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102 ...
-
霜降芦花红蓼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又一年霜降,芦花纷纷,漫天如霜雪,澄江碧练,携着两道皑皑没入在天际。颜路驾一叶孤舟溯着水流,寻找张良。
三个月前秦军吞并韩国,覆巢之下,张家也受池鱼之殃,张良生死不明,他追寻至今,仍音讯全无。颜路秀眉紧蹙,深深叹息,子房,你是否安好?此刻又在何处?天地如此浩荡,我该往何处寻你?
落日融金,照得半江瑟瑟,芦花如火。孤鹜寒鸦纷纷归巢,他却不肯稍有停歇,奋力摇着桨。连月撑舟骑马,他那握笔的手已磨出血泡长出茧,又层层脱落,新肉磨着竹篙,痛不可挡。
这样撑着不知不觉中已是半夜,他实在支撑不住,倒在芦花深处,只见天际一枚弯月如钩,清冷冷地俯瞰着人间生死,下一瞬便睡的全无知觉。
虽然累极,但他心中有牵挂,睡得并不沉,隐隐听到刀剑声,惊起纵身过去,见秦军围杀一个少年,夜色如墨,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是张良,顺手摘了几片芦苇叶子,灌注内力后如薄刃般射出,十来个秦军瞬间倒地身亡。
张良警戒地回过头来,满身的鲜血已辩不出容易,唯有那双眼睛蓝莹莹的,像被逼到绝处的狼。
他心如刀绞,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却怎么也擦不掉血泪,只能一遍遍,哽咽着叫”子房子房”。
小舟顺水而流,东方破晓时,张良已经换下血衣,洗好脸,然而那双眼睛,却仍清冷冷地带着血煞之气。
颜路握着他的肩头,“都过去了,子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良的声音清冷而绝望,“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弟弟死了,我的家人全死了!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只有我一个!”
“你还有我,还有大师兄,还有小圣贤庄里所有人。”
“师兄不是我的家人。”
颜路柔声道:“你可以把我们当成家人。”
张良猛然回过头来,清澈的眸子灼灼地逼视着他,“像夫妻一样的家人,师兄肯么?”
颜路惊愕,哑口无言。
张良看着他良久,忽然执剑长身而起,“我对师兄之心,便是如此。师兄若不肯,此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昨晚看着洁净如尘的他为自己杀人时,心中震撼一如亡国。怎么能将他拉入血海之中?而自己断了这最后一点痴念,便可以放手复仇。
颜路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样孤怅决然,心似被挖空,不自由主地拉住他的衣袖,“子房!”
张良身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那样的禁忌,颜路亦无法开口,只是缓缓放松手,顺着衣袖滑下,牵起他的手,牢牢握住。感觉张良像只绷紧的弦,再十指交握的瞬间,猛然用力,将自己狠狠地拉入他的怀中,滚烫的唇急切地压下来,像落水之人般拼命的抢夺着他的呼吸,缠绵悱恻,生死不休。
不知何时,天光大明,小舟已漂出芦苇丛,来到蓼花滩。
蓝天白云,水鸟群飞,白霜升华,大片大片的蓼花如红霞般,飘浮在碧水之侧,美丽不可方物,一如爱情。
惊蛰
又是一年惊蜇时节,颜路如往年般研磨作画,将春日景致题于卷上。而此时,他亦会情不自禁的想到张良,那个人,是他一生最美的景致,能令万丈红尘黯然失色。
彼年,桑海的春是浓丽的。宿雨未歇,檐上滴水点点击在芭蕉上,清韵宛然。
屋内,书香浅萦,他雪裳缓襟,倚榻阅简,闻着雨声偶得雅兴,掩卷抚琴。静如古笔,秀似兰茎的手指抚弄着琴弦,清越的声音便似流水般倾泻而出。只是他眉眼微恍,却似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想起经此夜春雨,窗外的桃花或许开了,挑开湘妃竹编制的窗帘,便见满树桃花灼灼。而桃花深处,依稀有人负袖而立,风骨颀秀,眉目如画,莞尔一笑,容色犹胜桃色。
“……子房?”颜路恍然浅喟,不知是幻是真。
却见他分花而来,衣袂拂动间落花缤纷,伸手相邀:“如此春色,辜负了当真可惜,师兄可否陪子房一游?”清眸如水,殷殷问询,不待他回答便折了束开得正好的桃花,俯首浅嗅,半是调侃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师兄也是宜室宜家啊!”
