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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剑碎尘寰 ...
对于朔寒来说,如果在珠港那个阴森黑暗的地窖里被倾铭压倒在地侵犯时只是身体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痛苦,那么这个夏夜他早已不知身体与心哪个更为痛苦更为煎熬。他永远忘不了星涯那因为无能为力而充满绝望的神情,而他也无法忽略倾铭对自己的疯狂占有--那终究也是他爱的人。身体因为倾铭的粗暴痛得死去活来,而心也经受着烈火灼烧的痛苦。在自己爱的人眼前被另一个所爱之人如此折磨本就不是常人能想象和忍受的痛,这是他十八年来经历的,最为惨痛的际遇。
那样巨大的痛楚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该是何等的撕心裂肺。
身体仍能感觉到撕裂般尖锐的疼痛,但更为锐利的痛却狠狠攫住了他的心,几乎让他窒息过去,但他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在痛苦远远超出承受范围时,人反而是无法流泪哭泣的。正是因为无法承受,才连哭泣的本能也忘了,自然也就流不出泪来。
可他却想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总好过连宣泄都做不到,被心痛堵在胸口几近窒息。
看着朔寒不太安稳地睡下之后,星涯便到了御卫廷。据他所知,昨天夜里驻守的应该是侍卫队长墨冉带的卫队。然而到了御卫廷之后却反倒不见身为侍卫队长的墨冉出来迎接,这倒是有些反常的。叫了个侍卫过来一问,才知道墨冉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正在房间里休息。
星涯倒是半信半疑,只当是墨冉又玩忽职守后不敢出来见兴师问罪之人,直到进了房间见了躺在床上,手臂、额头和小腿都裹着白纱的墨冉,才知道那名侍卫所言非虚。墨冉额头上的纱布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手臂用夹板夹着,大约是伤了骨头,眼角还挂着干涸的血痕,这伤势显然不是装出来的,连星涯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多余了。
“星涯大人……”墨冉咳嗽了一下,面带愧疚地说,“昨天夜里有人潜入宫中,被我发现之后那人跟我动起手来,可是我根本打不过他,他实在是比我强太多了……还不等我示警求援,他就把我打昏过去了,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夜里我也看不清长什么模样,总之……我也拦不住他。”
“罢了……既然连你都阻拦不住,还有谁能拦得了他?”星涯看着面前身受重伤的侍卫队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毕竟也算是宫里的高手,如果那个人能把你伤成这样,肯定不是等闲之辈,你不必自责。”
说到此处,星涯的心又是一阵紧缩--倾铭出手封住自己的穴道时的利落迅捷早已显示出了他不容小觑的实力,自己只是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开枪将他射杀便被他封了穴道,连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他当时再果断一些直接把倾铭的脑袋打开花,也许后来就不会有那让他无论时隔多久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一幕吧。
“只要那人没有伤害陛下就好,”墨冉也叹息了一声,“我甘愿受罚,您责罚我吧。”
“没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责罚你的,这不是你的错,”星涯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抹阴郁,语气却仍然温和,微笑也一如往日的温文优雅,“你安心养伤就是,我先告辞了。”
他转身往外走去,就在他走出房门外时,一个身穿淡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来,竟是皇后云曦。她没带随从,连一个小宫女也没带,就这样独自一人到了御卫廷。见了星涯,她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作为帝国外交官的他会到这里来,但星涯却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优雅地向她躬身行礼,说:“见过皇后娘娘。”
云曦也敛襟向他行礼,算作回应,然后便自顾自地走了--她本就没有与星涯多说的打算。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打算离开的星涯在云曦走进墨冉的房间之后又原路折返回到了房门前,借着虚掩的门,他看见云曦坐在墨冉的床边,一手托住墨冉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娴熟灵巧地解开了染血的白纱,拿了温水里的绢布轻轻擦拭了一下伤口附近,便又取了一截干净的白纱,仔仔细细地将墨冉的手臂重新包扎好,春葱般的十指灵活地飞动,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到了极致,也轻灵到了极致,如同翩跹的蝶。而云曦的神情十分专注,甚至有些严肃了,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她才终于露出了笑容,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又仿佛终于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心愿。
