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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长久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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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九这一夜回去睡下,就再也没醒过来。
她发烧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身子本就孱弱,明明冷寒凌已经万分在意了,可她还是病倒了。叶寒初红着眼睛照顾了她两天两夜。这本是一场风寒,却奈何云九死活不肯服药,就算是有人灌药,她也会全数吐出来,硬生生的将自己隔离在了这世间万物之外,那样的疏离。
有些人,平日里张牙舞爪,病的时候总会露出几分娇弱。而云九恰巧相反,平日里见她极为温顺,不想病到昏迷,仍是不肯卸下丝毫防线。反倒是,越来越戒备。
这样本能的反应,让叶寒初很无措。
冷寒凌站在床边,看着面色平静的云九,不知她昏迷中可会做梦,梦里又会想起谁?只是她面色一派平静,烧的绯红的小脸,反倒是给她添了几分好气色。小叶被冷老爷子敲晕了拖出去睡了。他站在床边,看了许久,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药,打湿的汗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待到丫鬟替她擦洗完身子,他接过新热好的药汁,走到窗前,扶她起身。果然是灌不进去。汤药湿了被褥,他微微蹙眉,含了一口汤药对上她的唇,扼住她的后脑,硬生生的灌了下去。
喂完了药,取了一条汗巾替她擦嘴,她微微扬起的下巴似是一条引诱的弧线,让他不由想靠近,纵容自己靠近了两分,才发现她白皙的颈部,有一条薄薄压痕。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很想抹平那条碍眼的痕迹,手伸到她颈部才猛然察觉,这是张货真价实的人皮面具!
“你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呢?”他笑了笑,终是松了手,没有解开这层好奇。
冷寒凌想起先前她是要报恩,不如就让她以真面目相见权作报恩好了。
半碗药喂下去,当夜云九就醒了。烛火“噗”的一声响,刺的她眼痛,伸出手去就要捻灭它。却被人反手握住:“谁教你这样灭火的?”声音有一丝毫不隐藏的薄怒。
云九微微皱了皱眉,抬头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人形,扯了个无所谓的笑,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又要去捻灭那刺眼的火烛。手还没够到,烛火便被那人先一步捻灭了。
“不许别人玩火,自己却抢着捻烛心。”
屋内暗了下来,她淡淡的评了这么一句,又转身去睡了。
冷寒凌替她掖好被角,合了房门走了出去。借着月光,他瞧了瞧刚刚情急,被烛火燎伤的手,不由有些发怔。
夜里云九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帷帐,一双眸子明亮如月,沉静无波。
她落难至今,扶疏,雾香,追影,雾泽,没有一个人找来。
不是全灭,就是背叛。
此刻她不知道那种情况是自己更想见到的,只想沉沉的睡去,最好一睡不醒,手抚上双眼,眼底有温热的液体滑下。
云九觉得很孤单。
被背叛很危险,这意味着他日自己要手刃叛徒。
而全灭太寒凉,这告诉她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替她记得她是谁。
今夜她突然很想要一个人,一个人能坐在这里等她醒来,能替她换药,能冷眼笑她太残忍,能时常不理她的无聊的命令……
她太需要一个知道她到底是谁的人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忘了她是云九,真的会甘愿当叶寒初的亲妹妹。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心中总是莫名的恐惧,好像记忆中她曾放下云九的身份,结局很残忍。
忽然安静的夜里骚乱了起来,门外冷寒凌沉声命人去叫醒叶寒初,冷老爷子也前来询问出了什么事。刚刚冷寒凌就没走远,云九走下床,贴在门边,听到他沉声道:“寒初前几日定下的一批玉料,被人换做了石头。如今定下这批料子的老板找了过来,要冷家给个说法。”
冷老爷子沉思了片刻:“小叶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说完吩咐人去将刚刚劈晕的叶寒初叫醒。
冷寒凌点了点头,夜色中亮起层层火把,一脸疲惫的叶寒初正快步走了过来,瞧见冷寒凌站在云九门口,开口第一句便是:“她怎么样了?”
