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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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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过了多久?一年半?两年?吴邪有些记不清了,走了多久并不要紧。离开王都后,他记得最初风雪中跋涉时的寒冷,伤痛发作时的煎熬,还有被来路不明的杀手们追猎的惶恐——首次同那些人遭遇时,张起灵就告诉他:这是你大哥派来的。
吴邪不感到惊讶,也不觉哀伤,那时他想着死了也不错,然后下意识地就去看张起灵。然而张起灵却似乎不那么想,一次次指点他避过覆亡的危机。他们没有往流刑的目的地前进——这刑罚原本就是借口,死于流放途中,多么司空见惯的事。随着一路向北,杀手似乎也倦怠了,现身得越来越少,等到深入北方时,他们已完全消失。
或许,他们回报吴王说,吴邪已经死了。
吴邪没有死。能活下来,要感谢张起灵的庇佑和帮助,若没有他对北地烂熟于心的了解,吴邪拖着伤病的身躯,绝对无法在这陌生的土地上,在深深寒冬里苟延残喘。
除去杀手,还有许多危机蹲守在他的道路上:贫弱困窘,身份敏感,以及反复的伤势。途中,吴邪几次高烧,醒来时总看见张起灵守在身旁,眉头似乎也皱起来了。
“你不必这样,短短一年罢了,去年这时节我杀了你,今年该轮到我自己的。”吴邪边咳嗽边说,张起灵将手放到他唇上,道声别说话,安心休息,吴邪便沉沉睡去,次日醒来,感觉身上好了少许。
他们在北地游走,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人与事,不论塞上炊烟,长河落日,客似云来的城郭,抑或异族人赶着驼队悠悠而过,都给了吴邪极大的新鲜感与满足感。那日在黑水畔,他对张起灵说:如今十分困窘,心里却着实比过去快慰。做王爷时,虽有金莼玉粒,绫罗锦缎,但每天提心吊胆,或者郁郁不乐,那时候烦扰的事总有那么多:忧心父王不喜欢我,忧心大哥对我不利,也忧心你……怕你一夜间就打过来了。
吴邪看着张起灵,边说边笑,张起灵似乎也微微一笑,阳光映在他眼里,反射出朦胧金色,似初春原野上萌芽嫩草,温柔而无处不在地盖住了贫瘠的大地,吴邪几乎看呆了。
夏至时分,两人信步走入一间清凉的寺院。这寺很小,只得一两个僧人,住持正在院里推磨,对吴邪笑道:施主,又见面了。
吴邪闻言,停下看他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去年,自己驾着载有张起灵头颅的马车往回赶时,在路旁朝自己大喊的僧人。
那时候,他喊着:“施主,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愿得大光明,琉璃脱苦厄。
吴邪心头一动,上前行礼,对住持道声感谢,我已寻得光明了。住持上下打量他,又将目光停在他身侧,忽而摇头叹息:“光明苦短,忧患实多,施主身在苦海中央,如何度得别人,又度自身呢?”
“……那便先度了他吧。”隐约猜到住持话中深意,吴邪不敢多谈,拼命忍住心中酸楚,默默退出来。
人生俗世,便在苦海中央,上下左右皆是苦楚,许多时刻,度得别人,便度不了自身,但更多时刻,偏偏是既度不了别人,亦戕害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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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止息,吴邪长叹口气,还有许多许多事在他脑中徘徊,或如战歌般激越,或如小曲般轻快,但更多的,却都如这莽莽黑夜般深不可测,晦涩难明。
听到他叹息,张起灵走进洞内,在他身边蹲下,说你发热数日,再多睡会。
我已睡得太多了。看着他在昏蒙夜色中俊朗的脸,吴邪道:你知道么,我发觉自己过去竟一直在睡,整个人活得迷迷糊糊的,这些时日才算逐渐醒过来了。
张起灵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吴邪问:你总这么陪着我,不苦么?
不。
可是我觉着你苦。吴邪低声呢喃,伸手抚上他的脸,其实仅仅抚上了昏暗的虚空,张起灵的脸看上去已贴着自己掌心了,掌中的触感却依旧空无一物。
“你知道么?前些时候在市镇闲逛时,我去书铺子里翻过书,是张天师的著作,里边写了人死后的事。”
我知道。张起灵微微点头,他俩片刻不离,怎会不知?
“那你便该知道,我已知你现在这样是很苦的。”吴邪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声色也变得急促。他停顿片刻,深深看进张起灵的眼里,似乎想将这个魂灵就此纳入自己心底,也将自己牢牢刻在他眼中。片刻后,吴邪轻轻闭上眼,一字一句地道:“张、张起灵,我有件事要同你说,很要紧,务必告诉你……”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吴邪口中说出来,张起灵浑身一震,这还是吴邪初次呼唤他的名字,他声音不自觉放得更低柔,手指轻轻放到吴邪唇上,悄声嘱咐:“别,现在不要说。”
他身上似乎微微发出了光,魂灵显得格外温柔而静美,这些光也流到吴邪身上,让他的冷汗、颤抖、恐惧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了。吴邪看着他,似乎也看着自己的整个生命,过去如观花走马,历历在目,却又那般不真实,苍白虚浮,恍然如梦,一晃眼就已过去了,只有眼前的他格外真切,虽无实体,却高山磐石般值得倚靠。
“我很想你,当年若不杀你……”吴邪慢慢低下头,身子微倾,仿佛正靠在他肩上,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因隔着阴阳时空,永不能完成。
张起灵默默伸出手,往吴邪头上抚摸,一下一下,缓慢、坚定而温柔,连一丝头发也没有带动。
“不杀我,你我就不会如此……”张起灵话语的后半部分已低得听不见了。
吴邪点点头,又摇头,握住了他虚无的手,两人默默凝视,连相依为命四字,似乎也无从概括这三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