星涯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便静静地转身走开了。
帝国历两千一百三十一年七月,最炎热的仲夏来临时,林志清终于带着那在血战中幸存下来的一百来人抵达了王城郊外。而就在这个仲夏,王城终于变成了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而距离王城不过几十里的北方出海口千帆渡是早年开放的口岸,也选择了保持中立以逃避战火。也就是说,苍冥帝国已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再也挣不脱咽喉上越来越紧的绞索。
黄昏时分林志清终于在城郊的一片山林里扎下了营,虽说附近的行省都已宣布独立,但出于在秦州遭遇伏击的前车之鉴,他还是先派了人将四周情况打探清楚,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才放心地在此扎营。只等天黑下来之后,便派人潜入城中寻找倾铭。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便休整疗伤,没受伤的人休息恢复体力,受了伤的便包扎治疗。七月的白昼仍然很长,西边早已不见了夕阳的影子,四下里却仍笼罩着柔和的蓝紫色的光,依然能清晰视物如同处于阳光之下。
林志清坐在营帐里,重新把怀里贴身放着的同心结拿了出来,却发现淡紫色的缎带上染了一片殷红,鲜血在同心结上晕染开了一片夺目的色彩。
它本该是两情相悦倾心相许的恋人定情的信物,是美好纯洁的爱情的象征,相爱的人以此为证约定永不分离。一如诗词和传说里所描述的那样,相识相知,相许相惜,一生不离不弃,那本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所有的故事都应该以这样的圆满收场。然而那些诗词与传说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幻想,现实永远都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现实。不是每一对相爱的人都能走到最后,也不是每一个人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得不到幸福的人永远比得到的要多,一地惨烈收场的也永远比圆满谢幕的要多,现实就是如此,它永远都会超出人们想象地展示着自己残酷的一面,就如对他。
当年西北战乱骤起,他在穿上军装奔赴大漠战场前层将它从一双柔白纤细的少女的手里接过来,小心而郑重地贴身藏在怀中--或许他那时冥冥中已经知道,这是苏静柔最后的馈赠,而他们的这一次告别,也必然会成为最后的诀别。他还记得那时凤鸣城杨柳依依,她穿着袖口与领口绣着紫色丁香花纹的白衣站在青青柳色间如同一幅画,堆鸦般的发髻间紫色的步摇珠子轻轻摇晃。她清澈的双眸中尽是温柔的泪光,双唇弯起微笑的弧度,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面颊。她柔声叮咛他珍重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那之后,便又是十年的飘零逆旅,十年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十年寂寞而漫长的军旅生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其实瀚海城也并非一片荒凉,他们也曾在沙丘上种下无数的柳树,纵然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到来时也有柳色青翠,只是他总会想起告别那天凤鸣城的杨柳依依,还有苏静柔那柔婉如同丁香初放的身影与笑容。
然而他终究是回不去了,那个名唤苏静柔的少女早已香消玉殒,那时他却还在风沙连天的大漠战场握着步枪与金发碧眼的异国人厮杀。一条衣带终结了那个紫丁香般的美丽生命,永远带走了他童年时唯一的伙伴和成年后挚爱的恋人。她用自己的死亡拒绝了那个要将她占为己有的位高权重的巡抚,她也别无选择,因为她也不过一个柔弱女子,面对强权,生命已经是她手中的最后一件武器。
最后他剩下的,也只有手中那染血的同心结了。它像是那段过往的最后一个哀伤的片影,浸透了她的泪,又染透了他的血,触目惊心,令人不敢直视。
“静柔,静柔……”他喃喃地唤,将染血的同心结紧握在手心。
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最后终于连最后一点微光也隐没了。这时营帐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林志清一愣,仿佛被这喧哗瞬间拉回了现实--
“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朝廷的密探?!”
“我们也是雾月党的,都是自己人,让我见你们的长官,我们有重要的事!”
