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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


  •   两人俱沉默下来。
      面上均现出几分不自在。
      姜世离一顿,道:“……你如何发现的我?”
      夏侯瑾轩遂将当日情形逐一道来。
      姜世离神情莫测,他抱臂作听,却时有颦眉,似含心事。
      夏侯瑾轩眼前一阵发花,恍惚间竟记起过去之事。
      姜承便是这样淡淡的,不经意地泄出他的愁思。
      在逐出师门、楼兰一战,千峰岭青木居上,毫无一刻松懈。
      日以继夜地挣扎在人与魔道上。
      夏侯瑾轩曾心存过一份庆幸。
      因这世上还有姜承割舍不下的人。
      在他惶惶于身世时绽放出一抹温情的光。
      让夏侯瑾轩都天真地以为姜承会因此获救。
      结果……
      夏侯瑾轩低垂下眼,不再去看姜世离。
      他怕泄露自己的悔憾与不忍。
      那对姜世离来说是一种残酷的否决。
      站在人的立场否定他甘为魔族牺牲的一切。
      在激怒姜世离的同时践踏自己的心意。
      正是不愿见这样的结果他才躲闪开眼神。
      “……事情便是这样。”
      夏侯瑾轩停下叙述,姜世离微微一震,似勉强回神,道:“你……”
      旋即又摇头道:“除你我外,可还有人落到此地?”
      夏侯瑾轩点头道:“有。不过是在别村。”
      姜世离皱眉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无法离开?”
      倘若他们是被困结界内,便该如当日楼兰时,只许进不许出。
      夏侯瑾轩也确实兜转数次回到村中,既如此,何来外村?
      夏侯瑾轩知他有此疑问,故解释道:“姜兄有所不知,此地风貌确与外世无异,你我或以为被困在此处,村人却可自由进出。起先我也以为是被结界等物束缚,但久经查探无果,尝试与村人一同出去,却只我一人又再回来,除此外,别无异处。”
      “……那似你我之人,可曾有回得去的?”
      虽然料到结果,姜世离还是问道。
      果不其然,夏侯瑾轩摇头道:“没有。太半均在此安身立家,少数想离开的,时间一久,也生出退却之心。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幸好……遇到你。”
      此乃肺腑之言,却不知何故激怒姜世离,后者神色转冷,道:“你去或留,与我无关!”
      夏侯瑾轩微一错愕,直觉他误会,道:“姜兄……?”
      他并无泄露过多情绪,起先那番话,也是几经斟酌得来。
      然而观姜世离神情,却像不满时久,这是为何?
      姜世离十指按紧臂膀,目光如炬,寒声道:“哼,是非曲直,从来由人说,我何曾介意!但你我之间,尚存恩义,你救我未必感激,你恨我却理所当然,千峰岭之仇我必会手刃,介时你当如何?是悔,还是恨!”
      “我——”
      夏侯瑾轩匆忙应声,正对上姜世离双眼。
      一瞬间被那冰凉的眼神狠狠刺了下。
      但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旧话重提。
      姜世离不会固执个人情感,作为魔君他素来以大局为重。
      直到确定净天教众确实大半去到魔界前——等等!似乎是……?
      “姜兄万勿误会,镜术乃离奇开启,我并未用此术探究过往!”
      姜世离浑身一震,冻结的眼里终露出破绽。
      夏侯瑾轩长出口气,暗道猜得好苦。
      他寻思前后,这才记起姜世离神色有异,是从提及水镜时起。
      想来是以为自己会救他不过一时之念。
      便是这样如同悲悯的善意让人承受不住。
      他其实介意清除夏侯瑾轩心底怨憎的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经由水镜的真相大白,那与姜世离此人又有何关系?
      “呵……”
      姜世离轻笑一声,移开双眼。
      绷紧的双肩泄露出他的戒备。
      夏侯瑾轩面露苦涩,想不到二人竟真走到这一步。
      若无猜忌,何须设防。
      他有意抚平过往伤口,却被姜世离一再隔绝门外,确实难堪。
      饶是夏侯瑾轩能言会道,此时也不禁缄口不语。
      姜世离复又陷入沉默中。
      他拒人之外时神情最像姜承。
      区别在姜承是石,而前者似冰。
      顽石易碎,坚冰难融。
      夏侯瑾轩深信上善若水,但要如何说服姜世离,一切可成过去?
