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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情只待成追忆,天上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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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只待成追忆,天上人间
——黛玉之死
朔风渐起,时近深秋,日子一日冷似一日。黛玉渐觉病体沉重起来。白日里两颧绯红,通身火热,及至晚间则嗽个不住,竟致夜不能寐。这几日,更有胸闷气短之证,精神日短,更懒待动,诗社也不兴了,姐妹处也少走动,平素不过略翻翻书,给门口的鹦鹉添些水食。喜的是探春,迎春,惜春还时常过来瞧瞧,宝钗搬出了园子,来得不多。姐妹们一处说说话儿,也不致太苦闷。
还有一个常来的便是宝玉,他每日早晚必来,来了必定要问她可曾吃饭,若是没吃便一处儿吃了,边吃边劝,总见得黛玉吃下半碗多饭方才罢了。吃毕饭,便坐下一处儿说说话儿,见黛玉高兴就问妹妹最近又做什么学问,见她又在心酸落泪则搜肠括肚地讲笑话儿。每回宝玉一走了,紫鹃便要说起他的好,黛玉初还嗔她,渐次的也不大怪她,只是顾自神伤。原来黛玉自知来日无多,不知哪一日便要油尽灯枯,近见宝玉待她的光景何等亲厚,只以伊乐为乐,伊苦为苦。且每每聊起总说不能独活于世,黛玉心下担忧若自己真去了,宝玉又待如何。
一日,黛玉和宝玉吃必饭,正翻一本历法书解闷儿,门外丫鬟报说宝姑娘来了。宝钗穿着家常罩衫,进门便细细地问道:“妹妹这两日可好些了?看气色倒清爽些儿。”黛玉答道:“觉得好些了。劳姐姐总惦记着,前日又送来一包洁粉梅片雪花糖。上回的那包还没吃完呢。”宝玉因笑道:“可见你心思总太重。宝姐姐平日里待你比亲姐姐还亲些。如何为了一包糖你就计较起来,岂不伤了宝姐姐的心。”宝钗也劝道:“宝兄弟说得在理儿。如今你病着还不知保养,为这样的琐事上心,劳费了心神反倒有害,岂非与我本意相反,辜负了我。”
黛玉想起宝钗平日里待自己是那般照拂亲密,真是天下长姊都不及她,又想自己命有不健,终不能长久,又滴下泪来。宝玉,宝钗好言相劝了半日方止。黛玉拉着宝钗的手道:“姐姐,你待我这般好,实乃颦儿之幸,只是颦儿福薄,病得这样子,自知是不能好的了。自亲母病逝北上,我虽非这里的正经主子,可幸姐妹们待我皆友善有加,上头也有老祖宗疼着,即刻便死了也无甚可恨的。我只不能放下宝玉,自我来时,我们便在一处,万一我要去了,只怕他会作践自己。宝姐姐,你是姐妹里头一个稳重可靠的,我走以后,求你千万照顾好宝玉,便是疼我最后一场。”话未说完,黛玉已哭个不住。宝钗闻言,颜色大变,道:“妹妹何出此言,尽说些丧气话儿。小时侯寻死觅活的闹只当是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如何大了,已是有婚约的人了,还这样闹。你若真知道老太太疼你,我们这些姐妹爱护你,便把病养好了,好与宝兄弟成了亲事,也不枉大家疼你一场。”宝玉此时已惊得口不能言,脸色煞白如纸。宝钗于是又劝道:“上回紫鹃只是顽笑话儿,说你要回苏州去,宝兄弟便失魂落魄,竟是死了大半个,你如今这般言语,岂不锥他的心?你若真为宝兄弟着想,更要养好身子,如此宝兄弟也有依靠。”紫鹃也帮着劝她。黛玉见她们坚持,只好不提。宝玉这才缓了,握着她的手道:“从今往后,总不许你再提死字。你要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方是真心待我。”黛玉道:“你放心。”三人有聊了一会儿,直至薛姨妈差人来接宝钗方散。
又过几日,一日,日近黄昏,黛玉在潇湘馆闷了一天,晌午,探春过来略坐一会儿,与她说说话儿,黛玉倒觉身上轻落些。至傍晚,黛玉在屋中缓缓跺着。紫鹃将煮粥的小银銚子架好,进来替黛玉倒杯热茶,因见着她今日气色略好,心下高兴,便道:“姑娘这几日总不出门,今日精神长些了,倒不如出门略走走,也好松散松散。老闷在屋里倒更要闷出病来。”黛玉正想出门,便让紫鹃替她披上件羽缎斗篷。紫鹃原想跟着去的,因黛玉让她留下看着火,便只好嘱咐她小心着风,走走就回。
黛玉依竹径而行,一路上竹影黝黑,地上蔓草丛生,似久无人整饲。不觉中,已走至沁芳溪边。此处乃的引山间活水,故而溪水越冬不止,虽是深秋,仍汩汩的流得也还急湍,看那岸上景致亦别有意趣。岸边种有无数槭枫之树,叶子经霜后火红如荼,夕阳的余辉使之更比火红浓烈。黛玉不禁叹道:“正故国晚秋,景致却比初春更有一分尽己所能之美。宁舍三春而务争一秋,此是也。”地上,草已枯黄,软实如垫,有丝丝苍茎射出金辉;背后黛山泛紫,沁芳桥一带粉青横于其间,黛玉边赏边叹,却不觉夜风阵阵,沁肌蚀骨,引得她又猛嗽起来。
咳嗽得猛了,人便不觉躬起腰来,黛玉弯腰俯身时忽见水中有物红亮似火在扑簌蔌地颤个不住。莫不是那树上的落英,吊到水里。这水自那粉墙穿出后,便流向市井浊臭之地,这花瓣也免不了被污。当日宝玉拾花瓣就水,自己尤阻,乃将缤纷落英埋于香冢,如今这些落了水的也不忍任其漂流,于是黛玉便俯身去拾。哪知,病了这几日,她觉手上只是软而无力,拾了几次,并未见拾起一片。黛玉心中发急,额头也早已沁出些微汗星。眼见着有几片已漂得远了,便脱下斗篷便涉水去拾。又哪里知道她脚力十分不济,总也追不上那摇摇荡荡漂在前头的殷红,且那殷红越聚越多,奔奔腾腾,喧喧嚷嚷,大有塞溪填谷之势。
残阳如血,已将整个溪面染得如火一般红艳,黛玉在溪中只觉得落红成阵,将她裹在当中。她心中忽而欣喜起来:花落水流红,如此景致,岂不比花谢花飞花满天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我这人竟也是俗,为何非要埋了才是洁,质本洁来必洁去,沟渠净土原都系落处而已。自是洁者不因沟渠而污,污者亦不因净土而洁。谁道花落人亡两不知,我已知矣。
却说紫鹃守着炉子等了半日不见黛玉回来,心下不免着急起来。正此时,宝玉来了,已到了门口,听得紫鹃说黛玉去了这半日还未回来,也急起来,嘴上犹让她宽心,道:“想是到哪个姐姐妹妹处坐坐,聊得尽兴呢。”紫鹃道:“我已差人各处去问过了,都说没有。”两人无法,只得再等等。忽有婆子上门说在溪边捡到林姑娘的斗篷。宝玉忙让婆子带路。
及至溪边,宝玉望那溪水,犹泛着几星红粼,中间有仙袂飘荡。他涉水将之抱回,却正是那如花美眷,宝玉当下便呆了,紫鹃在一边更是哭得泪人一般,犹还自责不该让她独自出门。又过片刻,宝玉忽笑起来,口中悠悠念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凭尔去,忍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