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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生死相思 ...

  •   “只是睡不着而已——你有事么?”倾铭静静注视着林志清,“还是说,你也一样?”

      “刚才那首歌听起来很悲伤,是什么地方听来的呢?”林志清说。

      “是那个人写的,很多歌馆里都能听到,我也是偶然听一个歌女唱的。”倾铭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仿佛风霜吹拂过的琴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这是他写的吧。”

      “能写出这样的词的人,应该不会是个暴君吧。”林志清说着向远处望去——他们站的位置恰好能望见宫城的城楼,挑檐在黑夜里虚化成与夜同色的剪影,“而且……他应该过得不开心。”

      “是,他的确不是个暴君,”倾铭的目光忽然一黯,“他确实也没有过得开心过,否则他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词呢?”

      那一刻林志清忽然有些同情那个与自己只不过见过匆匆一面的少年君王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千百年后史书上的他依然是一个昏庸无能被自己的子民赶下王座的君主,注定永远背负着昏君的骂名,也许他本该是无辜的,也许他只是别人的替罪羔羊,但史书上却再也容不下任何申辩。而更为悲哀的是,亲手将他葬送和毁灭的,是一个深爱着他而他也爱的人。

      “先生,您不必太悲伤——或许最后还有转机也说不定,万一他最后又答应投降了呢?”沉思了许久,林志清也只能用如此无力空洞的说辞给倾铭以象征性的安慰,“现在还没到最后,先生。”

      倾铭定定凝视着面前满面叹息之色的青年军人,目光深不见底,远胜这七月的深夜。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说:”不,志清,你会知道的——已经没有转机了,再也不会有了。”

      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最深的梦魇。

      攻打宫城的战斗在第二天上午打响,面对这座象征着帝国昔日荣耀的宫城,雾月党人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最后的进攻。血与火的激流化作了滔天的怒潮,不顾一切地涌向了这座帝国最后的孤岛。

      宫城外围的炮台向着冲锋的进攻者的军队不断开火,那几乎与天空一样高的朱红宫墙也在雾月党人的炮火之下颤抖。禁军此时的拼死抵抗多少有些出乎雾月党人的意料——原以为这时禁军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支撑下去,谁知这些誓死效忠帝国的军队竟不曾退让半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反而更甚于王城失守之时。就连倾铭也不禁为之动容,起初连他也以为这时的禁军已经不堪一击了。

      但这支镇守着帝国心脏所在的军队却在被逼到无路可退之后爆发出了数倍于平日的决绝,竟像是要与雾月党人同归于尽,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更没有一个人屈膝投降。在枪声与炮声中,还分明可以听到一个带着几分苍老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不许退,一个都不许退!谁若敢后退一步,以叛国之罪论处,就地斩决!”

      那个声音的主人,便是站在宫城城头穿着一身黑色铠甲的木齐山。

      倾铭手里的枪早已不记得换了多少次子弹,他一面指挥下属集中力量冲向宫城,一面扣动扳机射杀一个个冲向自己的敌人。蓦地不知何方又传来一声短促的枪响——却是有人在城楼上放了一记冷枪,没有打中他,却打穿了他身侧一名战士的心脏,溅开了一片血的殷红。

      “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手中的枪扳机一扣,又有一名禁军士兵倒在了脚下。

      他不曾从军,虽然曾经搞过一阵暗杀,但置身这枪林弹雨的血腥沙场却是第一次。而令他惊异的是自己竟像一个职业军人般迅速地适应了战场,再也不觉得心存恐惧。但是在硝烟迷蒙了视线时,在敌人与同伴的鲜血在眼前如血色烟花般溅开四散时,他却几乎窒息。

      因为他十分清楚他的对手是谁,他终将作为一个残酷的胜利者站在那个人面前,他要战胜要毁灭的敌人,恰恰是他唯一爱的人,是这世间他唯一爱恋的所在。

      而他所做的,却是与那人生死相搏!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发炮弹从炮膛中呼啸而出,堪堪落在城楼上,将矗立的城楼轰塌了半边,烟尘之中琉璃瓦和砖石崩落了一地,而攻打宫城的军队齐齐发出了欢呼——想来方才躲在城楼上放冷枪的人也尸骨无存了。

      “集中力量,全力进攻!”倾铭向着身后集结的军队高声命令,“全力进攻宫城!”