“自己人?你们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
“把你们的长官叫出来,等他见了我们,自然就明白了。”
林志清隐约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立刻站起身来走出营帐。他看见火堆边自己的同伴正握紧了枪与三个人互不相让地对峙着,那三人之中两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都穿着普通的布衣,肩上挎着包袱,像是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而带着细软出逃的王城里的人,大约是父子三人吧。他们显然走了很久,身上沾满尘泥灰土,衣衫也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但面对这些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却无所畏惧,竟丝毫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人脸上有畏惧之色。
“怎么回事?”林志清皱了皱眉,“我是他们的长官林志清,你们要找我么?你们认识我?”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高大青年看了看林志清,似是答非所问般地说:“归人。”
“过客!”林志清恍然大悟--这是雾月党人接头的口令,“弟兄们,把枪放下,是自己人!”
这时那灰衣青年伸手在颊边一捻,揭下了一张薄薄的皮膜--就在那一瞬间,林志清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倾、倾铭先生……”
那张极为普通的面具之下,是倾铭线条锐利刚强的脸。倾铭揭下面具之后又抬手在脑后摸索了一阵,原本的短发立刻变成了垂肩的长度,黑发垂落双肩,有一缕拂过眼前,倾铭便把它拨到了耳后。他身旁的两人也各自揭下了面具,另一个青年还从怀里掏出了眼镜戴上,然后向着林志清笑了笑。
“这是洛骢,你在王城的时候见过的,这一位是晗铮,也是我的同伴,”倾铭介绍道,“志清,这么久不见了,还好吧?”
“先生不是在王城么,怎么出来找我来了?”
在火堆边坐下后,林志清一边转头问身边的倾铭,一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时里面是两个冷硬的馍,他顺手递给倾铭一个,那是他随身带的干粮。
“王城呆不下去了--星涯那个混蛋,居然以国君的名义全城通缉我,我的画像都贴出来了,还说什么悬红五千必须生擒……幸好以前搞暗杀的时候还学了点易容术,这才逃出来了,”倾铭说得淡然,林志清却听得全身一凛,“我想你们也该到了,就想出来找你们,看你们的样子……这一路不太好走吧?”
“是,原本带了差不多三百人出来,在秦州被人暗算,死了超过一半的人。”林志清叹了口气,“我都差点儿没命了,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帝国那帮家伙还真缺德。”
“还好你活下来了,最后这一仗还得你来打,行军打仗你比我在行。”倾铭看着林志清,忽然目光一黯,语气也转为低沉,“对了,志清,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先生?”林志清反问。
倾铭略微思索了一阵,缓缓地说:“你……有过喜欢的人吧?”
这次轮到林志清愣住了--倾铭竟会与他谈起这样的话题么?在他心里倾铭不像是对儿女情长特别上心的人,他实在想不到倾铭会谈起这个。
“先生,您怎么问起这个来?”林志清诧异道。
“你就跟我说说吧……虽然我也知道那件事,”倾铭说,“你不愿的话不说也行。”
林志清沉默了一阵,才用叹息般的声音说:“您知道的……就是静柔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我也不会想到要跟着您和洛骢搞革命,现在也就不会跟您一起坐在这儿了。”
“说起来也许您会笑我……我小时候几乎全城的孩子都不愿跟我玩到一起,就只有她肯跟我一块儿玩,只有她一个人。只要跟她在一起,就算是身上被父亲打得再疼,也会马上就不疼了。其实我对凤鸣城没什么好印象,因为我父亲一直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从小到大我都在挨他的揍,家里的其他人对我也不好,尤其是在我考童生落榜以后,谁见了我都是爱理不理的……参军以后如果说我想家的话,那也是因为静柔,因为她还在凤鸣城等我回去,她家里人要把她许给别人或者送去当秀女的时候她还又绝食又上吊闹了五天五夜才肯罢休……我也答应过她,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可是现在,我还怎么回去呢?
