”、“秋山”,亦以为常。熙宗自慕汉风,便将秋山定在了九九重阳之日,围猎登高,正是佳节。这一日上京城南郊山间,只见层林落尽,一带长天高远澄净,衬着旌旗猎猎,刀枪照眼,锦袍铁甲来回驰骤,真如一幅泼墨重彩的画图。
围场上弦惊霹雳,箭雨纷飞,人喊马嘶声如浪潮涌,场边众家贵妇拍手看着,嘻笑不绝,却也一般的热闹。胡人礼法本疏,射猎中更加没什么顾忌,有宗室女子兴起了跨马奔驰一番,都不以为怪。这时便只听得得声响,红白裙袂迎风翻飞,一骑马小跑了过来,马上骑者一跃下地,皱眉道:“这畜生,偏喜欢乱钻林子,将我的新裙也划破了!”
这女子乃是皇帝亲妹代国公主。一声抱怨不打紧,侍女慌着上前伺候,众贵妇也忙都围了上来,连声问道:“公主可不要紧么?”“啊哟,可惜簇新的裙子,快些换了才是。”代国公主只听得愈发扁起了嘴,转头向身边胙王妃道:“嫂嫂陪我去,可好么?”
胙王正妃名唤撒卯,与公主虽份属姑嫂,平日却并不如何亲近,忽听这一唤,不由愣了一下,忙应道:“好好,公主小心。”伸手扶了小姑,一群侍女莺环燕绕,向后帐忙忙地走了过去。
女眷内帐在围场西南,绕去并不甚近。代国公主心中发急,道不如自场中斜穿过去,走得快些也罢了。撒卯自不好违拗,一队人便向围场北端行去。岂知行出不远,忽听群马奔驰声自远而近,风吹衣氅,不一刻便到了近前,隐约人声纷然,有人正说道:“此事体大,臣不敢自专,还请皇上……”
又一个声音好不耐烦,鼻中哼了哼道:“甚么大事,非要扰了朕射鹿的兴致?且说来听……咦?你等怎在这里乱走?”
使女呀地一声,纷纷变色,慌得都拜了一地。代国公主也忙屈膝低下了头去,唤道:“……皇兄!”
只见当头马上明黄大氅随风飞扬,骑者双目炯炯,直扫了过来,正是当今熙宗皇帝完颜亶。
撒卯与完颜元成婚时入宫朝拜,曾远远地见过这皇帝一面。但那时熙宗酗酒多日,对这些礼数极是不耐,话也未说两句,便草草挥退了。是以她做了几年王妃,竟是第一次与皇帝相距如此之近,不由心中乱跳,悄悄抬眼一瞥,正触上皇帝眼光,只惊得急忙垂下了眼帘,随公主一起行下礼去道:“臣妇……见过万岁。”
熙宗嗯了一声,却不问话,也不道免礼,眯起双眼直盯着她,眼底光芒一闪,突然异样地亮了起来。
这撒卯在闺中时,便号称上京第一美女,出嫁几年,风姿更盛。这时脸颊涨得绯红,风吹乱了几丝鬓发,都拂在眼角眉梢上,端的是杏蕊含烟,桃花初露。熙宗虽知有这么一个弟妇,却从未看得真切,今日冷不防当头这一撞,却真好似天上的人儿掉到了眼前来一般。内宫中百无聊赖,对着皇后的一腔闷气,突然间竟似有了一个口子,汹涌澎湃,只差着一线,便要尽数泻了出来。耳听着御妹禀道:“臣妹不慎,叫树枝刮坏衣裙,嫂嫂是陪我回帐去的,不想惊了圣驾,皇兄勿怪。”却一声也不应,眼光愈亮,热如火烧,直勾勾地只是盯在了撒卯身上。
女真男女虽无大防,但当朝天子这般看着亲弟妇,也实在太过无礼。众臣面面相觑,屏息掩口,却谁也不敢多出半声。撒卯更加连头也不敢抬,颤微微瞧着地下,心中只是暗怨今日的运气,如何陪公主走这一遭,便会正撞上了皇帝?