      姜承、姜世离。
      两者矛盾又统一地存在魔君身体里。
      此消彼长,时刻像一场厮杀,令他走在一条独行的道上。
      最终向左往人的路途被他亲手封杀。
      他把千峰岭归咎为自己的罪业,并发誓用余生来偿还。
      护卫同族,为他们在人世谋划一片天地。
      这是姜世离的正道,并无对错,然而在有心人的挑唆下,终成惨祸。
      他不悔,惟有恨!
      恨枯木,恨蒙蔽利用与欺骗,但最恨的还是亲信的自己。
      这份心情其实与夏侯瑾轩并无两样。
      所以当夏侯瑾轩重新说话时,姜世离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
      令他猝不及防。
      “姜兄,我……信你。”
      他被昔日的友人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穿透。
      焦虑的不安催发起魔气愈趋的骚动。
      放得下的兴许是过往,甩不脱的才是真心。
      这简简单单三字,终令姜世离内心现出一道缺口。
      夏侯瑾轩轻叹道:“我信你为人,信你有苦衷……与你为友,我不屑求证旁人。时至今日,我都不悔曾经作为,只恨未能尽早看破枯木计谋……”
      无故缺失的五年,令他无法体会姜世离承担的重责。
      魔君现世,净天教初成,妖魔群起来投,崛起愈甚,覆灭愈快。
      何况强敌环伺,不论蜀山或四大世家,江湖上自诩除魔的义士多有人在,仅凭姜世离、血手和毒影几人,怎能护卫一方教众?
      加之覆天顶地处偏僻,人过处可谓寸草不生,不论外因,尚有内患堪忧。
      “我对你轻易许下承诺,却从未兑现,是我……负你。”
      姜世离闭目不语。
      放回膝上的手不觉握紧成拳。
      一直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人懂他,那定是……
      “姜兄,我信你,故不屑求证。”
      纵是镜术可追过往,可知来日,夏侯瑾轩信的,惟有姜承一人罢了。
      “你——”
      他欲说话,谁想夏侯瑾轩一双温良的手竟覆到眼梢上来。
      掌间凝聚的热力按压下魔纹挣扎的紫芒。
      一股冗长的睡意从头顶袭向四肢百骸。
      待惊觉这是无梦眠已是不及——该死!他竟因这人大意至此!
      蒙住的双眼让视线陷入触之不及的黑暗。
      在他暴发本能的杀意前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了他。
      在姜世离看不到的时刻,夏侯瑾轩垂散的发尖轻扫过他的鼻梁。
      那人依旧温柔的声音轻道:“抱歉,只有这样你才肯休息。”
      他不会让姜世离再一次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
      至少,不会让他孤身一人。
      “夏侯……瑾轩……”
      这是自苏醒后姜世离第二次喊夏侯瑾轩的名字。
      减去几分抵抗的防备,多了一分懊恼的切齿。
      软下的身体被一双手托住拥实。
      阔别二十年……
      不,即使是在二十年前也不可能拥有如此之近的距离。
      “姜兄……愿你一夜无梦……”
      无梦,便不会自殇。

      **

      姜世离梦中并无踏实。
      无梦眠仅是让他一再渴睡,昏沉的头却愈趋疼痛。
      术法消散时他闻到阵阵药香。
      浓厚的气味散漫在鼻尖,除了头以外,竟连胸臆间也隐隐作呕。
      掀开床被他跌跌撞撞地起了身,脚踏实地面的时候一阵恍惚的天旋地转。
      他看得见自己的手,却数不清其上的纹路。
      如此近的距离都无法辨识……
      想撑住床沿支起身,两腿一软竟跪了下去。
      那浓烈的汤药的气味熏得他头痛欲裂。
      夏侯瑾轩——
      姜世离张开嘴,却只咬住了掀动的嘴唇。
      他怎可能再唤他名?
      夏侯瑾轩不提,他便不知么——呵,说什么不恨不怨,不论故人之仇,单是灭门之恨,便与净天教脱不了干系,夏侯瑾轩当真不会记取?