云九贴在门口,心中莫名一热。
冷寒凌向她卧房看了一眼:“吃了药,退了烧,现在睡下了。”
叶寒初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本想要进去看看她,亲眼确定一下才算安心,却被冷寒凌拦住。一句“她好不容易睡熟”挡在了门外,三人便向前厅走去。
云九倚在门边,明明今夜注定大乱,心中却无比宁静。
玉料是从律州大批运过来的。前些日子,律州一座产玉的矿山开新矿,老板为了喜庆赌了九百九十九块石头,叶寒初便是负责去谈那宗买卖的。冷家花了大价钱运了两船玉料回来,明明块块都是削开见绿的,怎么会变成顽石。
水玉堂的老板秋水玉先说,他家于前日收到玉料,因为冷大少说要做一批好货出来,他便去西周请了有名的画师画样子。因为是冷大少的货,也并没怎么仔细验,谁知今日要动工了,才发现,只不过是块飘绿的石头。
缘祥园的情况也十分相似,王祥福说他们的料子是昨日到的,昨日便已经发现料子有问题,可是往日负责玉石铺子的叶少却不见了踪影,这才去旁家问了问,得知叶少已经两日未曾在封州露面,几家铺子老板都慌了起来,这才半夜来到冷府要个说法。
冷寒凌倚在上座,听着众人说完情况,又看了眼梳洗完毕风流无边的叶寒初,转了转手上的玉盏道:“六家铺子都是同一个情况,确实是个事了。”
起初几家铺子也只是因为买到了石头而慌乱,如今人人说明了情况,隐隐也觉出了事情太过巧合,不由得都看向正准备品茶的叶寒初。叶寒初被众人盯得没办法,笑了笑道:“我又不是个姑娘,你们这样看我,也看不出个什么来的。”
在座的六人都是跟了冷家几代人的,此刻都面上十分凝重,半晌,年事最高的刘太爷哑声道:“本是担心叶二公子有什么不测,今日看来,应该是哪里的奸细混了进来。”
冷寒凌眸子微微一沉,三日前,云九冒雨跟自己谈的正是封州司徒家眼线的事。
烛火下,燎伤的食指微微胀痛。
云九站在院子里,假山秃石,月色下也染了两分禅意。她倚在落花亭,瞧着天上繁星点点,嘴角微微弯起,忽而两道黑影落地,久违的男声还带着些许沙哑:“主子。”
雾香则是进了屋内,取了件外衣给云九披上。
云九低着头,看着庭外脸色还略显苍白的追影。笑了笑走上前去:“嗯,看来命挺大。”
今夜的动乱一起,云九便隐隐猜到,此事应该是雾泽的手法。煽风点火的事情,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看来是平日里冷府戒备太过森严,他们追随她留在船上的记号一路寻到封州,却被冷,叶二人隔断了消息。若不是把事情闹大,只怕今夜也没有机会进来。
“雾泽说,再不尽快见到主子,主子就要去给我们四人报仇了。”追影走上前,瞧着她一副看上去快哭出来的笑,“不过扶疏说主子多疑,怕是以为我们遗弃了主子,再不前来,他日主子定会让我等四人死无全尸。”
“嗯,刚刚是想着怎么把你给挫骨扬灰来着。”云九似真非假的笑了声,撤开他的衣服,刀伤依旧明显,整个胸膛在月色下有了修罗的味道。“这样一身疤,不知能不能去的掉。”
“听说小九染了风寒,这里的药我已经试过,没有问题,厨房里剩下的药材刚刚来时我已经全部换下来了。大可以安心服用。只不过有件事情,小九还要多多留心。”雾香检查完她卧房内的器皿,移步走了出来。“冷家势力非同一般,小九的身份一旦暴露,定然会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云九这几日也察觉了些许,冷家人少,也不见铺张奢华,单单就是那日在书房看到的几摞账本,也富的足以吞并几个小国。这么有钱,不是有朝廷撑腰就是预谋反朝廷。也正是因此,前几次她才开出极为诱人的条件,让冷寒凌放掉小叶少侠。小叶少侠怎么说也当了她几天兄长,她实在不想哪日在替哪个朝廷办事的时候,遇到自己的“哥哥”。
“听说叶寒初有个亲妹妹?”云九瞧着月色正好,闲闲的开口问道。
“叶寒初?”雾香想了想,“他是叶城主的独子。叶家与冷家世代交好,叶寒初年幼时便随冷寒凌一同去了凤凰山,拜凤鸣远为师。家世清白,未曾听说叶城主有过女儿。云城兵变那几日,冷家的人曾经四进四出云州府,似是在什么东西。司徒岚接任城主当日,冷家人还趁乱劫走了我们的两个护卫。三日前雾泽在云城叶寒初所开的风暖里,找到了一具护卫尸身,受尽酷刑,死状残忍。消息说是叶寒初亲自审的。这人面子上十分风流潇洒,背地里到真是块干粮。还望主子多加小心。”
云九抬眼看了她微扬的嘴角,能让辣手摧花的雾香赞一句“真是块干粮”的人物这还是头一个。云九微微有些放心,看来小叶少侠也不是特别草包。
秋风瑟瑟,略有凉意。
远方忽而有脚步声渐近,一串灯笼瞬时点亮了静谧的庭院,假山透着暖暖烛火,瞧着笼成橘色的人。云九淡淡说了句“七日后,律州”二人便没入夜色。待到烛火近了,才看到冷寒凌抿着唇,一脸审视的盯着自己。云九惨白的脸色,被烛光粉饰的很好,她瞧着冷寒凌身后捏着折扇的叶寒初,觉得他也很好。
不是很好,是好的很。
看着云九站在院子里,冷寒凌不由得有些生气,早知道她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没想到会如此不爱惜。快步走上前去带起一阵烈风,扬起云九的长发,橘色的灯火下,她抬起头,浅浅的笑非真非假,让人看不到真意。
“有件事情很需要你。”他说。
“嗯?”云九漫不经心的回了声。
