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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巫咸(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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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幽都虽为地皇女娲管辖之地,女娲神体却不在此处,只偶或依附于娲皇殿内灵女体内发号施令。平日女娲族诸事宜则由娲皇殿内十名大巫管理。那十名大巫为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其间以巫咸为十巫之首。
这一代巫咸俗名风广陌,年仅十八,性子沉稳。他自领下加固焚寂封印的使命,便披星戴月赶赴南疆。待赶到乌蒙灵谷,时辰虽已是戌时,却比预定的行程提前了整整一日。
此时村中灯火通明,风广陌略觉诧异,眼角扫了一眼山谷东北面最大的屋子,心道那处或许便是乌蒙灵谷大巫祝的宅子,赶了过去。随后见许多人聚集厅内,神色焦灼,更知乌蒙灵谷出了大事,赶紧沉声道:“这是怎么了?”
村人这才发觉屋中竟在无声无息间多出一人。
再看来者,手持盘蛇杖,一袭深蓝祭衣,外套雪白祭袍,边角点缀土色纹路。面上覆着古怪面具,看不出年岁。
时值多事之秋,村中忽然多了外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
风广陌躬下身,右手捂在前胸,左手划出圆轮痕迹,正是女娲一族的礼节。
“我乃娲皇殿十巫之巫咸,受娘娘之命前来加固焚寂结界封印。敢问大巫祝人在何处?”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巫咸即娲皇殿十巫之首,身份何其尊贵,他们皆以为这巫咸大人应是德高望重的老者,但观这名使者身形,挺拔瘦削,再听其声音,分明是极年轻的男子。
一名老者上前,轻声道今日大巫祝韩休宁出谷寻儿子,被居心叵测的中土少年重创。此时全身经脉尽断,性命危在旦夕。
“中原的少年竟能伤到我族大巫祝?”
风广陌觉得此事未免有些离奇,靠近里屋掀了布帘,见到几个巫医模样的老妪围着一少妇施术。再见那少妇,面色如纸,确实是命在旦夕的光景。
待目光在里面内环了一转,风广陌又是一怔。里屋中还有一名孩童,将小小的身子蜷作一团依于墙角。
这孩童面上泪痕未干,眉间一点殷红小痣,于烛影下鲜艳如血。
风广陌面具下的眉紧紧蹙起。原来他虽为十巫之首,却自认并非善与之辈。惟因极疼爱家中相依为命的幼妹,最是见不得与其妹年岁相当的孩童难过。故而里屋内大巫祝的生死虽与他无干,他却想为屋中那年幼的孩童尽些力。
随即风广陌进了里屋,提掌运转周身内力,将气劲源源不断输入韩休宁体内。
半晌又道:“如此一来,命便保住了,经脉亦可再续,然而……巫祝大人魂核也受了重创,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当务之急,是加固焚寂结界。敢问巫祝大人直系血脉在何处?”语中虽尽是询问之意,眼却紧盯着墙角的孩子。
那孩子神色一震:“娘没事了么?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果然是他。
风广陌暗自叹息,这下一任的大巫祝,着实太年幼。
“这……也说不准。魂核之伤最是棘手,须得假日时日慢慢修复。也许数月、也许数年,也许她此生便是如此了。”
此言一出,便见那孩子紧紧咬住唇,不让泪水坠下。
风广陌只得硬着心肠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云溪。”
“云溪,加固封印之事加固封印之事刻不容缓,明日你应随我一同前往冰炎洞。”
韩云溪则呆呆点了点头。
风广陌出了里屋,对众人道:“大巫祝之子过于年幼,为今后之计,你们应先推举一人暂代大巫祝之职。”
屋中忽是默然。风广陌也知乌蒙灵谷村人极是为难。因大巫祝本职为看守七剑封印,而数千年前女娲封印七剑之际,于封印地中另设机巧——只有大巫祝的血脉才能通过封印地内的石扉。
乌蒙灵谷大巫祝血脉只剩下韩云溪一人,村人即便暂代了大巫祝之职,恐怕也做不好本职。
沉默半响,一名少年上前,自称是韩休宁的巫卫风一淼。他轻声道:“今日,云溪大人已将草扎放置于女娲大神石像右肩之上。”
言下之意,竟是韩云溪已完成仪式,是为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大巫祝。
风广陌语塞,道:“真的么?”
