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圣子

1、一

　　一．

　　循着轻微的嘤嘤声，八岁的小娃儿施展开轻功，跃下数十丈的高崖。尽管师傅说了不可以胡乱救人性命，清逸发现自己骨子里还是善良的，断断续续哭着的明明是个小孩子，没准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娃——身体先于思维作出反应，叶清逸在崖下丈余高的荒草野树中艰难地站起身来，顺着抽泣声寻去。
　　灌木大多长过了清逸八岁的身高，拨开乱七八糟的杂草已经费了一番手脚，叶清逸眨眨眼，不知从哪里找起。步伐沙沙作响，八岁的小娃儿想到去年师父收徒之后，抱着自己从青峰涧凌木而过的事情，很是郁闷。
　　是谁……？
　　从身后突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清逸偏偏头躲过了。回身拨开石头飞来方向的草和灌木，还未见人影时，他就被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罩了个严严实实。初涉武学的娃儿掌力不济，随身也没有长兵器，莫名其妙地被砸了个鼻青脸肿。刚想破口大骂或者索性大哭，面前倒下的灌木丛中，还带着泪痕的锦衣娃娃就出现在他面前，左手反握了一支匕首，横在胸前。锦衣已经破损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式，满是脏污的手和脸却仍然细腻白皙。
　　看见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子，锦衣娃娃愣了一秒钟，眼泪便重新冒上来，眼眶和鼻尖都红了。叶清逸愣在一旁，原本想拎起对方暴扁的冲动消失无踪，反而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眉目标致的——呃，是个男孩子。锦衣娃娃哽了几哽，终于哭出声来，匕首也不顾了，用手背抹起眼泪。
　　“那会越抹越难受的。”低声咕哝着掏出帕子递给他，清逸走近他几步，对方顿时后退，满怀敌意地瞪住他。
　　不爽。叶清逸继续不屈不挠的接近，将抹得一团糟的小手拿开，手帕塞到左手里，撅起了嘴唇，“脏成这个样子，真恶心。”
　　匕首被拿掉，锦衣娃娃无辜地眨眼看看叶清逸，感觉到清逸的手指划过脸颊，用力地想要把他脸上的污迹擦掉，不满地躲了开，“既然嫌脏还擦什么，会很痛的耶。”
　　“……”清逸火大，看着比自己略矮一点点的小鬼，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锦衣娃娃鼓起了双颊，不满地回瞪，擦干净一点的脸颊白白嫩嫩，哭过的眼睛水汪汪闪啊闪，像个女孩子一样。清逸有些软化，歪歪头决定放弃清洁工作，“我是叶清逸。”
　　锦衣娃娃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开了，“熙情。”

　　累了的熙情放了匕首，乖乖坐到草地上，叶清逸的绢帕握在他手里，被眼泪染得东一块西一坨的脸没有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了。二人沉默。任谁也看得出，二人已经处于同样的境地——清逸对于旁边的悬崖也没有了办法，下来有处借力十分轻易，然而想飞身上去，没有深厚的内力和矫健的身手，是决计做不到的。一同迷路的两人没了敌意，反而有些同情对方起来。
　　“你怎么会被困在这个地方？”上去无望，叶清逸闷闷地问，“总不会是掉下来的吧？”
　　“叔伯把我从崖上扔了下来。”答得平平淡淡，熙情把玩着手边光可鉴人的匕首，似乎漫不经心。“他们从来也没有教过我武功，爹娘死后更是懒得理我了。”
　　“刚才的飞石功夫，没有练过武的人使不出来。”叶清逸疑惑道。熙情抬起头看他，“那是爹爹在世时候教过的招数。”说着眼睫微垂，泫然欲泣，配上一身颇为破落的衣服，小孩子式地嘟起嘴唇，煞是动人。叶清逸愣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那你岂不是孤身一人？干脆跟我回去好了，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喔！”
　　“师父？”
　　熙情眨眨眼。刚才的柔弱样子全然无存，一双明亮的桃花眼忽闪着望向清逸，有一丝喜悦流露在脸上却又很快消隐无踪。叶清逸在他面前坐下，膝盖支着下巴，无意中发现他的衣裳下摆已经被树枝荆棘划得破破烂烂。
　　那双本应洁白的小腿上血痕斑斑。