      汗水混合着烟尘猝不及防地流进眼里,在刺痛之中,一身戎装的青年视线一阵模糊,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未来的苍冥共和国的领导者,雾月党的最高领袖倾铭,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竟落下了类——也许是因为眼中的刺痛,又或许,疼痛的是他的心。他正在把自己的心活生生地凌迟,而那把冰冷锋利的刀子,就是爱。

      那场最后的攻城战极为惨烈,朱红宫墙之下几乎流血千里,军人的尸体随处可见。士气高涨的雾月党人发起了极为猛烈的进攻,而守卫宫城的禁军官兵无人退让,仿佛都明白这是已经在也没有了退路,迎战时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甚至还有领兵的军官带头冲入雾月党人的阵形中引爆身上的炸药,虽然总是在拉响引信的前一秒倒在乱枪之下。

      那些誓死忠于帝国的军人仿佛都变成被逼到绝路上的猛兽,发出绝望的咆哮,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迎向了进攻者的枪炮——他们早已濒临弹尽粮绝的困境,甚至已经再也无法弄到足够的弹药了。然而就算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投降。因为只要有人后退一步,这个帝国,还有宫城深处的那位少年君王,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就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林志清这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他和他的队伍士气高涨足以势如破竹,面对禁卫军自杀式的攻势也不免被拖慢了进攻的步伐。禁军甚至与他的队伍展开了白刃战,打光了子弹便换上刺刀搏杀,与其说是白刃战,倒不如说是这些绝境中的禁军官兵拼着把自己的性命断送在刺刀下也不让他们踏入宫城半步。

      他手中的刺刀刺进一名禁军士兵的胸膛又猛然拔出,刀刃上的血迹还带着人的体温。到了现在,带着温度的血溅在身上时,他也感觉不到它们的温热了——就算那是自己的血。

      额角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流下,将半边脸染成了血红,又仿佛是眼里流出了血泪。世界在林志清眼中已然是地狱血池般的狰狞,放眼望去,连天空都已被鲜血染透,变成了刺眼的殷红。木齐山苍老的声音还在充满硝烟气息的风里回荡着:“上,都给我上!杀光这帮乱臣贼子!”

      炮火的隆隆巨响在头顶回荡,枪声和呐喊也从未断绝。林志清站在宫城城头,他的身侧,便是最为惨烈的修罗场。那些身穿黑衣的禁军在他眼中早已全是一个模样,再分不清谁是谁。他的手臂几乎失去知觉,甚至已经不再受大脑指挥,只是机械而本能地挥舞刺刀,将所有冲向他的人刺杀,一个接着一个。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倾铭会说已经没有任何转机了——那个宫城中的少年君王,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他们投降的打算,到了最后,还是只有兵戈相见才能解决一切。

      静柔,请你在天上护佑着我,无论如何——就算是为了你,我也必须要赢……我必须要赢。

      请给予我力量,让我……能坚持到最后。

      在心底无声地祈求后,林志清从腰间抽出了手枪,瞄准了城楼上一身黑色盔甲的木齐山,一声枪响之后,子弹打穿了木齐山的头颅,那个身材高大魁梧的老人登时身形一晃,还来不及看清这个终结了自己生命的人长什么模样,便从城楼上重重摔落了下去——他甚至连一声惊呼也没有发出来,只是那声嘶力竭的喊声,在这时戛然而止了。

      原本预计能在日落之前结束的攻城战在禁卫军自杀式的攻势下硬生生拖到了日落。黄昏将至时林志清带着的军队攻破了东门,而倾铭的队伍在不久之后也将南门撞开。朱红宫墙上飘扬的龙旗旗杆早已折断,坠落的旗帜也被烈火焚烧成了一片带着焦痕的残缺。这座帝国拥有的最后的孤岛,终于倾覆在了血与火的怒潮之下。

