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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修罗道场 ...

  •   军营生活虽无聊,但日复一日的简单操练,其实是锻炼人意志最好的办法。且这一拨驻军还有假期,可以进京看望亲人,哪怕是亲人不在京城的,一月也有一天假期允许去城中逛逛。稍有品级的军官,只要跟上级打个报告即可出营。
      在营中住的半个月,除了每隔几天就要请假去城中洗澡,别的都很习惯。这天傍晚手下来报说有人找她,云音诧异了半晌,在京中她可没有半个熟人。
      走出营地一看,是许伯,袖着手在营地前转来转去。
      见她出来,也没个好脸色,板着一张脸道,“我家大人想请校尉到府上一叙。”
      云音笑呵呵地走近许伯跟前,解下手上脏兮兮灰扑扑的绷带,拉着衣领子让汗味儿透出来一些。
      许伯皱着鼻子后退。
      “丞相大人该不是要我立刻就去吧?”
      “就是现在。”
      云音往汗津津的脖子里扇点风,笑眯眯地说,“那好,就现在去,本来还打算先去城中好好沐浴一番,梳洗完毕再去找丞相大人。既然许伯这么说,承蒙不弃,我就现在去吧。”
      等云音翻身爬上马,许伯终于忍不住跟在马屁股后面,“你还是先去洗澡!”
      云音坐在马上,低头看着他,斩钉截铁地说了俩字,“我,不。”猛一使力拍马屁股,她识得去丞相府的路,远远把许伯丢在了后面。

