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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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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角的大力拉扯把我拉回眼前。
张容小声用最简单的两个字提醒我——“做诗”。
恍然若梦。
恍然大悟。
什么诗词儿应景呢。怎么谭小雪一人不够,谁还拉我下水?
“门外孤亭边,寂寞开无主。正是雪中独自愁,更著一剪风。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夫人好‘巧’的心思,把方才谭夫人的词改了几个字。”这句话,分明是取笑,一个巧字,不如说一个懒或者其它。我暗暗苦笑,方才走神,完全没听,没想到谭小雪也念了这首。
谭小雪,你就记得那么一首陆游老人家的词么?再怎么说,人家跟我是同宗,要借用,也是我优先……
“不许偷懒,该罚该罚!”这起哄的声音,就是秦大人吧。唉,我跟你有仇吗?屡次揪我出来。
我赔笑道:“允我补过,再作一词罢!”说罢,没给他时间说话起哄,立即背出一首先人的作品: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女眷这边,属谭夫人为上乘,尤以意境为佳。好一个‘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啊。”主持的人叹。
我只得脸上赔笑,暗中好笑。
“陆夫人,要么罚你连赋三诗,要么弹上一曲助兴。”秦大人不肯轻易饶过我。这厮,起初听我的筝,只道勉强过去得,后来一连要听,真是的,犯贱?
“本王心里还记着上次那半首没弹完的曲子呢。”原来当日在公孙太君寿筵上的什么信王爷也在。
我笑曰:“在寒冬雪色之下弹奏名为《春江花月夜》的曲子,实在不应景。”今儿实在没什么心思。
“那就连罚三杯,或者连赋三首……”这秦先生,端的不放过我怎的?周围的女眷,有些已经好奇地在我们俩之间打量来打量去。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梅花开尽白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老天啊,你鄙视我吧。姜夔、李商隐、王维、苏轼,你们口诛笔伐我吧。
“好是好诗,然偏郁郁了,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唉……”秦大人叹口气,又道:“君自故乡来,应只故乡事。陆夫人家乡何处?”
我犯难。照法律来看,我们三个人现在算不算是无身份的黑户人口?“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我含糊道。现在连和尚们也可以鄙视我了。
“先有请九王爷和谭夫人园中折枚,稍后再请各位园内赏雪吧。”负责主持的人彬彬有礼。
不知什么样的主人,能让这么多王侯贵族,乖乖地听候安排?
谭小雪暗中拽着我出去,她挽着我,问我刚才想到哪里去了,她说是公孙大人方才谁提出让我作诗的。
我纳闷。他和秦先生屡次有意要我们姐妹出风头。没由的真的只是想易初莲衣更有名气一点?
我站在一边等谭小雪折梅回来。
九王爷折回几枝返回。“陆夫人以为这几枝梅如何?”
我行礼,回答道:“见笑。妾愚昧粗鄙,并不好此雅致之事,鉴赏不得。”
“此间不必过于拘礼,我想夫人亦非那等繁冗之人。”他替给我两枝梅花,忽地,我直觉似地退后一步,并不接手。
他轻笑一声,几分戏谑:“夫人讨厌梅花?还是害怕我?”
“二者皆不是。”我硬着头皮答道:“说不上讨厌梅花,也不怎么喜欢。九王爷文华过人,得头等,来前折梅……没由地占去王爷数枝梅花,糟蹋了。”
他摘下一朵梅花,伸过手来,我又往后退,他又轻笑,前进一步,硬是别在我头发上,“既然不讨厌,那无妨别上一朵。你的气度,倒有几分相配,开在雪里,安静的,倔强的,却可怜得让人怜惜。”
我鼓起勇气抬高视线打量他,离这么近,才发现,原来这位王爷,五官十分精致,是难得的美男子,年轻风流,俊俏迷人。难怪他如此这般唐突,想必以往,许多女子倾心,是以养成这样寻花问柳的别出一格的习惯?