      倾铭、林志清和晗铮走进宫城之中,身后还带着几名作为护卫的战士。这座宫城是中轴对称式的布局,如果从高处俯瞰,很容易就能在正中央连出一条轴线,而所有的建筑都整齐地排列在这条轴线两旁,呈现出完美的对称。他们此刻正是沿着宫城正中的道路向大殿走过去,而尚未坍塌的高墙与城楼之上,军队正迅速地占领制高点,十八星旗取代了黑色的龙旗,在傍晚的风里飘扬起来,昭示着帝国的覆灭。

      他们的目的是找到朔寒——王城已被攻陷,现在连宫城也被攻破了,朔寒又还能去哪里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断不可能杀出重围脱身的,更不会有什么人来营救他,除了呆在宫里,他哪里也不能去。

      就在他们穿过了殿前广场将要踏上台阶时,林志清突然心中一凛,耳畔似乎传来了某种异样的响动——作为军人,他当然知道那是危险正在逼近,只凭身为军人的直觉,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正在迫近的危险。

      “小心,有埋伏!”

      林志清陡然大喊出声,但他终究是比那个看不见的袭击者慢了一步——枪声在刹那间响起,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开了三枪,一枪打向倾铭,一枪打向林志清,而第三枪的目标,正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的晗铮!

      就算林志清反应得快,也只来得及第一时间扑到了身边的倾铭,两人倒在地上时顺势向旁边一滚,才算是躲过一劫。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眼前的一幕却令他们当场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幕的出现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以至于这猝不及防的袭击与它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

      跟着他们走进宫城的一名战士不知何时冲到了晗铮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射向晗铮的子弹。他身后一脸错愕茫然的晗铮安然无恙,但他自己却被一枪打在了小腹上,这时正捂着流血的伤口委顿在地,苍白着脸剧烈而艰难地喘息。

      那人头上的军帽落在了地上,当他抬起头时,连倾铭也不禁惊呼出声来。

      “苏、苏涵?!”

      ——压得很低的军帽之下掩盖的,竟是苏涵的面容!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四个月前王城车站那场爆炸里,苏涵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替晗铮拦下了足以致命的一枪的,又是什么人?

      留着黑色短发的青年伏在地上,面前汉白玉的地面留下了一片殷红的血迹,那张英俊而透着锐利气息的脸因为剧痛而惨白。晗铮回过神来去扶起他时,他却向晗铮笑了笑,用低哑的声音说:“还好我反应够快,总算还来得及……你怎么就不知道躲呢?你看,刚才要不是我,中枪的可就是你了……”

      “你……你真的是苏涵?”晗铮茫然地问——连他也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千言万语都在瞬间失去了意义,连要说什么也忘了,“你不是已经……”

      “没错……是我……那场爆炸里我没死……”苏涵挣扎着站稳了身形,一手从腰间抽出了佩枪,“我只是、只是扮成志清兄手下的士兵跟着他而已……还好他手下认识我的人不多……其实一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活着回来……就算是、就算是为了你……晗铮。”

      苏涵抹去了唇角的血迹,举枪向着子弹射来的角落连着开了两枪,动作利落竟丝毫不像是重伤之人。短促的两声惨叫之后忽然又响起了数声枪响——是那个袭击他们的人再度动了手,向着苏涵连着开了数枪。这次苏涵也没能闪过,胸口和小腹都中了枪,鲜血瞬间迸溅开来,殷红的血花在他心口绽开,那是死亡的花朵,艳丽却不祥。

      “苏涵!”晗铮惊呼起来,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苏涵,苏涵!”

      “该死的,给我滚出来!”眼见同僚遇害,倾铭也是悲愤交加,当下立刻抽出枪来摆出了迎战的姿势,“别躲在那儿玩阴的,给我出来!”