韩云溪轻声道:“嗯。”
风广陌只得对众人道:“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随风广陌来到女娲巨像之下。
风广陌向巨像施了一礼,随即身子腾空,脚尖点着石像上的凸起处,如踏云一般,扶摇直上。
月色如银芒泼洒,映着腾空而起的男子。白袍翻腾,好似天人。
不多时,风广陌落到女娲像右肩上,见到有一处确实放着一只草扎,心中有些沉甸甸。回到众人面前时,抚了抚韩云溪的头。
那是他难得有一回主动亲近他人。
“云溪,自今日起,你便是乌蒙灵谷大巫祝,须得接过令堂的使命,好好看守封印,引导族人。”
见韩云溪一副懵懵懂懂模样,风广陌想起自己才做巫咸那一年,心道——
该懂事了。谁不是如此过来的。
翌日清晨,风广陌起来见到韩云溪穿戴整日候着他,神色虽是恹恹,风广陌却总算心下稍安。
于韩云溪这稚童而言,村人连夜赶制出来的大巫祝祭衣并不合适,有些宽大的袍子罩在他身上,衬得身量愈发瘦小。而他的头,还未到手中那柄法杖一半高。然而风广陌觉得这也不错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若遭此变故,不耗个一年半怕是恢复不过来。这孩子却还知道行使大巫祝的使命。
起初一路无话。
走到半途,风广陌着实不忍见韩云溪消沉,轻声问了一句:“听村人说,你曾多次接触过那名打伤你娘的中土少年?”
韩云溪点头。
“他能重创大巫祝,定然是修为高深。你与他相处时没发现么?”
“大哥哥他……”韩云溪几度欲言又止。
而后踌躇再三,面上神色似是天人交战。风广陌愈发放缓了语气:“云溪,此事你如何看?”
“打伤我娘的人……真的是大哥哥么?”
“你觉得不是他?此事说来确实有蹊跷。”
“哥哥你也这样看?”韩云溪眸中绽放光彩。昨日村人皆言是欧阳少恭伤了韩休宁,他不敢争辩,然而也终归不想承认此事。
“大哥哥他很和气,说话轻声细语的,还送给我不少吃的玩的。那么好的一个人……”
风广陌听得皱眉。“云溪,我说此事有蹊跷,并非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此处常年人际罕至,村外又常有精怪徘徊,一个少年人出现在此处则已是奇特。更勿说他‘凑巧’遇到你,又‘凑巧’与你投缘,再兼他还有重创大巫祝的本事,可见此人的身份大有来头。只怕年纪也不会太小。”
韩云溪眸中亮光黯淡下去。此时又听风广陌细细嘱咐“日后不可轻信于人”,有气无力应了一声。
恍恍惚惚之间,他又记起昨日通过冰炎洞爬上女娲巨像右肩。
青山如黛,颤颤的吊桥、玲珑的木屋,皆在烟雾一般的金翠之色间起伏。
那时韩云溪才发现,居住至今的小村子,风景竟是那般出色。也是那时,他在心中想:总有一天,要让欧阳少恭进村来看看这一片美景。
谁料一夜过后,一切都成了奢望。韩云溪心中虽有存疑,平日里也不喜韩休宁待他严厉。然而韩休宁毕竟是他亲娘,欧阳少恭也着实可疑。此时又受了风广陌教训,也只得如此了。
风广陌见话已点到,不再多言。进了冰炎洞,行至封印焚寂凶剑的极寒石柱前,风广陌只觉得寒意刺骨,漫天阴煞汹涌而至。
看来焚寂封印确实松动得不成样子。
风广陌眯起眼。如他这般修为精深的十巫,听得到焚寂剑灵的咆哮怒鸣。
上古龙渊族民铸造七柄诛神凶剑,以三界中强力的魂魄为主魂,佐以数万人畜魂魄为辅。亡魂们越是怨气冲天,凶剑的威力越发骇人。如今时隔数千年,它们仍是欲要杀上天庭一抒怨气么?