“知道她悬梁自尽的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再也没有家了--天下除了她,还有谁拿我当跟自个一样的人,还有谁肯对我好?都是那个姓杨的害的……他看上了静柔,非要娶回去做小,就先是送钱送东西,最后居然直接把嫁衣扔在她父亲跟前,扬言第二天不让她打扮好了坐上花轿就把他一家人全杀了……那个混蛋……谁不知道他出了名的好色,他老婆又出了名的狠毒,进了他家的女孩没有一个能活过三个月!要是那时候我还在凤鸣城,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让他把静柔拉进火坑里……”林志清说到此处,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眼中仍有激烈的光明明灭灭,那是仇恨与愤怒的光。
“后来您也知道,先生,她穿着嫁衣在房里悬梁自尽了,被发现的时候脸上全是泪痕,眼睛还睁着,怎么也合不上……她父亲也不肯把女儿的尸身交出去,就一口咬定女儿跟人私奔了,结果那姓杨的真让手下人乱刀砍死了他和他的老婆,连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没放过!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我想好好安葬她也不行,所以我才答应了洛骢--他说只要我替他打听到王城里的消息,他就去凤鸣城帮我把她重新安葬了。我之所以恨这个帝国,就是因为它害死了我的静柔……您说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记得洛骢跟我说,他怕我回去的时候找不到她的坟,就在她坟边上栽了一棵小树,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它长成什么样了……或许它也已经长大了吧?”
青年军人的低诉宛如灰烬,倾铭看着这个神情哀伤的青年,纵然早已知道林志清那段最为痛苦的前尘过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伸手拍了拍林志清的肩,低声道:“我知道,你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也知道那个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她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其实你还比我好点儿,至少她还不会死在你手上。”
“是啊,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呢?没有了她,我也什么都没了……其实我应该死在漠北的,可是为了给她报仇,我才活到了现在……”林志清点头,语气中依然带着悲伤与叹息,“先生,您的意思……是那个人会因为您而死?”
“没错……最后也许我还是害死了他啊。”倾铭神情黯然地说,“我现在觉得心里很难受,虽然只要打下了王城和宫城我就赢了……但我赢了他就会死,我不想那样。”
“那个人是您的敌人吧?”林志清面色凝重地看着倾铭,语气低沉,“如果您不想他死,大可劝他投降啊--只要他投降,您就能保全他的性命,不是么?”
倾铭却叹息着摇头:“他不是别人啊--志清,你可知道我爱上了谁?那个人就是苍冥的国君,他叫朔寒,一国之君怎么会轻易屈膝投降呢?”
“先生,您……”林志清一时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原来是他……”
“是啊,的确是他……只要想到他会死在我手里,我心里就像千刀万剐一样。我们不只是敌人,还是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的死敌……所以我真的很难过,志清。”倾铭的语气越发低沉,他甚至微闭了一下双眼,力图压抑住即将泄露的心绪,“所以我还有点儿羡慕你,真的……至少你还不会爱上你的敌人,世上没什么比这更痛苦了。我想不到,二十三年来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居然是我的敌人……”
林志清看着眼前的倾铭,这个从来都如此刚强决断的青年此刻竟如此脆弱,让人实在不敢相信他就是即将在血与火中葬送衰朽残败的苍冥帝国的人。他见过倾铭几次,印象中倾铭都是以无比刚强的领导者的形象出现在面前的,身上带着暗夜迷雾里的黑色鸢尾般的邪气,却不掩利剑般的锋芒毕露,总之不该是这样脆弱的,就像此时,一个即将胜利的人是不该如此的,而作为领导者的倾铭,更不该脆弱到如此地步。
火光映着他们的侧脸,为他们的侧影染上了一重暖色。他们忽然之间都沉默了,耳畔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和山林间的虫鸣。
