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得书剑解红尘》payaki

1、全

　　一
　　夏侯瑾轩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雪石路的了，似乎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严格来说，雪石路也有春暖花开的时候，但是时间总是很短，而冬天一直漫长，所以在他好友瑕姑娘的口中，就是标准的冰天雪地。
　　瑕是块璞玉，多年修炼终于化得人形，她始终很好奇夏侯瑾轩到底是什么，夏侯瑾轩自己都忘了，只估摸着自己也就是个散仙，为了个他也忘了的原因，把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夏侯瑾轩善酿酒，这也是瑕成为他好朋友的最主要原因。四季交替，各种花各种果实，夏侯瑾轩都能用来酿酒，而且似乎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他最得意的酒名叫霜华春，可是几百年来瑕只听说过，从未喝过，无论她怎么缠着夏侯瑾轩，他也只说酿造起来太过费事，原料又极为难得，不酿也罢。
　　这日大雪刚过，夏侯瑾轩清晨起来，抱着瓷罐去收梅瓣上的积雪，远远看到雪地上一抹蓝色。
　　雪石路的白色上，一般有红色，那是红梅，有绿色，那是松柏，蓝色倒是不曾见过。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躺在雪地里。
　　夏侯瑾轩探了探鼻息，又把了把脉，觉得似乎还有救，就把人带了回去，那瓷罐放在梅树下面，倒忘了带。
　　后来想想，最初出手救他，可能是因为那颜色很少见。

　　二
　　那人醒过来的时候，夏侯瑾轩正好在门外的山泉边上摆弄着瑕刚送他的一支竹箫，听见屋子里的动静，就过来查看。
　　多谢阁下相救。那人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张脸冷得比冰块好不了多少，声音倒是有点像刚化开的山泉，夏侯瑾轩眯了眼睛，举手之劳，是你自己命不该绝。
　　那人似乎没有叙述自己为何会受伤为何会在此的打算，夏侯瑾轩也不准备问，只说我这里没有肉食，酒倒是有不少，可对你伤势无益，你要不要去找点吃的。
　　那人摇头，修道之人对此无甚要求。
　　夏侯瑾轩也早看出来了，此人修仙小有所成，大难不死也是靠着自己一身修为。
　　瑶宫寂寞锁清秋，神仙哪及世人平安喜乐。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那就好，你的伤还要多养些时日，先躺着吧。
　　在下纯阳皇甫卓，多谢阁下相救。
　　还是个鼎鼎大名的修仙门派，夏侯瑾轩出门的时候笑了笑，仍去摆弄那竹箫。

　　三
　　皇甫卓伤势好一些之后，就带着自己的剑去雪石路风雪最盛的地方修行，一坐就是大半天，据他说，自己所习是太虚剑意心法，从小便在华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中修行，有雪助势则见效更快些。
　　夏侯瑾轩看他那柄剑，只笑了笑，有这柄剑，你的修为再过几年更要大进。
　　这日皇甫卓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小雪狐，夏侯瑾轩甚好奇，伸着手指逗他。
　　不知它为何跟着我，我本意是将这狐狸杀了给你做个围脖，皇甫卓摸了摸那狐狸身上的皮毛，夏侯兄穿得甚单薄。
　　万物皆有灵性，夏侯瑾轩拢了拢身上红色的外袍，习惯了并不觉得冷，皇甫兄也不会舍得杀了这小东西吧。
　　皇甫卓看着那狐狸，它正将自己蜷成一团，毛茸茸地卧在火堆边，忍不住笑了笑，回过头看见夏侯瑾轩看着他。
　　皇甫兄平日也该多笑笑才是。