我怔怔的想。
他的手轻轻把我耳边的几跟发丝抚到耳后……目光温柔地得几欲笼罩整个世界。
曾经相似的一幕,翩然而至,重复上演。
像雷击过全身。
“看什么呢?” 他的声音,将我打回原形和现实。但见他迷人的笑——也是习惯的笑吧。
我后退,低头道:“方才才见着王爷相貌不凡,一时失神。”
“之前没见清楚吗?”
“久患眼疾,稍微远了,便看得不甚分明。”我耐心解释。
“原是如此。看过大夫没?回头我遣一位太医过去给你瞧瞧。”
“不敢劳烦王爷。谭姐姐近日正在寻访名医……”笑话,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临时站在这里跟你上演了一幕好戏罢了。
“与其四处寻访,不如就用我的吧。莫非不信任本王找来的……”说话间,他的手伸到我眼下,握住我的手。“好冰凉……”
我连忙又往后退半步,顺势抽出手,道:“王爷说笑。王爷如此厚爱,无双在此谢过,先行告退。”
连忙回身,欲速速离去,他是皇室,我乃平民,我无意演绎风花雪月、跨越传奇的故事,不想跟这样的人沾染上任何关系。
他最大的失败,就在于,太过自信自己的相貌和风采。不可否认,这人近观,近感,他的低语,浅笑,一举一动,皆有一番魅惑人心的神韵,然而,用错人了。几乎完美的人,我不相信,也害怕这样的人。他的待人处世,他的举止神情,这种习惯性的、长久以来几乎固定下来的东西——尽管早已成为他的习惯……然而,我反感习惯性的惑人。
转身抬头,瞬间木然。那屋檐下,早已站着一大群人,这里一大片风景,尽收眼底。
我愣了愣,明明知道回头看他的话,更糟糕,然而还是回头看他的表情,如我所料地噙着笑,似望非望,似看非看地给我几丝目光。
我也笑了。这男子,有趣,功夫极佳。
谭小雪亦折回。
再然后,就是各自散开,赏雪,赏梅,或者年轻公子赏哪家未出阁的闺秀。
张容细语:“一个勾魂的男子。那日自公孙府上瞥见,便印象深刻,今日再见其温雅风流手段,更是要命。”
谭小雪放心地笑,“幸好,陆无双不是色女。”
三人同时轻笑。一边的梅花,貌似感觉到笑意,抖了抖,撒落几点枝桠上的雪花。我摘下头上的一朵梅,丢到一边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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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无它事。回到小院,看着匾额上“圆园”这个怪异的名字,我问一边的谭小雪:“怎么心血来潮想到这里玩几天?”
“起初也不是我想到的,偶尔跟万娘聊天,她说这里,极是好景。”谭小雪不经意地回答着。
第二日一大早,万娘过来看望我们,自然一切皆好。谭和张二人仍旧精力好得很,谭小雪说要去堆雪人,找个远一点,僻静一点的地方,可以让它免受打扰和破坏。我依旧懒得动,窝在温暖的室内。
拖拖拉拉,最后吃过早餐,她们竟让人驾马车送她们去远处找僻静的避风处堆雪人玩。真够疯的。
我端着暖茶,望着外面的白色世界。万娘在一边跟萧萧聊天。
忽然有人道,有客来访。
原来是信王爷谴来的大夫,是个近半百的老人,姓赵。告礼坐下。他耐心替我把脉,翻看我眼睛。末了道,夫人这眼疾,不是治不得,只是不可急于一时。
我客气道,那么长日子都过来了,自不会急这数十天。
如是便好。他道。
送走赵太医。我久久伫立。不是不激动。以前害怕激光手术时出事故,一直不敢做,也曾听说过中医针灸治好过的例子,然而,终究是懒着,拖着,没太想去理它。如今……他开了方子,另外,日后时常的针灸。
午后在内室小寐,万娘进来说,她们俩人传话,让我也去,否则回头挠我痒洋。
我笑,真的么?