过了很久,倾铭才终于缓缓地说:“罢了,别提这些了……王城附近的队伍我和洛骢已经部署妥当,后天就开始攻打王城吧。”
“是,我明白了。”林志清点头--就连他也知道,攻城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挽回或者是反悔的余地了。
渐渐地来上早朝的人越来越少了,那些身居要职的高官听说王城已经是孤城一座,能逃回老家的都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逃了回去,回不了老家的也千方百计躲进了外国使馆。朝堂逐渐变得空空荡荡,文官能走的都走了,剩下来的只有几个武官,都是能调动禁军的。而唯一一个还没有离开的文官,是帝国外交官星涯。
而听说王城陷入重围之后,原本就冷冷清清的后宫连宫女侍从都跑了大半,那两三位贵妃也被娘家接了回去,留下来的只剩下了皇后云曦。现在宫城乃至整座王城都已不是久留之地,除了不能离开的人,其他人都是有多远走多远,尽可能地远离这座笼罩着战争阴云的城市。
这已经是苍冥帝国的第十七座都城了。千年之间迁都无数次的帝国在数百年前选择了这座城作为政权的中心所在,无数优秀的工匠在原本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房屋街巷,盖起宫阙楼台,便有了这座气势恢宏的王城。齐整如同棋盘的街巷正中是金砖玉瓦的宫城,朱红的宫墙高达近百丈,金色的琉璃瓦显示着王者高贵的气度,不可侵犯。现在它却笼罩在沉沉战云之下,很快就要被血与火席卷了--任谁都能嗅得出来空气里火药的味道。
王城外是无数的军队,那是雾月党人的精锐之师,也有一部分曾经是帝国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北溟新军。每个士兵都身经百战,每个将军也都足以把一场仗打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虽然人数上似乎不及守卫王城和宫城的禁军,但实力完全足以与禁军一决高下。而城外的每个制高点都建起了炮台,山炮巨大的炮口直指着王城。一旦战斗打响,王城必将成为血与火的海洋上漂浮的孤岛。
朔寒在午后登上了宫城的城墙,看着禁军将士们在城墙上架起一门门火炮,女儿墙上则架起了机枪。龙旗还在城头飘扬着,只是在朔寒眼中,那在湛蓝天空下飞扬的旗帜却反而带出了几分末世将至的悲凉--这个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帝国,终于走到了末日。
“城里的禁军加上新编练的巡防营,还是足以跟雾月党人一战的,”身侧响起星涯温和平静的声音,而星涯的手也覆上了朔寒肩头,“现在王城内外都是重兵布防,我们尽力为之就是了,真的赢不了他们,我也和你死在一起,你看我不是留下来了么?”
“到最后,留下来的还真只有你啊,星涯--连我那几个叔父都逃了,我的皇姐皇妹嫁人的嫁人,没嫁人的大概也投奔了别的亲戚……除了你,没人再会留下来了,”朔寒垂下眼帘,低低地叹了口气,“云曦虽然也没走,但我打算把她也送走,留在我身边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看无关的人跟我一起去送死。”
“朔寒,你果然跟你母后不一样啊,她可不会在乎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星涯微笑,目光却是黯然的,“只是她的家族已经被诛灭了,你还能把她送去哪里?”
“我会找人照顾她的,让那个人把她带走,”朔寒平静地说,“我知道有更适合她的人,她跟那个人在一起,会比做皇后要好得多。”
他重又望向远方,眼中却没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反倒只有令人心惊的绝望的平静,连悲哀也没有,只有平静,但那却是万念俱灰之后最刻骨的绝望,是预见结局之后放弃了一切希望的颓然,是被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痛苦折磨到极端之后的窒息。他像是一个早已预见了判决的死囚,此时他听见了预想中对自己命运的宣判,却不再恐慌,更不再惧怕,只有平静,但那并非坦然,而是最彻底的无望。
“那就让他们来吧……”星涯也望向远方,手轻轻拥住了少年单薄的肩,“既然这一战逃不过,那就让他们尽管来好了,反正大不了死在一起,没什么好害怕的。”
朔寒无声地点头,令人窒息的心痛又攫住了他的心,令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倾铭,我们终于还是有这刀兵相见的一天啊……你我再见之时,也就是你我生死相搏之时吧?
--我是爱你的,但你却要用血与火把我和这个帝国一起葬送,你是我爱的人,但我们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以这么痛苦呢?