      不管那个袭击者是谁,只要那人一现身,他们必然会毫不留情地将对方乱枪打死,一点情面也不会留。

      然而,身中数枪的苏涵却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他身形一晃,手里的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自己也倒了下去。晗铮揽住他时,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一片触目惊心。但这不是令晗铮崩溃的,真正令他心胆俱裂的,是苏涵正在一分分地失去生气,这一次,苏涵是真的要死了!

      他唯一的爱人,这时正在他的怀中死去。

      “苏涵……”他绝望地闭上了眼,任凭温热的鲜血将自己的手心染透,“对不起……对不起……”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拽了一下,是苏涵染满鲜血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去。他茫然而惶恐地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苏涵唇边,试图听清楚苏涵最后要对自己说的话。当他听见那几不可闻的话语时,竟瞬间仿佛被九天之上的天雷当头击中,魂魄脱壳般地定在了原地——

      “你、你和洛……”

      苏涵这时早已没有了力气,失血令他虚脱眩晕,滑落唇边的音节也早已几不可闻如同叹息。他分明感觉得到争先恐后地涌出身体的血正在带走自己仅剩的生命,视线越来越朦胧不清,却还能看见晗铮那写满了震惊与绝望的脸。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勉强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还想去握晗铮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渐渐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连伸出去的手,这时也已沉重得不听使唤,晗铮近在咫尺,但他却已经连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袖都做不到。

      “我爱你……”苏涵在晗铮耳畔说,那最后的尾音早已不再振动空气,仿佛湮灭。

      晗铮还来不及追问,苏涵便头一偏,双眼一闭,再也没有了呼吸——这一次,他是真的死去了。而晗铮的耳畔也响起了崩塌的轰鸣,在他的世界崩塌的瞬间,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过了许久,才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那个与洛骢在黑暗中相拥的春夜又一次从记忆深处浮现,无比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仿佛就在昨日发生一般。他知道的,伴随着自己的余生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悲哀与痛苦,以及愧疚。他的余生,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几十年,都要在永远失去挚爱之人的彻骨之痛,以及灵魂被束缚在十字架上经受着地狱里的烈火灼烧的负罪之中度过了。这时他不过二十一二岁,他还有无比漫长的生命,但这漫长的数十年余生,他却都要用来赎罪了。从东旭留学相识相知,再到随倾铭返回国内为了建立共和国的理想并肩血战,这数年时间中他何曾做过什么对不起苏涵的事?只是这一回而已,但就是这唯一的一次无心之过,赎罪的带价,却是他的余生。

      他只能用自己余下的全部生命向苏涵忏悔,才能将灵魂从罪孽的十字架上解放。

      那个袭击者从宫殿背后转出来时,所有人都在瞬间愣了一愣——那个躲在角落里向他们开枪的,不是什么统领禁军的武官,而是一个穿着精致白袍长发在脑后用锦带扎成一束的青年男子。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面容优雅俊美,目光却冷峻如冰。他显然是一个文官,如果不握枪必然是如同美玉般温润,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天神一样高贵优雅的气度的。但这时他手里握着一支锃亮的左轮手枪,白袍上溅开了几处夺目的血迹,冷峻的目光中隐隐有疯狂闪现,本应高贵优雅如同天神的他此时也如修罗般透着令人畏惧的疯狂与狠戾。

      他是苍冥帝国的最后一位外交官,帝国外交官星涯。

      “星涯?”倾铭冷笑起来,“原来刚才偷袭我们的是你?看来我说得没错——你看起来像个君子,其实也不过是个衣冠禽兽,除了躲起来放冷枪,你还会什么?”

      “那么你呢——你对我的朔寒做的那些勾当就称得上君子所为么?”星涯的语气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鄙夷,“倾铭,我虽然不能把你活活折磨死,但至少我还能亲手干掉你,你来得晚了一点也无所谓,反正我干掉你也是迟早的事,我不在乎多等那几个时辰。”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你可以杀了我,但我绝对不许你们带走朔寒,你们谁也不许动他一根手指头——要想动他,就先从我星涯身上踩过去!”