万娘点头称:“的确如此,你们三姐妹,真够闹的。”边说边近乎慈爱的笑。
我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我就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好戏。”
她们坐去的车,并没有回来接我,女人出门一趟,往往麻烦,她们的午餐,暖手炉,手套,毛毯……统统得有地方放,自然不能那么麻烦折回来接我,万娘又张罗另外的马车和马夫。
车快要走的时候,我掀起厚重的帘子,问正在边上嘱咐马夫小心的万娘:“万娘不一起去看看吗?”
她笑着说,你们三人闹去吧。
我笑,是,的确得看看这闹的什么好戏。
帘子把风雪统统挡在外面,手捧着暖炉,我静静地想,究竟是哪出戏?
万娘撒谎。
她的话有天大的漏洞。她们二人,从来不会玩笑说,“回头挠你痒痒。”这么提前告诉我惩罚是什么的事情,她们从来不会做。大不了说,回头要你好看;欠抽了是不,我们给她点颜色看看……
另外,这几天,我身子懒,不想动,午后又犯困,她们俩是很清楚的,由着我休息和“冬眠”。此时午后,她们不会如此心血来潮遣人回来传话,让我去。
万娘啊,你究竟有何打算?
正在车内昏沉中。马车出停下。我清醒过来,询问怎么了。
马夫说车坏了。
够巧。
我下车,让他作弄不停地修来修去。
我笑,你慢慢修,我在附近走走,免得站着,冻得慌。
苍茫的一片白。的确不错的风景。真如万娘说,极是好景。
车仍旧修不好。我想,是不会好的了。
远处踏来几点,渐行渐近,一行人骑着马,肆意地在雪地上飞奔。
“这不是陆夫人么?怎耽搁在此?”其中一人问道,年轻男子的声音,陌生,并不熟悉。
我道:“车坏了。”声音串到风里,飘散零落。
他们越发近了。
“这风雪越发大了,夫人还是先回去再说吧。”是信王爷的声音。一人飞马过来,似乎要从我边上擦过,我闪躲不及,生怕受伤,只得身子往后倾,下意识地闭上眼。忽地感觉有一只手捞起我整个人,横在腰间。
一瞬间的事情,我倏地傻掉。
睁开眼,道,放我。
那熟悉的轻笑。
信王爷道:“良辰美景,天时地利。不知是谁,如此作弄,给了我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说着把我的身子放正于他前面,紧紧箍住,另一只手从始至挽着缰绳。
“可会马术?”
“从未近过马身。”
“害怕否?”
“小命虽贱,万分珍惜。”
“那抓紧了。”他放开搂着我的手,双手御马,忽地加快速度。
方才那年轻的陌生声音大声道:“有了美人,便忘了我们不成?这雪天飞马,还赛不赛?”
“算我末等,回头请酒。”他丢下一句话,躯下之马更快了。
我扭身死死抱住他。疾风呼啸而过,钻进脖子,凉得痛彻肌肤。
终于停下。
我又冷又惊。心咚咚地跳,方才一个闪失,若从那么快的马上摔下,不死,也痛到够受。
披风散落,我怔在原地。此人莫是疯了,方才那么快,实话说,我被吓傻了。
有小厮丫鬟递过斗篷,他接过,披到我身上,仍旧是轻笑:“怎的?傻了。”
“是。被吓坏了。”我稍微恢复一些正常知觉。这时抬头看,才知不是自家小院。
“既然来了,进去喝杯热茶?”