--你是我的敌人,但我终究还是爱你的啊……
“总之你也不用怕,这里还有我呢。”星涯的声音温润如玉,一如既往令人心安,“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走……我死的那天也不会。”
城头的大风吹动他们的衣发,猎猎有声。七月湛蓝的天空下城楼沉默地矗立着,风里隐隐有了火药的气息,虽然一切都平静一如千百年来的每一日,但这样的平静之后,必然会有最强烈的风暴到来,将一切都摧毁得片甲不留。
“我要去栖云宫一趟,天这么热,你先回去歇一会吧。”
朔寒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侧白衣的青年外交官,波澜不惊的目光仿佛黑夜里无风的湖面。
对于云曦来说,她从未想到朔寒会在节庆之外的日子主动到栖云宫来,这个根本当三宫六院不存在的少年君王通常是连她的存在也想不起来的。
当然她也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踏进她的寝宫了。
“云曦,我有件事要问你,”朔寒对云曦说,“现在王城已经朝不保夕了,你真的还愿意留下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妾身既然做了皇后,就应当与夫君同生共死,”云曦看着眼前的丈夫,忽然隐隐察觉到了不祥,“所以无论如何妾身都会留下来的,如果夫君觉得妾身是个累赘……就请赐妾身一死吧。”
“同生共死?跟我这样的人同生共死是不值得的--你没必要跟一个不爱你的人一起去死,我也不会让一个我不爱的人跟我死在一起。”朔寒的声音平静得甚至有些冰冷,那不是丈夫对妻子说话应有的口气,“何况我们什么时候真的做过夫妻?没有夫妻之实就不是真正的夫妻,也就没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了,你不必那么做。”
“可妾身的家族已经被诛灭了,您让妾身回哪里去呢?”云曦茫然反问,“倒不如赐给妾身白绫一条,让妾身自行了断吧。”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赐死你的,我知道你父亲已经被我诛灭了九族,所以我也给你找好了归宿。”朔寒摇了摇头,“你说过你也有心上人……那人是叫墨冉对吧?不要惊讶……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我还很感激他呢,要是没有他,我可就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什么,夫君您……”云曦目瞪口呆地看着朔寒,不敢想象他竟然早已知道了自己与墨冉的关系,她一直以为他是一无所知的,“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对他的态度本来就不同寻常,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队长,居然能够让身为皇后的你亲自帮他包扎伤口,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对谁这么上心啊--这本来应该是大夫做的事情,为了他你居然愿意亲自去做,你能说你对他不上心么?”朔寒不急不缓地说,“而且,你腰里的双鱼玉佩……和他的是一对的吧?我在他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应该是你送的,否则他又从哪里弄来的呢?”
“夫君,我……”云曦还要说什么,朔寒却抬手制止了她,继续把之前的话说了下去。
“你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我,我可以有星涯,你当然也可以有你爱的人,何况我本来也对不起你,嫁给我这样的人也委屈你了。母后活着的时候我没办法做什么,现在总算是有了机会--我把你指婚给他,嫁妆按照公主的规格置办,我会给你们平民的装扮和足够的钱,你们愿意去哪就去哪,最好离开苍冥,远走高飞吧。”他说着,忽然微笑起来,“只是现在国库有些亏空,也只能尽力而已了……这我也实在没办法。”
“夫君,现在苍冥国难在即,妾身怎能丢下您与他人逃走呢?”云曦不解地望着朔寒,也顾不上什么皇后的仪态,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您……您就让妾身留下来吧!”
“呵……你果然是养在金笼子里的鸟,我打开了笼子你也不愿飞走啊。”朔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不走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我和母后不一样,我不喜欢把无关的人拖下水。再说了,那不是你希望的么?难道你真的愿意为了你从小学的那些劳什子三从四德跟一个不值得的人一起去死?”
“你跟我一样年纪,现在也还没到十九吧?我注定难逃一死,但你还可以好好活下去。既然嫁给我不是你的意愿,那就去过你真正希望的生活吧--嫁给自己爱的人,然后好好活下去,总之……别跟我一起死,那不值得。”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走进来一个身穿侍卫黑衣的青年男子,那人手臂上还缠着白纱,正是重伤初愈的侍卫队长墨冉。墨冉走到朔寒跟前跪下,道:“陛下,您传我来此有何吩咐?”