却不知代国公主这时,也正是迷茫茫如堕五里雾中。原来她方才一请,并非无意;却是听了驸马唐括辩千叮万嘱,道怎生想个法儿,今日务要让胙王妃到围场上来走一遭。问他为何,唐括辩却含糊以对,只道:“好公主,你照做就是,为夫的感激不尽。”代国公主懵懵懂懂,便依了夫君,哪里想到皇帝偏在此时退下场来,碰个正着。真不知那一位驸马爷得了何人的计较,心中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好一阵,熙宗方才回过了神来,斜眼瞥向群臣,脸色忽地一沉,不是尴尬,却浮起了几丝说不出的癫狂之意,冷哼一声,挥手道:“罢了,朕不怪罪,都……退下吧!”
撒卯暗自松了口气,如逢大赦,忙地低了头便走。却不知身后皇帝的眼光,仍是那般直勾勾毫无顾忌地盯着她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又哼了一声,转回头来道:“接着说,到底出了甚么……大事呢?”
皇帝所问的,却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面色自若,行若无事之人,这句问话中阴森森的厌烦之意,他竟好似半分也不曾听出,只是应声躬身,满面端然,极正色、又极恭谨地回道:“回万岁,臣才接得行台尚书省上报,道是……”
这人自然便是完颜亮。
他这声音一起,群臣中突地隐隐一震,胙王完颜元的脸色,倏然已是连变了数变!
方才完颜元眼见着皇帝眼神,心头一把无名火险些要烧破天灵,直窜了出来。好容易忍得过了,突听完颜亮这一开口,心上又是一震,突地想起,片刻之前熙宗明明游猎正酣,满心都扑在围场上,正是他完颜亮说道有大事须待圣决,延误不得,方才退下了场来。若非这一退,又怎会正见着自家妻室?两下里时机凑得如此巧法,完颜元猛地又想起中元储庆寺外,引动皇后的那件事来。今日此地,分明重演,只是局中人再不是完颜亮,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已套到了自己头上!
一想到这里,完颜元只觉全身陡起了一阵寒颤,听着完颜亮那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语声,似乎便有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将要随着这声音一并发出一般。只是这时候又哪里能够打断?眼瞪瞪看着,耳中只听着那人又道:“……河南有一兵士名唤孙进者结众谋逆,今已拿获,审得确实了……”
熙宗听到“谋逆”两字,先是眉心一跳,神色认真了几分,但再听下去便不耐烦,皱眉道:“一个小兵发昏闹事,当什么要紧?谋逆既实,就地砍了便是。你这平章政事之职,又是做什么的!”
完颜亮神色间却分毫不动,仍静静应道:“是。但事涉谋逆,臣万不敢轻忽。以行台尚书省所审,那孙进还曾冒称了一个尊号,蛊惑人心,乃是唤作……”微微一顿,语气愈缓,愈重,一字一字吐出口道:“……皇弟,按察大王!”
