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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暮云远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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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杂着枪声和惨呼与叫喊声的嘈杂在深夜响起,书房里朔寒和云曦都吓了一跳--原本他们因为无话可说已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朔寒背着手站在书桌前低头看纸上刚写好的词句,云曦则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瘦削单薄的背影。整间书房都安静得无比尴尬,只有毫无共同话题的人才会陷入这种尴尬的静。
朔寒与云曦都是一愣,就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几十名身穿黑衣的新军士兵从外面冲了进来,枪口无一例外对准了朔寒,转眼已成了包围之势。而他们身后全是侍从和守卫们鲜血淋漓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隐隐反胃。
“你们想谋反吗?!”朔寒厉喝,“深更半夜在宫里动武,你们用意何在?!”
“谋反?我们是替天行道,将你这昏君从王位上赶下来,好拥立新王救帝国于水火!”为首的新军将领高声道,“你这无道昏君,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原来是这样?”朔寒轻蔑地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新军将领,“那么你们又决定让谁来替我坐这张龙椅?”
这时一个身穿藏蓝官袍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从容自若地说:“当然是我--除了我,也没有别人更合适了。”
“父亲!”云曦惊呼起来。
“丞相大人,你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朔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岳丈,语气中的嘲讽冷冽锐利,“史书里说的果然不错,离龙椅越近的人,就越想得到它,看来你也想再升官一级吧。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是要粉身碎骨的。”
“你这昏君死到临头还有这么多废话?”丞相得意地冷笑起来,又转头对云曦说,“曦儿,嫁给这小子一定委屈你了吧?等我得了王位,你也就成了长公主,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个如意郎君的--你是我的女儿,难道也要跟我作对么?”
云曦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父亲和父亲身后的军队,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是欣然接受现实看着父亲登基,还是与丈夫同生共死。她固然是爱父亲的,没有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父亲,可她也绝不忍心看着丈夫就这样沦为阶下囚凄惨死去。哪怕对于朔寒,她的确是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的,但纵然是一个不爱的人,她也不忍心看着他有如此凄惨的结局。
“父亲,我……”云曦苍白着脸望着丞相,“我不跟您作对,只是……您非要置夫君于死地不可么?”
“你太心慈手软了,曦儿。”丞相说罢,对着身后的士兵挥了一下手,“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拿下这昏君,直接打入死牢!”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又有一阵枪声响起,丞相身边几个士兵一声惨呼之后便重重倒了下去,丞相惊愕地回过头去,却只听两声枪响,双臂已经中了枪,两颗子弹打进手臂里,立刻疼得他动弹不得。
无数火把几乎将黑夜照成了白昼,纷乱的脚步声仿佛骤雨一般响起,竟然是又有一队士兵持枪赶来,虽然也是身穿黑衣的新军,却在右臂上系了一条红绢以示区别。带队的年轻将领一个箭步冲上了出手制住了丞相,然后对朔寒说:“我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朔寒认得这人,他是北溟新军里一位与星涯私交甚密的将领,平时自己对他也照顾不少。星涯无法立刻返回,自然委托了他前来救驾。幸亏他来得还算及时,否则再拖延下去会有什么后果,那是不言而喻的。
丞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不过一个弱小的少年,片刻就可以让这少年从王位上让开,自己取代他掌控天下,可是在离那张尊贵的龙椅只差一步时,他还是失败了,转眼之间他就输得一败涂地。这是一场赌博,他以为自己能赢,却连身家性命也输了进去。他以为朔寒毫无还手之力必然只能束手就擒,所以带进宫中的军队人数也很少,大概只带了十几个人,而那些赶来救驾的人数恰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无妨,来得正是时候。”朔寒说,“先把丞相押到死牢里去吧,我隔日发落。”
而云曦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秀美的面庞惨白如纸,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替父亲跪下求情。她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将仍然对着朔寒大骂不止的父亲加起来拖了出去,看着那些参与这场失败的政变的新军将士痛哭流涕跪倒在地请求饶他们一命。也许自己可以侥幸活下来,也许会面临与父亲一样的下场。而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哪一个。
“夫君……”她的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您、您要将父亲以谋反之罪……判处诛九族之刑么?”
“这是帝国律令,大逆之罪自然应该重判,诛他九族理所应当,”朔寒不动声色地说,“皇后,你觉得不妥么?”