“墨冉,我将云曦皇后指婚给你,稍后我派人将嫁妆和其他财务送到御卫廷,请你务必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苍冥最好,今天就走。”朔寒平静地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办到,明白么?”
“陛下,您、您这是……”墨冉登时也愣住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惊诧与欣喜瞬间点亮了他的目光--他终于能与所爱的人结为夫妻,光明正大地厮守一生了么?
这是在从前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陛下隆恩!”他匍匐于地,向着朔寒磕了三个响头,“墨冉定不负所托!”
“夫君……”云曦愈发无措起来,然而朔寒却不容置疑地扳开了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沉声道:“云曦,你要抗旨不遵么?”
云曦一愣,连忙低头应道:“妾身不敢,妾身……妾身遵旨!”
其实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是无比欢喜的--有什么比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更让人欢喜呢?那个她原本以为只能深埋心底的愿望,此时竟得到了实现,她的欢喜早已无法形容。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她终于还是等到了,等到了那个爱自己的人,也等到了与他长相厮守的一天。
“我也为你们准备好了平民的衣服,今夜三更时分到宫门去,自有车马等候你们,守门的人我也打了招呼,会开门放行的--你们只管上车出去就好。”朔寒说,“记住,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少年微笑起来,云曦却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明灭的残灯般的光,它是那么不祥,以至于让他的微笑都透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来。那带着自嘲意味的微笑悲哀得锥心刺骨,覆满凄凉的灰烬,竟然完全不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十八岁的少年应该有的。寻常的十八岁少年或许还在梦想着建功立业或是飞黄腾达,梦想着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仿佛已经走完了自己大半的人生。
“这宫廷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离开这里,你们才能过你们想要的日子,你们不该给这个帝国陪葬,它的陪葬有我就够了。”朔寒似乎是对云曦与墨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走吧,都走吧,留下来只会白白送死而已。”
对于云曦,他能够给予的也只是这样了--他给不了她信任,给不了她温情,更给不了她爱,所以他只能在帝国即将倾覆毁灭时打开囚禁她的黄金囚笼,放她飞向真正属于她的天空,他们都是被这个帝国束缚了太久的人,如今他已无法挣脱身上的枷锁,但他还能放她逃离,他所能赐予她的,也只有这最后的自由。
这也算是赎却了容秋夫人的罪吧--让他和她结合本就不应该,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这么做,也算是赎了母亲对她犯下的罪行。
他不是容秋夫人,让无辜者跟自己一起成为殉葬不是他的作风。
黄昏的蓝紫色仿佛纱幕一样笼罩了天地,七月灼热的阳光在此时也温柔下来,变成了柔软的金色,西边天空的云霞被染成了一片玫红金黄的绚烂,花海般簇拥着血一样的夕阳。
倾铭在距离阵地不远处的一片野地里找到了林志清。那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平地,杂草长得有半人高,饶是倾铭身材高大,也被掩去了半身。而林志清站在那里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一片绚烂的天空,目光中有种恍惚的忧愁。这个用枪用得百步穿杨的青年军人向来喜欢独处,跟他人相比总显得不太合群。
听见倾铭走来的响动,林志清便转过身来,对他点了点头说:“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么?队伍我都部署好了,炮台那边也……”
“不,我不是想问你这个,”倾铭打断了他,“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是有什么心事吧?”
林志清注视着眼前的倾铭,这时的倾铭已经换下了平时穿的西装,穿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军装,银色的肩章和流苏彰显着统帅的身份,他齐肩的长发已经在脑后扎成了一束,与军装同色的军帽上还镶着一颗银色的五角星。这身衣服跟自己此时穿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自己的军装上的装饰不如作为统帅的倾铭华丽。在作为普通士兵和步兵队长时,他怎么样想不到自己也会有穿上这尊贵衣装的一天。
“您给我的指令是深夜开始攻城吧?”林志清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只觉得掌心烫得可怕,“说实在的,就算我在这儿守过城,真的要我亲自挥师攻打王城,我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您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城战啊,先生。”
“看来我对你的期望太高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背上这包袱。”倾铭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其实你不必紧张,该怎样打就怎样打吧,反正不都一样是打仗么?我这没当过兵的都不紧张,你又何必呢?”
