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楼

3、三

　　他死了。她却活了下来，满脸抹着煤灰，躲避进一个修道院，终于在外国人的庇护下活了下来。
　　后来她嫁了人，一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才未高八斗，学也难富五车，平平常常。她还是会时常想起那条小巷，想起巷口常经过的他——和他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多少年，不曾忘。
　　只是她没再回去过。曾经的记忆模糊了，曾经的悸动成了过往，她学会了听天由命。更何况爹娘死后，她失去了所有依靠，看惯了人情冷暖——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做一个职业情种。
　　她从丈夫那里又学会了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是喜欢他丈夫的，只是喜欢而已——她爱的人已成了巷口的一堆森森白骨，无人敛拾。
　　多么可惜，在那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寂静的夜晚，她因为胆怯和绝望没有走过去，用力牵他早已冰冷的手——如果那样做了，至少还可以在心里留下一丝供如今的自己凭吊的温柔……
　　再后来，她有了儿子。她发现儿孙满堂也是一种福气。她满足了，满足于天伦之乐，满足于偶尔想想他。
　　她的儿子娶了媳妇。
　　她的丈夫死了。
　　她抱上了孙子。
　　她的孙子很淘气，喜欢到处乱跑，她不得不在他后面迈着蹒跚的步子追着喊他回来。
　　时光一点一点流过，生活安稳平淡却美好。
　　有一天黄昏，夕阳还不曾落下，不知怎的，她竟然追着小孙子到了曾经住过的巷子。
　　巷子早已荒废了，石砖墙面黑漆漆一片，或许是她当年那一把火的“功劳”。
　　她缓缓走到巷里，那个她曾经站了好几百个早晨的地方，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对巷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还是当年的景象，只是她老了。头发稀疏了，草草挽成个髻，略显臃肿的身材再也穿不得旗袍了。脸上也有了几条皱纹，只有清秀的眉目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突然，她愣住了。
　　五十年前便已暗淡了的眼眸忽然放出光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激动，诧异，难以置信……百感袭来，双眸又在刹那间蒙上了水雾……
　　她看到了他！没错，是他！她想年了整整五十年的他！
　　即使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毕竟这张脸已经在她心中勾画了半个世纪，她记得每个细节……包括鼻侧那颗小小的黑痣……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蹒跚着追出巷子。
　　她要拦住他，实现五十年前那无比强烈的愿望，她要告诉他：她曾经是那样卑微地仰望着他；她为他付出了五十年，她是那样的——想他……
　　干枯的手伸向夕阳下他的背影，她开口要叫他的一瞬间，她又一次怔住了。
　　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用一辈子深爱的，不过是一个身影，一张脸……而已.
　　手还是倔强的伸着，直到小孙子用力拽她的裙角。她低下头，一滴泪砸在石板上碎成几瓣。
　　她很久没哭过了。
　　“阿婆，我不淘气了，你别哭。”
　　“阿婆没事。”她摸了摸小孙子的脑袋，再向前望时，已没了他的影子。
　　原来，五十年的相思，五十年的执著，五十年的默默，换来的不过是夕阳下虚空中一个苍凉的手势，什么也挽不回，什么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