颜路恍然回神,摇动苦笑,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道:“你呀……为兄教你《诗》便是让你戏我的么?”
张良狡黠含笑,“子房何曾戏师兄?”将桃花赠于他怀中,“以此桃花,换师兄清韵,甚是风雅。”
颜路却不依,微嗔道:“这桃花乃我所种,以此为酬未见诚心。”
“那么,师兄想要何酬?”一副任君索取的样子,雨打湿他额发,乌漆漆的贴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衬着他精致如画的眉眼,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颜路微微失神,“先进来吧。”
张良握着他的手借力,轻巧地跃到房中,抖落一身落花,却迟迟不肯放开他的手。
颜路见他春衫濡湿,雨水顺着下颚没进衣领,眼神漾了漾,怜惜地擦去雨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
“不是有师兄么。”他垂眸含笑,薄唇微微上扬,像只狡黠的小狐狸。颜路忍不住拧拧他的鼻子,“你呀……先换身儿干净的衣裳,当心着凉。”便去取衣服。张良偶尔留宿于此,有他的衣服,却听他说我要穿师兄的衣服。颜路不解,“这却是为何?”
“师兄曾教子房,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衣服自然还是师兄的好,穿起来舒适美观。”
想到此,他心如针刺,禁不住捂住胸口,贴身的衣服像烙铁似地灼烫着肌肤,那是张良留下的衣服,仅存的一件,被他珍而重之的贴身穿着。
当年只道他是故意戏弄,却未体会他言语中的深情,直到斯人远离,才恍然明白那看似玩笑的言语里,包含的深情。
掀开湘帘,一树桃花灼灼,却不见桃花深处莞尔含笑的少年。只能怅然的将他留于画卷中。
宿雨未歇芭蕉忙,半阙辞赋和宫商。
忽记春讯挑湘帘,依稀莞尔桃花旁。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到晚上依旧没有听下的迹象,暮色四合,望尽春桃,也未见归人。
他掩不住眼中的失落,黯然地收起笔墨,关上门欲离去,忽背后一股强烈的杀气袭来,尚未反击眼前一黑,画卷落了一地。
惊蛰第二日,依旧是天街小雨润如酥,张良一路疾驰而来,雨打湿了衣衫,凉意刺入骨髓。然而,想到庐内有人正煮酒相候,身子便暖和了起来。
这山水还是旧年山水,近处,清江流碧,氤氲的水雾裹着柳烟;远处,山抹微云,山腰间几丛野桃灿若云霞,被雨雾调得迷离多情。牧童采折来新柳编成花环遮雨,骑在牛背上闲适地吹着小曲儿。
彼时,他与二师兄共执一伞,沿着小桥野陌游赏。草色如画家笔下的墨,层层晕染开来,连眉眼都似要染上。
沾衣是草色,眉目几欲染。
绕过野陌,便见河湾处早就备好小船,神秘地拉着他上船,任其顺流而下。
小船极为简易,船上只搭了个比伞略大的茅顶,只因两人需得坐得很近。他已备好了冻醪,用红泥小火炉浅温着,斟一杯奉上,殷勤道:“半杯烟雨半杯酒,师兄,我敬你,望往后岁岁惊蛰,都能与师兄温酒庐下,共赏春桃。”
颜路颔首饮下,两人相对而笑,一处景致一杯酒,渐渐沉迷其中。春雨愈稠,茅檐下水如泄,沾衣未觉。
颜路沉迷于景致之中,他却沉迷于他眉眼间,雪肤墨眉,温润如玉,恰似春姑娘用最神妙的笔,精心点绘而出。
雨点江南墨点眉,薄衫欲染草色浓。
瘦骨难将胭脂困,冻醪红炉风月中。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清妙人物?而这人还是自己的师兄,何其有幸!
不知哪里飞来一朵桃花,落在颜路酒杯里,清冽中一抹艳色,恰如他微醺的容颜。他也不拣出,仰首饮酒,桃花便含在唇间。水色红唇噙着抹桃红,说不出的魅惑。他心神一晃,理智全无。等回过神时,桃花已在自己唇间。
心神微漾,他快马加鞭奔驰,待茅屋出现在眼前,竟有些近乡情怯。暮色笼罩着茅屋,并没有灯火,难道师兄不在家?他半是失落半是疑惑地下马,叫了两声果然没有应,进屋时脚下踢到一物,拣起就着天光看见,正是颜路早上作的画。
他脸色倏然大变,颜路向来爱惜书墨,绝不可能将画卷掷于地上,更何况画上画得还是自己。肯定是出事了,可是师兄向来与人为善,谁会对付他?难道是因为自己?