然后倾铭抬头望了望一片绚烂的天空,说:“你也别忘了,你的静柔……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志清全身一震,抬头望向天际--在渐渐变成蓝紫色的天幕上,他竟真的又看到记忆里那张温柔美丽的笑颜浮现出来,苏静柔在天空中温柔地凝望着他,向着他微笑。片刻之后,她的笑颜便又在他眼中隐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在看着我。”林志清喃喃,“我明白了,先生,这一仗我会打好的。”
“快要开始晚饭了吧?也该回去了。”倾铭拍了拍林志清的肩,眼中仍是一片凝重的忧虑,“你知道就好,总之你好好打,别给自己找包袱。”
“可是我看先生您也不轻松啊--看上去您的心事也不比我少。”林志清望着倾铭,不由得也有些忧虑起来,“是因为那个人么?”
倾铭无言地点了点头。纵然是林志清也不知道他此时如何心如刀绞,如何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如果胜利与梦想的实现需要以所爱之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那必然会令人感受到心被磨盘一点点碾碎的剔骨的疼痛。那痛苦早已超过了胜利的欣喜,可眼下的事实却是,这残忍的胜利已经要属于他了。
“没有办法,已经没办法了……”倾铭叹息,“不过我好歹还知道他也爱我……好歹他也是爱我的,那就够了。”
晚风吹过半人高的荒草,暮色中隐隐传来了一声声鸦啼,夕阳早已看不见了,他们忽然都沉默了下去。远处是王城城楼昏暗的剪影,在黄昏里无端显出一种被毁灭的阴影笼罩的濒死的苍凉来。
过了很久,林志清才终于咳嗽了一下,轻轻开口:“我们回去吧,先生。”
子时三刻,一辆小小的马车从王城西门悄然驶出,车夫驾着马车向着东南方飞奔而去。没有人注意到它,唯一注意到的,或许只有黑沉沉的夜而已。
云曦和墨冉换了平民的衣装坐在车里,耳畔是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这架毫不起眼的马车正载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王城,那座金碧辉煌的城在身后越来越远,它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心里陡然一阵不安袭来,云曦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裙裾--就在他们身后那座城里,有什么要发生了!
“曦儿,怎么了,是车太颠簸了么?”墨冉察觉到她的异样,便坐近她身边抬手揽住了她,“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我很少出远门,大概不太习惯吧。”云曦摇头否然,面色却依旧苍白,“没事的,过一会就好了。”
忽然之间,车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一声轰鸣,那声响如同炸雷一般,连墨冉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揭开了车帘一角,向着车夫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要下雨了?”
然而不等车夫回答,云曦便又惊呼起来:“墨冉,你快来看,快来看啊!不是下雨,是、是王城那边--”
她揭起车厢旁的短帘向后望去,视野里的夜空被炮火映红,对着王城轰击的重炮将炮弹打向了矗立了数百年的城墙,在爆炸的巨大轰鸣与扬起的烟尘中,砖石簌簌而落,但那座城却岿然不动。而城上的炮台也以炮弹回敬,炮弹炸开之处一片硝烟,伴随着明亮的火光。
--那座在此矗立了数百年的古城,已然处在了血与火的重围下!
又是战争场面卧槽!崩溃了啊!!!
其实原手稿里面因为林志清(当时叫林欣)是半路加入,他的主线是后面编的,所以倾铭他们不知道苏静柔的事情,但是这个修改版里他们是知道的,但是怎么说呢,倾铭总需要听点更悲惨的经历才能求安慰吧,所以志清兄就再讲了一遍。
但是呢,还是倾铭的更悲惨一点,自古相爱相杀虐出翔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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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剑碎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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