　　四
　　皇甫卓并不好酒，但对酒知之甚多，大约是在江湖上逛得久了，见得也多。夏侯瑾轩邀他喝酒，他也不似那些所谓的修道之人诸多的清规戒律，就陪着喝上一些。
　　瑕姑娘虽然好酒，但是无论喝什么酒都如喝白水一样，让夏侯瑾轩觉得索然无味。皇甫卓却是细细品味之后再说说自己见地，倒是常常引得夏侯瑾轩击节称赞，觉得所谓知音不过如此。
　　冬雪不化，河中碎冰相碰，夜间听来，便有叮叮咚咚的声音。竹屋之旁是个茅草小亭，月光笼在其上便像是一层白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夏侯瑾轩心情甚好，放下酒杯就去抚琴，拨弄几下，听见身旁有箫声相和。
　　待一曲终了，皇甫卓放下手中竹箫，一时技痒，让夏侯兄见笑了。
　　皇甫兄好雅兴，你若不嫌弃，这箫便赠与你吧。我不会吹，却是辜负了它。
　　皇甫卓也不推辞，那我却要多喝几杯，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你酿酒的手艺。
　　这些酒可以称为上品，不过，真正好酒的话，夏侯瑾轩偏过头看着皇甫卓，皇甫兄可听说过霜华。
　　阴寒之地才能生长，秋末初冬开花之树，我华山纯阳宫中终年积雪，雪竹林中亦曾见过。
　　要霜降那日开的花，被霜打过之后采下放入坛中，将口用细泥封了，埋在雪下，待来年春分酿酒，这酒便叫做霜华春。
　　想必不是凡品，不知可有机会见识一番。
　　夏侯瑾轩每每提到霜华春，心中总有种莫名的抗拒，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此酒让他生出伤怀之感，看着皇甫卓脸上期待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自己似乎，也很久不曾尝过这酒了。

　　五
　　伤好之后，皇甫卓返回门派，再入江湖。夏侯瑾轩生性淡泊，离别之事，并不看重。尽管皇甫卓此人与众不同，夏侯瑾轩也不想为他破例。
　　可皇甫卓自此以后却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准备从他的生活里离开，时不时前来雪石路见他，给他带着各地美酒，或是新觅得的琴谱棋谱，小住几日，小酌几杯，再行离开。
　　如此往来次数多了，夏侯瑾轩索性再辟了一间屋子让他居住。
　　冬日里便是一室冷香，如今已是春暖时节，还是这一屋子冷冷清清，夏侯兄不嫌气闷么。
　　夏侯瑾轩手中握着棋谱，抬头看着窗外白雪，已是春天？
　　皇甫卓失笑，山中岁月久，夏侯兄可愿随我一同，去江南走走。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夏侯瑾轩坐在船头，听皇甫卓在身后摆弄那支竹箫，便不言语。待一曲散尽，江上清风送暖，月上东山。
　　皇甫兄，修仙之路虚无缥缈，你本是聪明人，却为何看不破此节。
　　我平生所愿不过是执剑济世，于修仙一途，并无执着。
　　你曲中却并非此意，夏侯瑾轩转过头看着他。
　　若说执念，皇甫卓也看着他，不过是愿为一人，跳出轮回。

　　六
　　后来夏侯瑾轩问他，那人是谁？
　　皇甫卓回答得诚实，我也不知。
　　夏侯瑾轩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自幼时起我便亲缘浅薄，跟着师父在纯阳宫中长大，唯独一人，时时在梦中见到，可惜只得见背影，终不肯转过来让我一见。后有高人告知，那人与我牵绊甚深，若想寻他，只得修仙一途。
　　梦中得遇仙缘？夏侯瑾轩信他，可天地之大，从何着手。
　　皇甫卓伸手入怀，拿出来的是一只青玉簪子，式样古朴简洁。
　　与这簪子有关？
　　皇甫卓摇头，哪里，这是送你的。
　　夏侯瑾轩伸手接过，玉质温润，抬手随便挽了个髻，簪了上去，动作熟练到自己也觉奇怪。
　　多谢皇甫兄。
　　皇甫卓盯着他转身的背影，呆立半晌。
　　我不曾告诉你，梦中那人，红衣青簪，脚下一片茫茫白雪。

　　七
　　人间四月芳菲尽，却正是雪石路上春暖花开之时，一样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皇甫卓佩剑名为长离，此刻在他手中，剑光凝成了雪影，剑气激荡中四周的桃花纷落如雨。
　　夏侯瑾轩看着那片花瓣飘入自己杯中，碧青色的酒在月色下变成了暗色，带着上面一抹胭脂红，仰头将杯中酒与花瓣一起喝了下去。
　　皇甫卓一套剑法已毕，在他身边坐下。
　　夏侯瑾轩看向皇甫卓，知他已有三分醉意，皇甫兄，如何才能醉一场。
　　他从未喝醉过，百年来均是如此。
　　皇甫卓眼角眉稍都是自己看不见的温柔神色，等晴昼海花开，在落星湖畔饮上一坛，当可三日醉。
　　夏侯瑾轩摇头，不够。
　　皇甫卓抬头看着夜空，华山落雁峰顶，月圆之夜素心莲落，可三月醉。
　　还是不够。
　　那便只有等到你我阴阳两隔，待清明时节，你寻得我埋骨之处，独饮一坛了。
　　夏侯瑾轩抱着双臂，靠在他肩上，什么跳离轮回，原来是骗我。
　　我几时骗过你，但天道往复，几时又由人自己说了算。