      心若不乏,何故离群而居。
      “唔……”
      姜世离撑不住地坐倒在地。
      魔纹忽明忽灭,魔气时强时弱,这不受控制的气息攒动,倒像极了昔日的“走火入魔”。
      怎会如此?
      即使魔元受损,吸纳天地灵气数日,又经夏侯瑾轩辅佐调理,理应恢复七八,今日看来却较昏睡之前更糟……
      唰的一声。
      是夏侯瑾轩匆匆离屋时带起的风声。
      外间有生人的气息。
      姜世离心中微动,又再强撑起身。
      窗棱外飘进一阵孩童的笑声,姜世离却未再留心。
      凭他耳力,这丈许之外也不过寸步之距,何事可瞒过他。
      “先生,这是瑕儿采来的花,送给先生。”
      “花有什么好,又不能填肚子。先生,这是爹今早打来的鱼,娘让我带来给您尝个鲜。”
      “还有我还有我,娘说先生屋里有病人,让我从铺里抓些活血补气的药过来给您。”
      ……
      先生?——竹编的方桌上搁着几本翻旧的书卷。
      夏侯公子好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如今却真做起了教书先生啊……
      不觉陷入的回忆让姜世离抿直的唇线稍稍松了些。
      啪的一记闷响。
      灶上的文火瞬时熄了。
      姜世离收回仍有些不稳的手,长长舒出口气。
      这药的味道实在难闻,更令他莫名烦闷,颇为古怪。
      “姜兄?”
      门原就敞着,屋里的动静令夏侯瑾轩惊觉回神。
      才回身就见那人挥手熄了药炉,费了他熬了一早的药。
      “先生,他是什么人呀?”
      女童皱着眉,捏住黄花的手急急去拉夏侯瑾轩的衣裳。
      一旁又围拢过来几个好奇的孩童,纷纷道:
      “他就是先生救回来的人呀。”
      “好奇怪呀,为何他的头发是那种颜色?”
      “看!他头上还有东西在一闪一闪的!”
      童言无忌,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姜世离自不会与孩童计较,夏侯瑾轩介意的是怕他忆起往事。
      他不得已微俯下身,对几个孩童道:“谢谢瑕儿的花,先生很喜欢。”
      他收了那叫瑕儿的女童的黄花,转而对另几个孩子道:“你们的心意先生心领了,不过陈宝,你爹打鱼不容易,你娘赶集也很辛苦,这些还是带回去,让他二老自个儿补补身子。还有刘桐,回去告诉你娘,先生屋里的朋友病快好了,不用再往这儿送药了。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家吧。”
      言罢又推却了几番,才将几个学生悻悻送走。
      夏侯瑾轩回到屋里,见姜世离支着额坐在桌边,似不关心他举动,正闭目调息。
      到里间取了件外衣出来,正要披上他肩头,却听姜世离道:“原先……喝的不是这种药?”
      虽在问夏侯瑾轩,答案却是笃定的。
      撑在眉心的手使劲按了按,忽闪忽现的魔纹终于安定下来。
      夏侯瑾轩把衣服搭上他肩头,坐下道:“这药,可是有问题?”
      他看出姜世离难受,面色确比昨日更差。
      姜世离又沉默了阵,才道:“……药方从何而来?”
      单闻味道都忍受不了——想来确实有问题。
      夏侯瑾轩迟疑道:“昔时……枯木曾收集不少古书,其中不乏药典,我赋闲在家,又不喜舞刀弄枪,自拜读不少。那日见你昏倒湖边,元魂濒临四散,便按着古书中所载,用了几味固魂的药……这几日见你气色好转,只是魔息不稳,我思忖或许另有几方与妖魔有益的法子适合你,故今日稍作尝试,怎么,如此不好受么?”