      “不自量力——你的同伴刚才被苏涵杀了,你手里的枪也没有子弹了吧,难道你要一个人用一支空枪跟我们打么?”倾铭眼中轻蔑的意味更浓了,仿佛一位看着蛮族队伍在军队的冲击下溃散奔逃的高傲将军,“星涯大人,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志清,动手!”

      倾铭没有开枪,出手的是他身侧那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军人。林志清手中的毛瑟枪发出一声枪响,这一枪正中星涯心口,一蓬血花登时在白衣上绽开,泼染出了一片刺目的红,而一见长官带头,林志清身边的几名战士也纷纷举起了枪向着星涯扣动了扳机,片刻之间星涯身上便中了十几枪,白衣被鲜血浸染,一片殷红惨烈得刺眼。

      “你……”

      星涯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晃便跪倒在地,失去力量的手再也握不住枪,那支手枪便掉落在了地上。他抬头望着向自己开枪的青年军人,目光中的不甘化作阴暗的光在眼中闪动。他还想说什么,却因为失血与剧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鲜血从星涯身上涌出,满身是血的青年外交官眼中仍有不甘、无畏与疯狂明灭闪动。他想撑着地面起身,手臂却已经渐渐使不上力气,因为迅速而大量的失血,他的面色已经泛起了死亡的惨白,但他的神情仍旧狠戾而疯狂,宛若维护着自己王国的最后一寸领土。

      林志清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垂死挣扎的人,俯视着曾经高贵无比的帝国外交官——就算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这位帝国史上最年轻的外交官也不曾开口向他求饶,一句哀求也没有。他仍然举着枪,只要再开一枪星涯的性命就会断送在他手里,然而仿佛被那样的决绝与疯狂震慑,他一时竟也无法再扣动扳机。

      这个在各国之前进退周旋游刃有余的青年外交官,竟会为了那位宫廷深处的少年君王连自己的性命也舍弃么?他竟真的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着那个王座上的少年,宁肯死在他们枪下,也不让他们接近那个人一步——这早已不是单纯的忠君报国,而是保护自己的挚爱时才有的不顾一切,而那样的感情,林志清再也明白不过。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维护苏静柔时,定然也是如此疯狂的,或许会更甚于星涯。

      原来他们君臣之间,竟是这样的关系么?

      “星涯大人,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朔寒,他是我爱的人,我怎么会伤害他?”倾铭冷笑着缓缓抽出了手枪,指向了地上满身是血的白衣青年,“你还真是个少见的忠臣,为了朔寒你倒是万死不辞啊,我现在就成全了你这帝国忠臣的名声——这样的死法,应该也算得上是尽忠吧?”

      看着气息奄奄的星涯,倾铭眼中闪过一抹冰冷锐利的笑意。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在扣动扳机前的一刻,他冷笑着说:“那么再见了,星涯大人,只是这黄泉路要你一个人走了——你不介意吧?”

      枪声响起在刚刚降临的黄昏里——倾铭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打穿了垂死之人的额头,鲜血从额上涌出,令星涯冠玉般的面容显得狰狞如鬼,星涯顿时无力地委顿在了自己的血泊中,白衣浸透了血。曾经优雅高贵如同天神的帝国外交官的生命便被这一枪在二十五岁永远定格,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呼。

      ——朔寒,我已经尽力了。

      ——至少在我死之前,这些人也没能靠近你一步,何况能为你而死,我也了无遗憾了……我总算还能有这样一个死法,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最后那一刹,星涯微笑起来,但已经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伏在自己的血泊里,身体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了呼吸。这位苍冥帝国的末代外交官,以一地血色为自己二十五年的生命划下了一个殷红的句点。

      “星涯!”