稍想便知道敌人是谁,他们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来此,否则刚才自己定会被伏击。那么,当下第一任务是回军中。
想明白这点他又马不停蹄地回军中。
颜路恢复意识时,警觉自己在某处军营中,而且身边的人煞气很重。出于谨慎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但那人却觉察了,“颜先生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颜路不好再装,起身见一着秦甲的魁梧汉子,“在下与将军素未相识,为何绑我至此?”其实他已经猜到了,近日秦汉交战正烈,这守将绑自己来是为了阻止张良。
秦将开门见山道:“先生是个明白人,我便也不罗嗦,请你来此是让你写信给你师弟,劝其退兵降秦。”
颜路道:“秦灭韩国,与他有亡国灭族之恨,他岂会因我而降?”
“素闻张良是由先生带大,对你情深意重,不会放任不管。”
颜路眼神暗了下来,颇为感伤地叹息,“这情意怎么比得过他的国仇家恨与满腔抱负?他就像翱翔九天的雄鹰,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当年张良决意刺秦,他以携隐林泉挽留,却被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以他对张良的了解,早已知道答案,不如不问。可太过关心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被拒绝后,他不是不伤感,然而看到张良眼中同样的痛楚与无奈后,那种伤感,反而化作对他的痛惜。
颜路冷淡而坚决地说:“没有人能阻止他,既便你以我的性命为威胁。”而我,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他的软肋?
秦将阴冷地道:“不写信也罢,你既落在我手里,总有办法让他忌惮。”
颜路脸色煞白,无奈地道:“拿笔墨来吧。”写了封劝降的信,又从怀中掏出半块玉玦,“子房多疑,单此信他定然不信,此玉乃是他家祖传之玉,见此物必不会心疑。”
秦将验过无诈后,着人看紧他,才满意地离去。
颜路估摸着信差应该已经出城了,深深闭上眼,三年不见,子房,你会变成什么样呢?是否历经军旅已不是青葱少年?可有谁折过你的骄傲?还是离开我展翅高飞后,更加洒脱高昂?已然没有机会再见了,若早知如此结局,便千里万里,白骨满地,也该寻他去。
宽大的衣袖遮掩下,半块玉玦狠狠抵上手腕……
这时,忽然听账外喧哗,他掀起营账窗帘,见漆黑的夜空中无数个发光的东西在游动,仔细辩认是灯笼,心中大喜。
小时,他曾带张良放过灯,定然是他来了。
与此同时,有白色的东西倏忽从天空划过,形影响飘忽诡异,如妖似鬼。秦军骇然变色,此时风骤起,账内灯火扑灭,颜路感觉有人蓦地逼到身上,揽住他的腰底唤,“师兄。”
他心瞬时提到嗓眼,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自己走,我内力被封住。”
“有墨家机关鸟接应。”解决掉秦军,带他出了账外,见秦军已乱,并没有多少人阻拦。原来他在救颜路时,墨家众人已烧了秦军粮仓,袭击主将营账。解决掉看守得人,准备与墨家集合,忽觉一股强烈的杀气袭来,赫然回首,见道幽蓝地剑光向颜路袭去,他想也不想抱着颜路转身,挡在他面前。
“嗞……”似乎能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然看见怀中人安然无恙,便心满意足。
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然后是盖聂的声音,“带他先走。”
墨家众人也赶来,相携上了机关鸟后,盖聂也跟了上来,回到汉营。
好在盖聂挡得及时,那一刀虽没伤及要害,却将肩胛骨砍裂,白皙的脊背上,足有一寸长的伤口淋淋地流着血,触目惊心。
颜路觉得那一刀像是砍在自己心上,痛彻心扉,俯身舔去伤口的血。张良身子倏然僵硬,将头紧紧地埋在枕头上,才压抑住呻吟。颜路地手却伸过来,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后颈,“再不许这样!再不许这样!”
张良却顾不得疼痛,猛地转过身,脸色发白,眼神惊颤地问,“玦者,决也!若我晚片刻到,师兄是不是……不准备再见我了?”
那一刻,他们俩地疼痛,是等同的。
这个人啊,虽不肯为自己放下满腔抱负,却可以为自己去死,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