风广陌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随即吟唱女娲所赐咒力,硬生生将剑灵的震动压制下去。
——你们觉得自己可怜么?
——那数千年来不能得见天日的幽都子民,固守一方无缘见识红尘风景的七剑村落,还有生死未卜的大巫祝,以及以稚龄担起重责的大巫祝之子……谁来可怜他们?!
一枚接一枚幽蓝法阵融入石柱间,四绽的光芒映得冰炎洞内忽暗忽明,刹是好看。
当年韩休宁怀胎六月之际,因焚寂结界松动,腹内胎儿被石柱寒气侵蚀,生来体质阴煞异常。因而韩云溪自懂事起便不得不修习驭火之术。
韩休宁虽从未将个中缘由告知韩云溪,但随着焚寂结界加固,韩云溪感到身子愈发轻松,终是道了一声:“哥哥真厉害。”
风广微微点头。韩云溪体质异常一事,韩休宁曾向娲皇殿言明,因此,他是知晓的。
待到事情了结,两人又是一前一后走向洞口。
韩云溪终是忍不住道:“哥哥,那些法术你能教我么?”
“你想学?”
“如果我像你这么厉害,就能在娘睡着的时候保护村子。”
“我记得你主修的是驭火术。”
“我一直学不好,还没三水哥厉害。”
韩云溪垂下头,使了一道炽炎术。
轰隆一声,火球将洞内石壁轰出一片焦黑。
以八岁孩童来说,韩云溪术力修为倒是不错,但……身为大巫祝之子,资质本不该止于此。
风广陌一皱眉:“你平日里都学了些什么?”
韩云溪愈发羞愧。“以前,娘让我好好学术法,我总是不听她的……偷偷去练一击杀熊。”
“一击杀熊?”
韩云溪捡了段树枝,比划了一段。
风广陌微微一惊。幽都内有龙渊族民聚居铸剑,他对于剑式也略有所闻。而韩云溪的“一击杀熊”听来虽然古灵精怪,却并非小孩子的胡乱比划,而是最基本的剑招。
他的每一式,目标都是要害。
看来大巫祝之子术法资质虽不是顶尖,剑术天赋却远在其之上。
韩云溪比划完,懊恼地将树枝扔到地上。
“可我现在才明白,练好一击杀熊有什么用。我护不了娘亲,也不能为村人分忧。”
“不必着急,慢慢精进自己便是。”
韩云溪虽是如此说,却因比划了喜爱的剑招,恹恹的小脸上总算有些生气。
“我若是像哥哥一样厉害,也能在娘亲醒来后,出村去问一问大哥哥,他是否真伤了娘亲。如果真是他……我、我……”
“你便要为令堂亲报仇?”
韩云溪一怔,许久才缓缓颔首。
风广陌无言以对。
“为亲人报仇本是天经地义,不过……你想过么?无论你做大巫祝,还是修习术法,皆是为了看守封印,守护村人。”
韩云溪倔强地咬住唇,风广陌有些头疼。果真太年幼了,无论术力还是心智,都让人放不下心。
半晌,韩云溪伸手拉住风广陌衣角,又是哀求。
“哥哥……”
眉间朱砂如泪,风广陌的心终是软了。
他蹲下身,摘下面具,盯着韩云溪双眼。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只是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有些苍白。
极薄的嘴唇,则因生来带笑,染了一分多情。
“既然你如此想,那么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她或许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