      忽然一声惊呼传来,满是惊慌与焦急。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抬头向着大殿的方向望去。

      一个身形单薄的黑袍少年急奔而出,长发凌乱地披拂着,一身用金丝绣满繁复花纹的黑袍表明了身份的尊贵。少年喊着星涯的名字奔到星涯的尸身前,想跪下身将死去的帝国外交官从血泊中抱起,然而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力气不够,他终是没能抱起血泊里的星涯,鲜血染红了少年的双手,而少年也就这样跪在星涯身侧,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扑倒在星涯身上失声痛哭。

      那正是朔寒,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位少年君王。

      这是林志清第一次与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面对面。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有十八九岁了吧,但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五六岁。他的身形十分单薄,面容俊秀却显得苍白,明显是个病弱之人。这少年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王者应有的威仪,如果不是因为那身君王的黑袍,大约没人会相信他是一位君王,而那身黑袍也因为他身形的单薄而显得有些宽大了,更衬得整个人单薄孱弱。他不该是一位王者,这样一个孱弱苍白的少年,如何承受得了冠冕的沉重,如何有力量去转动帝国这艘腐朽的巨轮的船舵?

      这个病弱而苍白,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少年,不该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君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他不该成为史书上被子民推翻的昏君,更不该成为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国的陪葬。然而他却被黄金的锁链牢牢锁在了王座上,他的力量实在太小,挣不脱那沉重的金色锁链。

      他只是一个殉葬品和一个替罪羊——他本该是无辜的,却必须在此刻替那些真正的罪人领受惩罚,而有罪的明明不是他。

      此时这个苍白孱弱的少年孤身一人面对着自己眼前的征服者,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些荷枪实弹的军人,眼中交错着茫然与无助,以及绝望,这些神色交织在一起最终化成了一片令人心惊的空洞,仿佛一切都已在瞬间灰飞烟灭,属于自己的世界在刹那分崩离析,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和痛苦,足以让人忘记还要痛哭流涕。

      林志清和战士们原本维持着举枪备战的姿势,但倾铭却示意他们放下枪,他们确信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之后也把枪放了下来。倾铭注视着面前跪倒在血泊里的少年,沉声道:“朔寒,到我这里来——跟我走,我会保护你的。”

      他向着朔寒伸出手,然而朔寒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用那令人心惊的空洞目光望着他和他身边那些佩着枪的战士,不说一句话。

      “我带你离开这里,跟我走吧。”倾铭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伤害你的,现在也只有我能保护你了。”

      “不。”

      简短的拒绝从少年唇边滑落,带着几近冷酷的决然。“我不跟你走,倾铭。”朔寒的声音比雪山中千年不化的寒冰更加冰冷,冷得足以刺痛骨髓。

      “为什么?”倾铭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略提高了几分,“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

      朔寒不再回答,忽然猛地站起身来,手腕一转,从长袍广袖中抽出了一物——只见金属冷锐锋利的光一闪,少年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刀柄上细细雕刻着华丽精致的花纹,吞口是金色的龙头,明显是御用之物。而那把闪着冷冷光芒的刀,此时正架在朔寒颈上!

      “你要干什么?!”倾铭大惊,林志清和战士们也惊呼出声,“朔寒,你这是要干什么?!把刀放下,放下它!”

      他们全然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如此弱小的少年身上竟还藏着一把刀,虽然它在他手上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但事起突然,这些身经百战的军人仍不免有几分震惊。

      “难道你心里真的只有星涯,所以你要跟他一起死么?”倾铭质问道,“他已经死了,朔寒,不跟我走你又能去哪?

      “我可以保证待你以外国君主之礼,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能把你怎么样,你也可以跟我在一起,我只对你一个人好,这样还不行么?既然你根本不想再当苍冥的国君,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从今以后你就只是你,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倾铭的许诺掷地有声,朔寒眼中也不禁闪过了几分动摇,然而转瞬它们便被一种刀剑般的冷锐盖了过去——少年的双眼不再空洞,只有冷冷的决绝与杀意,以及绝望。他手中的利刃架在苍白修长的脖颈上,吹毛断发的刀刃紧紧贴着血脉,甚至已经蹭出了几缕血丝!