“那……那妾身……”她苍白着脸望着他,“您也要杀妾身么……”
“他犯的罪,与你何干?”朔寒说,“我当然不会杀你,但他我不得不杀,谋反这种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你继续当你的皇后也罢,这跟你没关系。”
血腥仍在空气里弥漫着,像是无法散去的冤魂。朔寒嗅吸着这鲜血的腥甜,忽然觉得一阵窒息般的压抑,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走进了外面微凉的夜色中。
那个夜晚过去之后,苍冥帝国就再也没有丞相了。
史书是这样记载的:丞相不满足于自己百官统领与国丈的身份,策动北溟新军发动政变想自立为王,结果未能得逞,反而被忠于帝国的新军将士当场制服,阴谋也随即落空。之后除了作为皇后的女儿得以幸免之外,他的家族遭到了几乎是斩尽杀绝的诛灭。所有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被处死,妇女和孩童有的流放边疆披甲为奴,有的卖入勾栏为倌为娼。所有的家产都被抄没,私藏的军火兵器当场收缴,金银玉器和古玩字画之类值钱的东西充入国库。据说清点之后得到的数字相当于帝国赋税收入的一半,对当时的帝国来说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这些钱财的来源不用想也知道,贪污贿赂所得绝对不在少数。
而在诛灭丞相的家族之后,朔寒便下旨改革官制,从这个春天开始,苍冥帝国再无丞相一职,原本存在的六部和外交官执掌的外务部直接对国君负责。这也是这位病弱的少年君王登基的十六年来做出的唯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跟他那碌碌无为的父亲比起来,他统治的历史里至少还有这一笔浓墨重彩的记录。他的父亲在位几十年,确实也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什么可圈点的作为。
四月到来的时候星涯种下的风花已经开放,那些纯白中带着溅血般的殷红的花朵大片大片地盛开,在渐渐温暖的阳光离开成一片灿烂妖娆。微风拂过,花海中便荡起阵阵涟漪,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而在那片花海不远处,就是七年前曾经软禁过朔寒的望归楼,虽然对这里印象并不算很好,但朔寒还是把这栋两层小楼当做了新的住处,命人重新打扫了一趟。这个僻静之处比起别的地方来实在是好得多了。
那场因为自己而起的腥风血雨过去之后,朔寒在望归楼二楼的窗前静静看了那一片灿烂的花海许久,突然心里一动,便在书桌上铺开了纸取了笔墨,执笔便急急书写起来。仍然是那种专门用来写诗填词的淡黄小笺,写的是一首七律。写完之后他便放下了笔,低着头细细端详着墨迹未干的新作的诗。
“杨柳飘摇笼残烟,陌上曾见蛱蝶翩。
“千里繁花曳沉城,十步芳草天际连。
“谁人只影花间醉,何处离人月下眠。
“风花开遍君何在,徒闻清怨断七弦。”
这首七律之中咏叹的风花,仍然在灿烂地盛开着,在不微弱也不刺眼的阳光下纯白的花瓣几乎透明,上面点点殷红更加艳丽如同血色。朔寒在窗边望着它们,恍然之间竟然又看见了倾铭在窗前细心侍弄那丛瓶中的风花的模样,他又看见了那个英俊却带着邪气的青年,那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仿佛伸手就能拉住他的衣袖,真实得触手可及。
但真正令他诧异的却是自己的态度--他想起倾铭时,竟然完全没有任何痛恨。
倾铭这时已经到了王城,跟洛骢和晗铮一起住在一处洛骢盘下来的好友的旧居里。因为是旧居,又不在热闹地方,更兼原来的主人是洛骢的好友,所以开价也很低,没花多少钱就买了下来。洛骢并不缺钱,雾月党的钱款大多是他提供的,因此这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笔小钱而已。
四月的王城草木葱茏,小小的院落里一片新生的绿色,院里摆了张不大的石桌,桌上摊开了一张棋盘,在桌边相对而坐的正是洛骢与倾铭。洛骢拿了一颗白子正准备落下,倾铭仍望着期盼思索,似乎还没决定自己的下一步。
“先生的棋艺似乎不如在东旭的时候了,”洛骢笑道,“承让了,先生。”
手中的白子在棋盘上落下,转眼已将黑子围困。对于倾铭来说,这局棋显然必输无疑。
“是么?”倾铭也取了一粒黑棋,缓慢却果决地放在了棋盘上,“我看未必,洛骢。”
这次轮到洛骢哑然失笑了,倾铭走了这一步之后自己大势已去,成败立刻逆转过来。而方才必败的倾铭这时却反败为胜,这一步恰好让倾铭赢了他。
“跟当年相比,我的棋艺还是不逊色的,”倾铭淡淡一笑,“而我也的确还有一颗棋子没用,不过很快就要用上了。”
洛骢知道倾铭话里有话,便问:“您指的难道是那位新军步兵队长林志清?”