“不了。先回去好让他们安心。” 我向他道过谢,打算徒步走回去。
他跟上来,没有说话。
我觉得有些奇怪,懒得开口,惊魂未定。以前没碰过马,以后也不再想骑上它。
想着想着,忽然想通了一点点。公孙府上的露脸,信王爷记得我的半首未完的曲子,今天做诗时秦先生的三番两次,故意牵扯到我,公孙大人主动送这小院,是万娘转告的,提议下雪天在这里住几天的,起初不是谭小雪的主意,而是万娘“不经意间”对谭小雪脱口而出,方才出去,坏马车,显然也都是万娘的安排。每一步都算计得不多不少,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是天经地义,都巧合得那么自然。
我解下斗篷,递给他,“多谢。”
他接过,就走了。我倒是又怔了怔。正此时,谭和张两人的马车轱辘轱辘而回。
谭张口就问:“万娘呢?!”
出来迎接的丫鬟回说万娘已经回城里面去了。
谭小雪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憋着话,迫不及待,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容开口:“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九王爷带你上马,还有坏掉的马车……”
我想我们三个,心下通通想到了那些,明白了点,又更疑惑了些。“传话给万娘,让她明天过来一趟。”谭小雪冷冷地吩咐,又对我说:“傻怔在雪里面作什么?那样猩猩毡斗篷呢?”我这才想起,方才在信王爷的别院门口散落。
“丢了。”我淡淡道,“累了,回屋里歇着吧。”
第二天,万娘来了,仿佛早有准备,爽快地和盘托出,随即告辞。
我们三人围坐室中,默默揣摩方才万娘所说的一切。按她所说,那次见到的三爷、秦大人等三人,那个所谓的三爷便是三王爷,虽然几位皇子各有封号,然民间习惯上按排行来称,二王爷,三王爷,五王爷,八王爷,九王爷——即信王爷,等等。
当初说是公孙大人和我们合作,倒不如说是三王爷和我们合作,这么看来,那天三人中秦大人和另外一名不知名的人,以及公孙大人,大概是三王爷的人,万娘、莹娘也是。
而九王爷,想必不是和三王爷一边的。
把我们推出去?美人计?人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更何况,我们未必由他们摆布。起初也只是试试罢了,主要押注在谭小雪身上——谭小雪性子大方,人长得美,的确引人。
然而意想不到,在公孙府上,九爷对我的半首曲子留了心……
打听好九爷的行踪,一次两次地试探,看我是否能引起他的猎奇心……前天赏梅,他众人面前,别一朵梅花于我发上,想必不是秘密;以及昨天雪地相逢,抛下众人,携我策马奔腾……
幸好,只是开了个头罢了。我可以有所选择地行动。
然而奇怪,他们怎么会那么早就让我们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应该到了关键时候或者比较深入之后才让我们得知的吗?难道不怕我知道后再也不愿跟九王爷沾上任何关系,再也不理会他?
万娘昨天传她们俩假话引我出去,想必早已知道我们会起疑心,今天告诉我们这些,估计也是他们的计划中的步骤。既然如此,他们明知我不会去招惹九王爷,那么他们也有他们的思量和计算吧?又有什么打算呢?
还有,即便是我与九王爷越来越近,他们图个什么?万不会让我作打探消息的枕边人——这方法太蠢,估计他们也我做不了的。
是呵,想到最后,竟然不知道,即便拿我勉强去行什么美人计,目的和结果也不知道是什么,对三爷他们有什么好处,究竟有什么用?
谭小雪叹:一步一步,落入圈套。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是知道,恐怕下次,还是不知觉中又按照他们的计划在走。
我方才所想一切,她们自然也会想到。
谭小雪忽然唤人进来,吩咐,把这小院的名字改成无双园。
好霸道的语气,好霸道的名字。我心里暗叹,问她有何打算。
“既然想不到他们拿我们,确切说,是拿你,接近九王爷,有何用途,干脆主动出击,选个日子请九王爷过来一叙,算是昨天他带你回来的谢礼。”谭小雪站起来,呼啦啦走出去,把门都拉开,一丝丝的冷气钻进来。她望向外面,定格成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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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辗作尘,
只有香如故。 ”(陆游)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姜夔)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李商隐)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
“梅花开尽白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