      那天晚上云音在丞相府好好洗了个澡,澡盆子大得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舒展手脚,还有什么玫瑰露玫瑰花瓣,洗得香喷喷的简直可以直接上烤架。
      换下军装,穿一身素衣长袍,走到院中时,袁勖怀已经搭好烤架,笨手笨脚地在割肉。
      “我来。”
      袁勖怀回头,愣了愣,蓦然移开眼看着地面,一不留神切了自己的指头,轻“呀”了一声。
      云音已经半跪在他膝前,捧着他割破的手指,血从她指缝间漏下去。她眉头紧蹙,没说话,只是把手指含在口中吮去血渍,一面吩咐许伯取纸来烧灰为末,把白灰撒在伤口上,看着血液凝住。
      “天气热,包扎起来怕会不好,你别动就好。”她站起身把袁勖怀的椅子挪远一些,手脚麻利地割下猪腿,在上面割出一道道口子,用铁钎穿好,刷完油,在白衣上蹭出来两个脏兮兮的油手印。
      袁勖怀一直静静看着。
      云音把椅子搬过去坐好,举袖擦去脑门上的汗,才正眼看袁勖怀,他立时触电一样避开她的眼光,低头看自己的手。
      “以后你要想吃肉了,不用让许伯来那么麻烦,你府里不是养有信鸽吗?随便给我递个条子,我要是方便就过来。”
      袁勖怀冷不丁说了句,“你在京中呆不了几天了。”
      “怎么?”
      “南楚军队一直在边界上徘徊,时有抢夺边城百姓的衣食,三天前从漠城县尉院中挖走镇关石兽。最迟明日傍晚,圣旨会传到军营,我们要同南楚打一仗。”
      云音撇了撇嘴,“那什么石兽,很要紧吗?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是不是白玉做的,有多大,可以卖钱吗?”
      袁勖怀无可奈何地盯她一眼,“你们此去除了打败南楚守军,还要把石兽完好无缺地取回来,否则即使在前线不死,回来也是死罪。”
      云音吓了一跳,转着烤肉架不以为然地挑眉道,“不就是一尊石头,这么多年西陌也不曾一帆风顺,还做过北朔的属国,那石头玩意儿能成什么事。”
      火舌舔得猪肉滋滋作响,云音添两根柴火,透着火光看袁勖怀的脸,素来白皙周正的脸孔,这时候也生出来几丝暖意。
      她“嘿嘿”地笑着又道,“反正明天圣旨就下来了,你今日找我来,是不是舍不得我出关打仗?”
      袁勖怀手上的伤口跳着疼了一下,他微蹙眉,沉默着扫了云音一眼。
      云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舍不得我,要舍不得也是舍不得这肉。今晚我给你多烤一些,让你吃尽兴。这场仗应该打不了多久,等回京我再给你烤就是。只是我看你瘦弱得很,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要是有什么毛病,宫里太医的药不一定有乡下的土方子好用。”她撩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健壮的胳膊,“你看我爹把我养得多好,不然我给我爹写封信,让他给出几个补身的方子。你瘦虽然好看,可太瘦了总也不好,过冬还得找个丫鬟塞在被窝里才睡得暖……”
      她的话越说越没边,袁勖怀变了脸色,抿着唇还没说话,她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这趟你要是不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你放心,你的面子我记着,当菩萨的紧箍咒一样供在脑袋上必定不忘。况且我是状元啊,整个西陌也没几个人打得过我,不必担心。”说着往烤肉上涂香料,宽大的袖子在盘子里扫来扫去。
      袁勖怀看不下去替她捞着。
      云音也不说谢,只当是他该做的,等刷完料又吩咐许伯去取酒,许伯前脚走,云音立时坐直身,一脸好奇地上下看袁勖怀,看得他有些心头发麻地往后退了退身体,云音才说,“听说袁大人今年三十有二,尚未娶妻。小的虽是粗鄙之人,却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敢问一句袁大人为什么还不娶妻?”
      袁勖怀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避开她的眼说,“这事与你无关。”
      “说说嘛,说说。”她轻声诱哄,又乌鸦嘴地道,“这趟去杀敌,没准我就回不来了,我就只有这一件事好奇得不得了,你不告诉我回头我变鬼回来找你,蹲在你的床头天天看着你,让你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出征的人最忌讳说生死,袁勖怀黑了一张脸,猛一记拍在云音脑袋上。
      她怪叫了一声捂着头委屈地看他。
      袁勖怀满面威严地吓唬她,“你要老是这副吊儿郎当不把战场当回事的样子,回头我就免了你的职务,让你滚回安水村捉海蜇去!”
      “我没不把战场当回事,这不是你担心我,我先把最糟糕的事挂在嘴边,真要是我死了你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一会儿说鬼一会儿说死,弄得袁勖怀的心一上一下,他是文官,从来不管这些打打杀杀,能想到沙场血战是何等可怖,却没有亲眼见过。脸色有点发青,还是从齿间挤出恶毒的诅咒来,“那祝你早日战死沙场。”
      “多谢。”魏云音拱手一笑,见袁勖怀气得不想说话,将烤好的猪大腿盛在盘中,又砍下猪肋骨开始抹料。
      嗅着肉味,袁勖怀想要动手又觉得一整块猪腿不好下手,云音善解人意地给他切好递到手边,看着他吃,自己不吃。
      袁勖怀独食吃得难得有点心生愧疚,叫了她一声,也没打算真给她吃,好在云音只是笑眯眯地道,“我吃腻了,从前总吃,后来就我做给爹吃。”
      谈到她爹,云音脸上有些挂念,望着天上的圆月沉默了一会儿。
      “想家了吗?”
      “想。”
      “没有做成京官,你后悔吗?”袁勖怀细细咀嚼烤肉。
      “我不是做官的材料,空长了一身力气,只有沙场是最适合我去的地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袁勖怀蓦然也有了点热血情怀,正好烈酒在手,拿酒壶给自己斟一杯,魏云音抱着坛子敬他的小杯,没有一丝瞧不起。
      袁勖怀望着她仰起的脖子,秀长的弧度被月光拉长成一道影投在地上,少许酒液沿着脖子流进领中。
      云音拿素白衣衫擦擦嘴,喝了酒的嘴唇又红又艳,她的桃花眼,灿灿地盯着袁勖怀,盯得他脸上发烫,她还不肯放过,伸手飞快碰了碰袁勖怀的脸。
      “才一杯你脸就烫了。”
      袁勖怀愣了一下,猛地起身两个手掐着她的腮,疼得云音直叫,他得意地拉扯着她的脸,“叫你以后还敢取笑长辈,这一次你要是不给我活着回来,我就写信给你爹让他来京城接你的尸首。你爹那个风吹就倒的娇弱身子,能不能走到京城都不知道……”
      魏云音模糊不清地咕哝道,“总比你好。”只觉得两边腮帮要活生生被扯下来了,两眼泪汪汪地盯着袁勖怀,他直接没看到地捏到自己消气才放开。
      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坐上丞相的位置,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孩子气,魏云音的眼总没办法从他身上挪开。文臣身上那股弱质彬彬的气质,袁勖怀眉间的那一丝随眉峰而起的轻愁,他眼底的隐隐担忧,总让云音想倾尽全力逗他一笑,或是勾肩搭背地让他能躲在自己怀里。