“玉器铺子里出了内贼,或许你知道是谁。”他向左移了移步子,替她挡住风口。
她微微抬头,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我从未到过封州,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玉器铺子,你是看上了我的易容术吧。想来想去,我也只有这一个长处能让你利用了。”
他眉间挤出了一个川字。
他并没有想过利用她,总觉得她今日的话,透着生疏与隔离更胜往昔,大抵是刚刚退烧,人还不怎么清醒的缘故。
只是她戒备如此的强,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云九见他不答,兀自笑了笑:“冷少的事情应该很急吧,不如就现在吧。免得夜长梦多,再出什么乱子。”
他本要安排明日,却见她转身回房,取了件外衣,又与打灯笼的小厮低声说了几句,由下人引着,去了前厅。
前厅灯火通明,六位大掌柜一脸严肃的看着从内帐走出的人,早就听闻冷府住进了一个姑娘,冷大少说这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护得很是严密,今日不得已见客,便是因为这未过门的娇妻,有一副识人的好眼力。冷寒凌下令各家铺子所有人天亮之前务必全部集中在前院,由冷家少夫人一一看过。
云九瞧着叶寒初在烹茶,一副动作优雅娴熟,看起来也十分赏心悦目,不由得染了层倦意,微微合了合眼,朦胧中,他似乎起身站起,向她走来,又有紫色的衣角映入眼帘,挡在了二人中间,替她加了件大氅。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院子里占满了人。一排十人,站了三排。第三排是六人。
云九揉了揉眼,起身向院中走去,脚踝突然传过一身刺骨的阵痛,一不小心跌了下去,这才想起,大约今日是十月初一,血蛊又发作了。叶寒初赶忙上前,一把拉住她,却被她推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冷寒凌将她扶正,不容她反抗分毫,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得到他胸腔的起伏:“你不爱惜自己也就罢了,别让寒初太为你担心。”
云九看了眼叶寒初,他眼底的受伤不是假的,他眼中的担忧亦不像假的。
若是一个人可以把真心伪装到这种程度,那云九这双眼睛真真该挖出来洗洗了。
云九仰头朝天边看了看,云朵大片大片的很是安详,她姑且相信,叶寒初对她,应是无所求的。调整好了心情,她朝他微微一笑:“我没事的,只是刚刚打了个瞌睡,脚有些麻了而已。”
二十六个人中,有混进来的雾泽,趁着云九检查他脸的时候,在她手心写下了今日发生的几桩需要她定夺的事情。
云九轻声笑了笑,瞧着手心早已经断掉的生命线,淡淡的说道:“听说这事是出自律州新出的矿山。前些日子你也说要带我去律州瞧瞧,不如就连律州那边也一起看一看吧。”
站在不远处的冷寒凌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
这一天,这二十六个人,人人都是一张真脸。不过这天众人在冷府散去,就听说刘家铺子里前年雇来的刘小双逃了。抓回来的时候发现平日里坡脚烧火的刘小双竟然是个武林高手,数十个人都没能制住他,但在打斗中,他怀中掉出许多碎玉。
听了消息的云九正在看着小叶烹茶。小叶听闻下人来报时,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待到茶煮好了,递上一杯给云九,才笑道:“你何时才愿意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云九捧着茶舔了舔,看他一脸认真,想了想道:“我这样难道不好么?”
“你既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可是也想好了新的名字?”他又问。
不远处,冷寒凌正拎着两坛封州窖走过来。
“酒?”她想看清楚一些。
“久?”他接话。
云九这才想起,小叶在问她名字。她觉得在这件事上,作为云九,她还是很想要个哥哥的。于是第一次没有撒谎的认真回道:“家里人都叫我一声小九。”
“小久?”他笑,“你是希望我们叫你小久?不敢相信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分会长长久久?”
云九确实不信。
她开始有些怀疑,是冷叶二人太有所图,才演了出亲情的戏码。还是小叶独子当真有个不为人知的亲妹妹。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云九,都是没有亲情这个福分的。
她自然是希望这样的感情能长长久久。可是她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不是长长久久的久。
喉间挤出的是同一个音,传递的感情却是千差万别。
云九看着他:“我希望你叫我九九。”
纵然注定不能长久,听上去像是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