　　八
　　其实光阴于夏侯瑾轩，原本早失去了意义。
　　但如今春去秋来之间，有了皇甫卓，倒是让他重新有了些期盼。
　　他剑术日进，身上的道袍换了又换，只滚边的一抹蓝色始终不变。每每看他出现在路的尽头，一地积雪印着月光，照在他身上觉得分外显眼。
　　你来的倒是巧，明日便是霜降。
　　雪石路早又落了雪，夏侯瑾轩站在一株霜华之旁。霜华开花之时叶已将落尽，此刻夜风之中几片残叶跌落枝头，只剩白玉一般的花苞随风轻轻晃动。
　　明日，应该会开花吧。
　　霜华春？皇甫卓记得这个名字。
　　若是落霜，便可采摘，待明年春分酿酒，三年方成，皇甫兄要品霜华春，还得等等。
　　皇甫卓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三年不长，自然等得。
　　夏侯瑾轩牵了他的手，我另备了松醪，皇甫兄尝尝与上次的有甚不同。

　　九
　　这味道是……桃花？
　　灯下皇甫卓看着杯中的酒，酒色清亮，酒香中微微透着一股清淡却醉人的甜意。
　　夏侯瑾轩微笑，再给他斟上一杯，便知道难不住你。
　　别无酬谢，新学了首曲子，奏给你听听吧。皇甫卓抽出腰间竹箫，仍是当年夏侯瑾轩所赠那支，带在身边久了，箫身在烛火下竟反射出些许微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曲未结，夏侯瑾轩从他手中将箫抽了去。
　　夏侯兄？
　　未问完的话散落在空气中，只余气息紊乱，唇舌间的桃花香气愈发浓烈。
　　残月似怯，雪落无声。
　　红烛泪尽，皇甫卓睁开眼，看见夏侯瑾轩躺在身边，犹自未醒。
　　天地虽大，终是找到了。

　　十
　　夏侯瑾轩记忆中，他从未做过梦。
　　这日却在梦中无法醒来。
　　梦中他与皇甫卓，彼时是少年身形，他在前面跑，皇甫卓跟在他身后，瑾轩，瑾轩，再不回去功课，师父闭关出来，要责罚的。
　　二人身量渐长，褪去少年稚气，花影绰绰之中，他说，人世间多热闹，便是去看看也好。
　　你便是爱胡闹。
　　那阿卓你去不去？
　　都说了你爱胡闹，我不跟着你，闯出祸事怎么办。
　　醒来之时满脸泪痕，梦中皇甫卓的声音犹在耳边，打入轮回于别人或是重责，我却甘愿替你下界，轮回之中，你我定有重逢之时。
　　并非没有过去，只是师父不忍他也追入轮回，封印了他的记忆，将他留在雪石路上。
　　夏侯瑾轩穿着中衣跑出门，门外积雪印着月光，平静一如往昔，只天边流星划过，转瞬消散。
　　师父的封印上，加持的是皇甫卓元神命魂，如今封印被破，夏侯瑾轩扶着门框，不敢再想。
　　数日前皇甫卓前来与他辞行，门派有难，我需动身前往南诏，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一定回来。
　　看他手中长离，夏侯瑾轩只道，那便万事小心，等你回来，霜华春便可出土了。

　　十一
　　皇甫卓终究未归，他门中师弟给夏侯瑾轩带回他的佩剑。
　　皇甫师兄生前，嘱我定将此剑交与你。
　　谢过来人，拿着佩剑转身回屋。
　　屋中长者看着他，瑾轩，与为师回去吧。
　　他放下手中剑，双膝跪地，师父，师兄为我被贬入轮回，我无法放他一人。
　　你便甘心自毁这千年修为？
　　徒儿不孝，辜负师父苦心。
　　老者长叹，你二人本已在轮回之外，却偏贪恋这红尘路上三千风雨。
　　只求师父成全。

　　十二
　　江南春色，乱花迷眼。
　　明州海港栈桥旁，夏侯门主领着众人，远远迎上船上下来的人群。
　　年幼的皇甫卓比起费隐剑高不了多少，却仍是软磨硬泡地从他爹手中将费隐取了来，神气活现地背在背后。
　　到了码头，便左顾右盼地寻起人来。
　　然后就看到那个小小的红色人影从夏侯二门主身后探出脑袋，脖子上的长命锁一晃一晃，对着他笑。
　　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