      夜半魏云音在军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从枕头底下把袁勖怀送的药瓶子摸出来看了又看,才甜滋滋地放回去,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沉沉睡去。

      城北驻军拔营那天,魏云音隐没在大群兵马中,从冰冷头盔下探出眼,在本该恭顺垂头的时候,不顾礼数地望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袁勖怀穿着一品文官的官袍,烟青色,打着白鹤补子,官帽上垂下的绦带,在袁勖怀颌下垂下,随风而动。
      她看得出神,直到前方的将军和袁勖怀说完话敬完酒,身旁的人撞她的胳膊催促,才回过神来想起要带着自己这一队人往前。
      经过袁勖怀身边时她的心砰砰直跳,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仅仅拿眼风去扫,也知道袁勖怀没有看她一眼。
      那个刹那她想得很明白,当你还在泥的位置,天上的云是看不见你的。她把手头的枪捏得紧紧的,大步随军上前。

      随军的路途遥远,将军永远告诉你离目的地还有八里,八里之后,其实是无数个八里。
      接连赶了两天路,全军停下休息。战士们像棺材一样并排躺在一起,手里拿着兵器,如果有突然情况,立刻就可以起身作战。
      云音累极了,躺下却睡不着,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下的青草。和她并头躺在一块的干戚闭着眼,身体不动,压低声音问了句,“睡不着?”
      云音也压低声音,“嗯,有一点。”
      干戚打了个哈欠,睁开眼侧脸看她,她眼珠子还在转,却坚持着没睁开。他挪开眼,猛地一把抓住云音的手,吓了她一跳,想抽回去又不敢用力,怕闹出动静来被长官斥责,全身力气都集中在手指上,不停地动。
      干戚握得很紧。
      “睡吧。”
      云音看一眼他坚毅如铁的侧脸,心想着真是个怪人,他的掌心很暖,整个人就像是火炉似的。
      一整晚她都在找机会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后来太累了反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几个时辰后继续赶路,云音在号角声里醒来时,干戚已经站起身打理长枪,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次第三次驻扎下来,只要是云音睡不着,干戚就会紧握着她的手,有他的手在,云音的紧张稍减,渐渐也不再排斥,反省了一番是不是自己太过计较。行军打仗应该放得开才是,达到边境前最后一次休息,她自觉自愿地把手摊在身侧。
      干戚躺下来的时候她听见一声轻笑。
      睡了一整晚,也没有人来握她的手,她已经能够习惯随军以地为床以天为盖的生活。