　　玄崖高可三十丈，崖壁上横生松树，于崖顶望去一片葱郁，然而崖下有虎狼出入，非习武精深者不能探。丰平三年初，皇城下令围歼玄崖虎豹，却只导致几十名猎人被伤，甚至死难，十三年来再也没有人敢进这片林子。
　　买一壶酒的工夫，总是跟在身边的小小徒儿就不见了，从路边酒肆出来时正是日中，凌琛环视了一圈人烟稀少的山路，无奈地决定去找这个爱惹麻烦的徒儿。
　　挑着柴担的樵夫狐疑地望着白衣飘然若举的凌琛，似乎看得见他头上的乌云。“七八岁的小娃娃？大概是到林子里面去了吧。“樵夫无奈地摇摇头，“不是我说不吉利的话，先生您即使找也是很难找得到了，还是节哀顺变吧，十几年来走进玄崖林子的人都很少有出来的，何况是个孩子。”
　　凌琛吃了一惊，“玄崖？前面就是玄崖么？”
　　“唉，先生不知道啊，玄崖可是个不吉利的地方……”樵夫面有悲悯之色，想进一步说下去，凌琛苦笑着止住了，“区区还是去找一下小徒好了。”不顾樵夫诧异的目光，飘然而去。

　　叶清逸抱着膝盖郁闷无限。熙情满身的伤痕，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十分不容易。更何况两人现在都没有内力，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更是毫无办法只有等死的份。
　　“我们喊几声吧，说不定师父能听到，就会来救我们了。”
　　叶清逸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熙情瞪了一眼，气呼呼地道，“如果能喊，我早喊了。这底下好多虎狼野兽的，喊来了怎么办？”
　　叶清逸语塞。其实他十分想反驳一句，即使不喊，野兽也是有鼻子的啊！
　　熙情伤势不轻，靠在清逸身上没多久已经昏昏欲睡。叶清逸探探他的体温，没有发烧却是一片冰凉。当下怕他就这么睡死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醒过来，睡着会有野兽来吃你的哦！”
　　熙情迷迷糊糊换了个姿势，倒是更往他怀里钻了一点，含糊道，“野兽来了有你在，我不怕……”
　　叶清逸无语，真有野兽来了的话，两人一个也逃不了，即使他醒了又有什么用。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恐惧，想大声哭出来，想了想还是忍住，默默地祷告师父赶紧来救。
　　这么坐了不知有多久，叶清逸也快睡过去了，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背后袭上来。连忙撑开眼睛，一看之下，魂飞魄散，险些把熙情扔掉转身就逃。只见两只个头相当的狼离二人不到一丈远，小心翼翼地嗅着，似乎是在确定二人有多少危险性。
　　叶清逸只觉浑身寒毛炸了起来，抖得筛糠一样，熙情被惊醒，迷糊中看见面前的动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忽然站了起来。
　　两只狼见这人有了动静，呜呜地准备攻击。
　　熙情却冷静无比，将叶清逸护在身后道，“你不要动，就坐在那里。”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这么说话，看上去竟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叶清逸一时觉得他很似师父的语气，竟全部照做。只见熙情将脖子上挂的一个香囊取下，用匕首划开，顿时一股香气四散开来。
　　“不要吸气。”熙情才说出这一句，叶清逸早闭了气，看眼前两只狼忽然倒下，像是中了迷药一般，四肢不能移动。熙情这才又坐下，静静调理呼吸。
　　“碧渊只给了我这么多，如果再没有人来救，我们估计都要撑不下去了呢。”
　　熙情回头这么一笑，接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叶清逸不知道面前的野兽昏迷了多久，只觉得熙情昏迷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无法跑远，好不容易隐入另一片草丛中，却听见那边两只狼轻微的低嗥，顿时浑身一颤。
　　草丛簌簌地动起来，叶清逸握紧小拳头，决定要是狼扑上来的话就用拳法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反正终究是一死，说不定还能拉到一只垫背的。这么想着，眼前白光一闪，刀光如虹般暴起。

　　叶清逸再次张开眼睛时，已是一片寂静。
　　白衣青年收刀入鞘，缓步向他走过来。他抬起头，阳光背后看不清青年的面容。“师父。”他叫道。
　　凌琛看着他，摸摸他的脑袋，道，“这崖下虎狼甚多，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方要回答，青年已经看见他抱着的宝宝，“是他？”
　　“是。”
　　凌琛将熙情抱过去，忽然冰冷的脸上划开一抹笑容。“这孩子，是七曜神教的人。”
　　叶清逸不解，“师父如何知道？”
　　凌琛不答，“你可知道神教有七种迷药？”
　　孩子点头。
　　“七种迷药，千年龟息，碧水云裳，莳萝香，明夕草，凤还巢，轻云丹，紫华烟。”
　　“这一种就是洞庭殷氏的莳萝香。他应该是这次三家争斗的牺牲者吧。”
　　凌琛抱着熙情，笑得十分开心。
　　“可惜这孩子命不该绝。”
　　初夏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洒在孩子清秀的脸庞上。叶清逸看着熙情乖乖的小脸，还有地上那些狼的尸体，静静地闻道了一丝奇妙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