      “听话,朔寒,放下刀跟我走——你会伤到你自己的,快把它放下。”倾铭温和地劝说着,像一个父亲在哄劝闹脾气的孩子,又像热恋的少年在安抚与自己闹了别扭的恋人,“刚才我对你许诺的我一定会做到,再说你也是爱我的,跟我在一起不好么?”

      “我已经说了,我不会跟你走,我不愿意!”朔寒的语气决然而冷酷,手中的刀蓦然向里一收,颈侧便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沿着刀刃滴落,在黑衣上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朔寒!”倾铭惊呼,当下便想抢身上前夺下少年手中的刀,林志清也正要抢上前去出手制服朔寒以制止他自伤自残的行为——对他来说出手击昏朔寒也是易如反掌,然而朔寒却将染血的刀掉转方向指向了他们,厉声道:“不要过来,谁都不要过来!”

      黑衣的少年从血泊中站起,手上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刀,在一地鲜血与尸体中间独自与面前佩着枪炮的军人对峙着。他手中的刀上犹有血珠滴落,宛若殷红的珊瑚珠。

      “我不能跟你走啊,倾铭。”

      朔寒的声音中带着叹息,眼中的杀意渐渐隐没,变作了深不见底的哀伤。他叹息了一声,又用同样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是,我的确是爱你的,我承认这是事实,从在珠港的时候开始……我说什么要诛你十族也只是威胁你而已,真要我这么做我是下不去手的啊,我骗不了我自己……但就是因为我爱你,我才不能跟你走。

      “我当然知道你会说到做到,可是……你叫我怎么答应你呢?你会是共和国的大总统,是缔造共和救苍生于水火的英雄,而我只是一个亡国之君,是被你们赶下龙椅的无能昏君,世上有几个人能看得惯共和国的大总统跟一个旧帝国的亡国之君在一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样你要承受多少非议么?”

      “我不在乎,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而已。”倾铭摇头,“那些蜚短流长不值得在乎。”

      “可是那样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总有一天你会恨我,你会恨我给你带来了那些你不该遭受的东西,你会后悔现在为什么不杀了我……”朔寒眼中的哀伤愈发浓厚,语气也渐转悲凉,“支持共和的人会看不惯你跟一个亡国之君在一起,拥护帝制的人会说你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你不是一般人,你可是苍冥共和国的大总统,以后谁还能服你,谁还信你推翻帝国是为了天下百姓?

      “我不想看到那样,否则我原谅不了我自己。我害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我连性命都丢了,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的……如果不是因为我要当太子和国君,我那些从没见过面的哥哥或者弟弟就不会死,但他们却都死在了母后手里,有些甚至还没能出生……还有那些主张变法救国的人……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就连星涯的死也是,他完全可以自己走让我自生自灭,如果他不管我的死活,也许他还能活下来……我不想再害了你啊,倾铭。”

      “你怎么会害了我呢?何况那些人是死在太后手里的,杀他们的人不是你,你何必把不属于你的过错都揽在身上?至于星涯,那是他注定的,他想为你尽忠,谁又拦得了他?你不必想那么多,只管跟我走,如果你顾忌我的身份,这大总统我不当就是,让洛骢或者其他人来当,这样还不行么?”倾铭反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跟我走?”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你——那样的话,不管对星涯还是对你,我都问心有愧。就算我爱你,我也没办法安心……星涯是死在我眼前的,如果我就这么跟你走,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回来找我,问我为什么的。那样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啊,我怎么能……”

      朔寒还未说完,便被倾铭打断了。“你什么也别想,跟我走,我发誓我许诺的都会做到,一样不少。”他说,“如果我做不到,必定万箭穿心而不死,五雷轰顶而不亡!”