      到达西陌边境后,城北驻军与原本戍守边关的军队汇合,打乱重新编制。军衔不变,但手下的人员都有所增加。
      云音也有了自己的帐子,傍晚时分,有个声音嫩得能掐出水的少年到她手下报到,说是专门来照顾她的起居。云音大大咧咧地摆摆手,“不用,你呆在我这儿,照顾好自己的起居就是了。”
      那少年怯怯瞟了她一眼。
      云音正伏在案上详细地给她爹写这几日的行军汇报,没听见有人出去,抬起脸一看。少年的脸又肉又圆,让人见了恨不得捏两把把他两腮的肉核桃捏下去。少年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分配到女官帐下,结结巴巴地说,“上头吩咐的,小的一定会把校尉大人照顾好。”
      云音勾了勾手指,让他走上前,笑道,“你多大了?”
      “十、十三。”
      “叫什么名儿?”
      “爹爹叫我胡二。”
      少年的手上有青紫的血口,脚上的鞋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粗布衣服也是补丁加补丁跟地图似的。这么小的孩子,在军中也只能做杂活,上战场是不行的。
      “你知道我现在多大了吗?”
      胡二奇怪她说这个干嘛,但还是乖巧地摇头。
      “我今年都十八了,大你整五岁。你说是你能照顾我,还是我能照顾你?”她垂着眼打量他的时候,胡二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他害怕。
      他不知所措地皱着眉想了半天,不敢说话。
      “怎么不回答?”
      “要是我说错话……大人打我吗?”
      云音的眉间结结实实地打了褶子,她走到胡二跟前,把他两边袖子撩上去,就见两边胳膊上都有狰狞可怕的鞭痕。看着看着手就忍不住伸出去轻轻碰了碰,胡二疼得整个人一缩。
      不用问,他问她说错话会不会挨打,自然这些伤是因为他曾经说错话。云音放下他的袖子,半晌没说话,胡二忍不住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双膝前行到案前,“小的说错话,请大人责罚。”
      云音憋着气,脸色不好看,看了看地上恭恭敬敬跪着的人,忽然说,“你说错什么了,你什么都没说。今后你伺候我的起居,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会告诉你。除非你违反军纪,否则我不会打你。既然你算是我身边的人,有危险你就叫我,我会照顾你。要是还有人打你,你也告诉我。”
      “大人不要去招惹别的大人。”胡二勉强听明白了这个新长官是想替他出气,急急忙忙地说。
      “虽然我只是个校尉,但这是在军中,任他是谁,都得服从军纪。要是我发现了你身上有伤却没有老实汇报,就自己去领二十鞭子。”
      胡二的脸白了白,二十鞭子必然皮开肉绽一整月下不了床,身上的伤口似乎又在疼了,他也弄不清楚这个校尉到底是为他好还是不为他好了。只隐约知道,不服从命令一定会挨鞭子。

      战火很快燃烧起来,以燎原之势,点燃整个边城。城墙上的火盆在风里不停摇曳,但始终熊熊燃烧。
      战鼓擂动。
      将军令一出,数以万计的士兵前赴后继地冲向敌军,手里有兵器的没有兵器的,拿刀的拿枪的,除了少数高级军官有战马,一般士兵都是徒步在箭雨中前行,杀过去的人有多少,倒下来的人就有多少。
      云音蓦然停住奔跑的脚步,绊倒在一具尸体上,立刻有长枪以夺命的姿态强劲地袭来,瞄准她的咽喉,拔出死人的刀,横砍断敌人的腿,长枪快而准地刺穿敌人的左胸。好像扎进什么绵软的东西,里面饱含的鲜血随着长枪拔出飞溅了她一脸。整个视线血红一片,云音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
      尸体直挺挺压在她身上,冰冷的甲衣贴着她的脸,人血特有的腥味,和身体还没死透的抽搐隐隐传来。云音捂住了嘴巴,恶心感铺天盖地而来,她控制不住。
      干戚一枪挑穿正要用刀捅穿她胸膛的敌人,一把把她从尸体下拉扯出来,一面杀敌一面大声喊,“你发什么呆,快拿起枪杀敌啊!”
      他手中云音的胳膊一直在瑟瑟发抖,干戚一只手使枪,敌人杀了一个又会出现一个,这片沙场上,似乎永远会有杀不完的人。
      云音忍不住又呕了,什么都没吐出来。正捂着嘴,脚踝一阵剧痛传来,一柄长矛刺穿了她的脚背,脚被钉在地上不能动弹,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痛都不那么分明了。
      干戚飞快用力拔出长矛,下一刻钉穿她脚背的敌人已经毫无气息地倒在她面前。
      看见云音一脸行尸走肉的模样,干戚心头一缩,低声咒骂了句什么,低下身把她拉到自己背上背着,一手提枪,一手拿矛,背着云音从包围中杀出去。她趴在他背上的身子还在发抖,早他娘说过女人不能打仗,那些坐在上面的狗官们屁股决定脑袋,干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骂谁,从日升杀到日落,还扒了根别人的裤腰带,把云音死死捆在背上。

      等南楚军退回城下,闭门不出,干戚拄着枪望着高高的城墙直喘粗气。
      云音无意识地睁着干巴巴的眼,听见地动山摇的呼喊声,“杀,杀,杀,杀……”
      战场,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她闭上眼,眼内看到的全是鲜血,只有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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