“没错,当然是他。”倾铭点头,“朝廷在通缉的有洛骢你,有我,还有苏涵,却不知道还有个林志清,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当初洛骢在王城探听各路消息,正是靠了这位名叫林志清的步兵队长,他们也都知道林志清的故事--林志清的老家在秦州凤鸣城,他本来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父亲本来打算让他考科举为官作宰,但是他考童生落榜一次之后就死活不肯再去考了,为这他差点儿被父亲活活打死,家里也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相好的姑娘,名叫苏静柔,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儿,虽然不算大家闺秀,也是个知书达理美貌温柔的小家碧玉。他们成年之后想结为夫妻,但双方的家人却都反对这门亲事,林家认为林志清一事无成配不上苏静柔,而苏家的看法跟林家也大致相同,甚至还想把自家女儿许给别人或是送去当秀女。在林志清十六岁那年西北方的漠北行省瀚海城发生战乱,云洲和罗刹两国在西北挑起了战争想要侵占瀚海城和整个漠北行省,林志清作为兵丁被征发去了军队参战。然而就在林志清参军两年之后,凤鸣城的巡抚杨鹏展看上了苏静柔,软硬兼施想强娶为妾,苏静柔拼死不从,竟然悬梁自尽了。而杨鹏展事后也只是草草埋葬了这个苦命的少女,连墓碑也没有给她立一块,这也就罢,他甚至还不许任何人去重新安葬苏静柔或者给她立碑,就连她的亲人也不行。在那之后林志清便再也没有回到过秦州,一直跟着军队四处辗转,从十六岁直到二十六岁,一走便是十年。
因为这段遭际,林志清看上去总是特别冷峻沉默,一副不太平易近人的样子,事实上他对手下的士兵还是相当体恤的,枪法也很好,各种枪械都能很快上手,在军队里深得人心。只是跟被朝廷高价悬赏的倾铭和洛骢等人相比,他的存在并没有什么人知道,朝廷也根本没把这个小小的步兵队长放在心上。
“可是江北重镇临江城最近因为铁路的事不太安稳,他很快就要跟步兵营一块调到那边驻防了。”洛骢皱了皱眉,“临江城远在千里之外,他能起什么作用?”
“现在我先卖个关子,过几天你自然就明白了。”倾铭有些神秘地一笑,“洛骢,再来一局怎样?我让你三步。”
自从来到王城,晗铮便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苏涵的存在,这存在是真实而强烈的,好像苏涵就在身后某个角落里远远望着他,他一回头时苏涵就躲进了阴影里,又或者苏涵已经化作了他的影子,日夜跟随着他,只是他看不到。
他觉得苏涵没有死,那场爆炸并没有夺去苏涵的性命。但也许他只是来到这个伤心之地而出现了幻觉罢了,对他来说王城是个名副其实的伤心之地,就如同爱人葬身的墓地一般。
这时他终于放下书从那间不太能照到阳光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春季的暖阳柔柔落在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但他却并没有走近洛骢和倾铭,只是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从前那个晗铮,也许早就死去了,现在这个苍白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不过是一个旧日的残影而已。空有原先的姓名与容貌,却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人了。
容秋夫人在这场大刀阔斧的变革中一反常态地没有站出来阻拦,。甚至对自己心腹的惨烈下场也没有表态,仿佛被满门抄斩的不是她的心腹近臣丞相,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官员。但她自己也知道,逼宫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但就此罢手向来不是她的作风。
她端坐在东暖阁中,眯起眼打量着珠帘外跪着的一位身穿青袍的中年医官。这位医官是贤王在位时她就重金收买了的,平时替她看病把脉,背地里却没少给她提供用来谋害怀孕嫔妃的堕胎药。后来这人给朔寒看过几次病,对朔寒的身体状况也有所了解。只是现在召见他,却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询问一下儿子的身体状况这么简单。
“刚才我说的都记住了吧?”她说。
“是,都记住了。”帘外跪着的医官颔首,“请太后放心。”
“那就给陛下送补药过去吧。”她挥了挥手,“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是滋补的药就对了,别说是我送的,知道了么?”
“知道了。“医官对她磕了个头,起身退了下去。
而谁也没有看见的,是她那张美艳的脸上悄然浮现的,诡异而森然的笑。那一笑如此诡异,仿佛一条妖艳的蛇在丛林深处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朔寒……别怪我这当娘的心狠,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她低声自语,“你实在太像你父王了,你们父子俩都不是治国的料,这个国家,还是让我来掌握吧--我比你们都要合适多了。”
这间小小的东暖阁早已容不下她掌控天下的野心,而她眼前这层珠帘也早已成了累赘。她不再需要任何东西隔在自己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间,她不会再隐身在这珠帘背后,而是坐在朝堂之上,以王者的姿态君临天下。至于那个不听话的傀儡,她自然也不再需要了,他对她来说已经毫无作用。
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放心的。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还有七天,你就要去黄泉路上见你父王了……”她的低语仿佛冰冷的蛇缓缓穿过珠帘与帷幕,“你应该……很想念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