      以枯木当时夏侯韬身份,收集古书一因掩人耳目,二因汇集情报,当不至故弄玄虚。
      何况前几日对症下药,姜世离确有所好转,今日情况,应是特殊。
      姜世离点头道:“药按之前的来就好……”
      屋里还有些将散未散的气味,让他禁不住又头晕起来。
      夏侯瑾轩起身过来扶他,却被姜世离推开道:“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只是若论固执,夏侯瑾轩未必比他少几分,只听他道:“……我不扶你,你自己起来回屋躺下,有什么问题,用过饭后才说。”
      说罢转身张罗晚饭去了。
      姜世离又再坐了片晌,头实在疼得厉害,不得已撑着身子回了里屋。
      殊不知夏侯瑾轩背过身轻轻笑开了。
      其实姜世离不比姜承难相处多少。
      他不再惯于妥协,而是将之转化成一种逞强。
      内里依旧是个柔软的人,只是被坚实的冰层给冻结罢了。

      **

      稍晚的时候夏侯瑾轩端了些粥进来。
      灶上重新起了药,嘟嘟的滚声掀着锅盖。
      苦涩的气味至少不像之前那样难闻。
      姜世离盘膝坐在床上,神情微松,额头渗着层薄汗。
      夏侯瑾轩走到近前,见他颈上也是湿的,想是运功所致,便没再打搅。
      把粥碗放下,又去外间打了盆水,回到屋里时姜世离正巧睁开眼。
      二人四目相交,一时没想到要开口。
      片晌,姜世离才道:“你呢?”
      他见桌上就一双碗筷,随口问了句。
      夏侯瑾轩摇头道:“我吃过了,你身子没好,吃些清淡的吧。”
      姜世离应了声,用水擦了把脸,走到他旁坐下。
      他端起碗筷,慢慢的、一口口吃下。
      粥无甚佐料,淡淡的,可说尝不出味道。
      只是这热腾的口腹欲多少让身体舒服些。
      很快一碗粥就见了底。
      夏侯瑾轩一直在旁看他,此时方轻声道:“感觉……怎样?”
      姜世离点头道:“嗯,不错。”
      “不错?不错怎的出了一身汗?呃——”
      夏侯瑾轩嘶了声,一脚踢到了桌脚上。
      姜世离微微一怔,以为他问粥的口味,原来不是。
      夏侯瑾轩捂着撞疼的地方,辛苦道:“看来,好像我们都误会了……”
      他皱着脸苦笑的神情说不出的熟悉。
      姜世离侧身看着他,一时神情复杂,叹道:“你不必时刻战兢,伤势未痊,运功自然体痛,出些虚汗不算什么。”
      夏侯瑾轩点头算作明白,又问他道:“刚才在外间你说有话要说,是什么?”
      姜世离正要开口,忽的神情一动,抬眼向外看去。
      夏侯瑾轩耳目没他灵便,但二人相契,单看姜世离神色,已猜到有客到访。
      他起身收拾碗筷,边对姜世离道:“我出去看看。”
      姜世离见他出了里屋,便径自往窗旁走去。
      道旁的树后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步伐由小变大、由慢转快,转眼来到近前。
      姜世离细心打量,见他身着盔胄,持枪护甲,神情肃然,料是此地护卫。
      但看他缩地成寸,百步作一跨的本事,应非易与之辈。
      最重要是——
      “瑾轩可在?”
      那汉子在门口停下,有意无意向他看来。
      姜世离冷笑一声,抱臂立在窗前,二人视线撞在一处,乍合倏分。
      “原来是鲁兄。”
      适时夏侯瑾轩迎了出去,二人拱手抱拳,在院中说起了话。
      姜世离无意听下去,低头正见一束半枯的黄花,孤零零地插在瓶罐里。
      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什,在这粗简的陋室里,倒成了相得益彰的色彩。
      ——先生,这是瑕儿采来的花,送给先生。
      他用食指沾起些花粉,想起那女孩的名字。
      好像是叫……瑕儿?
      姜世离一时陷进自己思绪里,直到夏侯瑾轩话别那汉子,回到屋里。
      夏侯瑾轩踏进里屋,忽见他立在窗边,一时不解,道:“姜兄?”
      姜世离手指一颤,回过神来,皱眉道:“那人是何来历?”
      他料定那汉子是冲着他来,却是为何?
      观夏侯瑾轩神色,虽有吃惊,倒并无为难,再者他二人也似相熟——
      “姜兄,你我若要离开此地,恐怕你要先去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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