      这狠绝的誓言却终究未能再令朔寒动摇半分,他轻轻摇了摇头,年少的面容上写满了与年纪不相符的哀伤与绝望,他静静看着面前一身戎装的青年,说:“对不起,倾铭,我不能答应你,对不起。”

      朔寒只觉得巨大的心痛如海啸般迎面席卷而来,它以地动山摇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他的世界,在一切都化为齑粉与废墟之后却又转眼归于风平浪静。当它归于平静之后,留下的只有空茫与死寂,那是痛苦与绝望到了极点之后的虚无感,是瞬间失去了一切带来的空洞——就像坠崖者手中的枯藤瞬间断裂,心就在无尽的空茫中无休止地下坠,在坠落地面碎裂千片的瞬间,早已连痛也感觉不到。

      星涯的尸身正在血泊中渐渐失去温度,身上的枪伤狰狞得令人不敢直视,白衣浸透了血如同鲜血泼污了鹤的白羽。这个从他十一岁起就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守护者,这与他朝夕相对将近十年的挚爱的情人,现在已成了一具渐渐冰冷而且惨不忍睹的尸体。而杀死星涯的,却是他另一个深爱的人,那人是他的敌人,却也是他爱恋的所在。

      他是爱着倾铭的,在珠港被倾铭囚禁作为人质时他爱上了这个囚禁者,纵然当时他不知那是爱,只认为那是别无选择之下的依靠与信任。他们是敌人,是永远的死敌,但他们却也那么深地爱着彼此。然而他们终究是势不两立,所以他们只能用尽一切手段彼此伤害,直到两个人都体无完肤,或者一个人死在另一个手中,或者同归于尽。

      可与此同时他们的心也都如被地狱的烈火焚烧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因为他们都在伤害着自己的所爱,都在不择手段地伤害深爱自己而自己也爱的人。

      现在他们又一次站在了彼此的面前,然而,倾铭是骄傲的胜利者,他却已兵败国亡。他想去拥抱倾铭,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力再与对方相拥,就如他无力再拾起那从万丈高空坠落之后碎落一地的心。只是与倾铭对望,他便觉得脸痛彻心扉也不能形容自己的痛苦,又何谈与他相拥呢?

      他并不是恨倾铭杀了星涯,更不是恨倾铭推翻了他的帝国,他不恨倾铭,倾铭仍是他的爱人,只是,他再也不能拥抱倾铭了。

      他爱上了自己宿命中的不可触碰,与自己的敌人相爱,那样的爱本就是禁忌,所以注定最后会陷入万劫不复,无论他还是倾铭,都会遍体鳞伤血尽骨销。就如现在,他们在遍地血色中对峙着,想拥抱对方,像每一对渡尽劫波的恋人一样相拥于生死历尽之后,却已连伸出手也做不到。

      如今这样的收场早已注定,无法改写。如果他不曾是这末日王朝的君王,倾铭不曾是立志倾覆帝国建立共和的革命者,如果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或许也不会有这一日。但命运从不会给任何人改写的机会,他注定陷入这有入无出的死局。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敌人,敌人之间的爱从来如此。

      拥抱星涯带给他温暖与轻松,拥抱倾铭带给他的,是痛苦与沉沦。然而纵然是痛苦,却也是令人沉沦迷醉的,哪怕痛到撕心裂肺也不愿放手。或许人总是如此,越是禁忌和不可触碰的,便越是欲罢不能。

      朔寒忽然觉得心力交瘁,极端的悲哀、绝望与痛苦让他心生灵魂都被缓缓抽离的脱力感,所以他才会连拥抱倾铭的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令他感到疲惫不堪,自己被这世界压得喘不过气,一切都让他疲倦,让他无力应对,包括生命。

      他将手中的刀架上自己的颈项,对着倾铭微笑起来——那一笑是诀别时最绝望的微笑,凄怆得锥心刺骨。

      “对不起,倾铭,”他说,“我爱你,我一直是爱你的……可是在你和星涯之间辗转这么久,我实在太累了,你们都是我爱的人,我实在是没办法选一个……所以,对不起……”

      “倾铭,再见了……来生再见。”

      话音方落,只见寒光一闪,那把短刀已经划破了朔寒颈部的血脉,殷红鲜血飞溅开来,那一刀如此决然,竟没有半分犹豫!

      然而朔寒却仍在微笑,那一笑中竟带着解脱的欣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生死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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