嗡地一下,群臣中猛地掠过了一片抑制不住的倒吸冷气之声。熙宗的身形在马上一震,半晌一动未动,跟着极慢极慢地,缓缓转过了头来,眼光笔直地射到了完颜元面上。
要知皇帝亲弟只得二人。而安武节度使查剌年少,平日向以次兄之命是从。这轻飘飘的“皇弟”两个字,却还能落到谁的身上!熙宗春秋正盛,又好汉制,心底深处最忌讳的,莫过于这“兄终弟及”。皇弟按察大王六字,说来平淡,却是九天上当真有六道惊雷打在眼前,也及不上这一刻的入耳惊心。完颜元瞬间全身冰冷,三万六千个毛孔中一起汗毛倒竖,冷汗淋漓,一骨碌自马上滚翻在地,颤声道:“皇兄明察!臣……臣弟……臣弟……”
熙宗也不言语,眯着双眼,只是那般居高临下盯着他看。这情形,与方才撒卯那时何其相似,然皇帝眼光一热一冷,真如霄壤云泥。又是好一阵,方才淡淡地道:“然则此事,平章又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群臣心底都猛打了个哆嗦,皇帝不问亲弟,却向完颜亮说话,显然心中早已疑到了十分。不由人人战栗,死死低着头退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只有一个完颜亮平静如初,漫声道:“万岁,臣以为事有蹊跷,不可轻断。素闻左卫将军特思持身刚正,夙怀忠义,这件事交他详讯,必能大白,还一个清者自清,浊者……”
完颜元脑中轰轰然响作一片,咽喉好似被什么东西勒住了,气也喘不上来,连颤了几次,下面的话怎也说不出口,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冷汗滴滴嗒嗒淌下额头,将眼前都洇成了一团白雾,唯一看得清的,只有皇帝明黄大氅之畔,那一道垂目躬身,好似当真在深思熟虑、为君分忧的身影。
人在危惧,肌骨几废,心思却往往不听使唤地好用。完颜元猛地里心底剧震,突然连月来桩桩件件,狂飞乱舞,都涌上了眼前,一瞬间竟已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完颜亮所以将那金超岳遣去河南,暗流之下,为的便是此事。这谋逆大案若在别处,少不得层层上报,自己亲信亦是不少,只怕抢在数日前便能得了消息,早做对策。偏生行台尚书省乃是国中之国,直属尚书省下,一朝上奏,朝堂百官未知未觉,早已径直送到了他平章政事手上。
这数月来,皇后入局,连连得势,逼得完颜亮进退两难,连他心坎儿上那一个人,也只剩了亲手下狱这一条路走。自那少年问作死罪,但等秋决,完颜元直是得意到了十二分。却不料完颜亮当真狠得下心,从少年入狱之日,竟然便不闻、不问,半字也不提起,倒好似他从不认得这个人一般。今日围场对面一见,那完颜亮还向着他微微一笑,颔首施礼,挑不出半分错处。反倒是完颜元看得一凛,心想难为此人,到了这时候,也亏他还笑得出来。
却原来这般狠、这般忍,这无声无息、随波浮沉,全落在了今日今时,轻轻出口的一句话上!
皇帝看着妻子的灼灼目光,好似仍在头顶盘旋,如利剑般将人活活钉在地下,再无半分逃生之机。耳中依稀隐约,却听得完颜亮的声音波澜不起,还在一句句地说道:“……恐宗室不明真相,不如请邓王子阿懒陪审,那便可……”
大公无私的一番话,轻飘飘若不经意,已是将完颜元党羽诸人半个不留,一古脑儿地陷在了这名为谋逆、有死无生的杀局之内。熙宗满心想的,却只是胙王妃一抹倩影,哪里还顾着这些?哼了一声,拨马便行,只两个字凉飕飕地随风丢了过来道:“准奏!”
完颜元几乎已瘫在了那里,连侍卫过来拉扯仿佛都已感觉不到,周身仅存的力气都凝在了眼里,死盯着对面完颜亮。却见他面上无喜无怒,一脸的忠心之色简直完美无瑕,只是双眼低垂,眼底光芒,却也不偏不倚,正和完颜元撞在了一处。
完颜元整个身躯,突地都剧烈地发起抖来。就在围猎之时,他曾率众围住了一群狼,乱箭齐发,顷刻射倒了大半。只有头狼身中数箭,已无法猛扑上前,却不肯放弃,也不肯逃走,伏在死去的同伴身畔,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着面前的众人,凶狠、怨毒、阴森、冷酷,同时并至。而这一瞬完颜亮的眼光,盯得人周身凉气直冒,分明便是那头只想择人而噬,受伤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