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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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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了以后,我一直站在原地。病房外的灯是声控的,一会就熄了。我站在黑暗里,有泪水涌出来,很快风干了。
崇光喜欢什么地方?我能带他去什么地方?有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逃离现在的痛苦,哪怕是一个星期也好。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绝望的一个夜晚。我是崇光的哥哥,但我丝毫不比他强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多么可怕,如果连我都没办法了,那崇光该怎么办?
崇光的病房门半掩着,我坐在斜对着那扇门的长椅上,心里很乱,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我想,天亮了怎么办。我有多久没守着他醒来了,可是,等他醒了,我的第一句话和他说什么?说崇光,我在这里,没事。他会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
过了很久,肩头有点暖,我抬起头,崇光正把一条毛毯披在我肩上,然后半跪在地上,仰起头,认真地看我的脸,担心,但更像是恶作剧。
小家伙神出鬼没,一点声息也没有,又或许是,我不小心睡着了?
崇光看着我。在他的眼中,有水的痕迹,像夏末的傍晚,天边的雨云,迅速地涌起,而又无声地退去,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是一个很温暖,很无辜的笑,他说,哥。然后再说不出别的话。
怎么起来了,不舒服?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烧还没退。
没。不困。他以为我还在生他的气,样子相当可怜,说,我能,陪陪你吗?
这是深夜,走廊的窗半开着,崇光只穿着病服,我把肩头的毛毯抖开,伸出手臂让他过来。他在我身边坐下了,我把他裹进怀里,像搂着一个非洲难民。
远处传来护士值班室的微光,我和崇光都没说话,当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见他说,下午就想去见你了,林萧说你下班会来,可是我怎么等,你就是不来。
所以他大半夜从病房里跑出来,是想去找我?我没有解释什么,我把手慢慢放到他的胃部,他靠在我肩上,一动不动。我问,疼吗?
他笑了笑,把手覆在我手上,回答,疼。特别,特别疼。这是存心报复我,他想让我心里难受。于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崇光。我说,你想我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沉默了一下,说,号码忘记了。
崇光港片看多了,有一次他说,万一有歹徒绑架了他,再打电话敲诈我怎么办,所以手机里从来不存我的电话,但我的所有号码他都记得。我问他,全都忘了?
每一部,都忘了。他郑重其事地冲我点头,我和他对视了三秒,他忽然有点沮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好像,还没忘。
他为了证明他忘了,把所有的号码又想了一遍。我有点想笑,我说,崇光,别忘。
我不想给你打电话,我想见你。
有一滴眼泪落下来,划过他的脸颊的瞬间,被他很快抬手抹去了。
他不抬头,为了不让我看见他的眼睛。他说,胃疼的时候想,就这么死吧,你忘了我就好了。不疼的时候又想,就这么死了,你忘了我怎么办。这么说的时候,仍在笑着,像是说别人的事,但是眼泪一颗,两颗,三颗,止不住地打在我抚摸着他的脸的手背上。
我想说崇光别说了,但是我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拥着,我听见他哽咽的声音,他说每次都以为,再见你最后一次就好,可是每次都控制不住自己。
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多少眼泪正在流出来。这个不久之前,对我笑,对我骂,对我忍着疼,不让我拥抱他,却在最害怕的时候,仍然会忍不住叫出我名字的人,正在从里到外地崩溃,他的眼泪,一滴一滴,都烫在我的心里。
他的下巴压在我的肩头,好像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他说哥,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以后都不见了,好不好。他说你不要陪着我生病,不要看着我死。好不好。
以后都陪着你,想见的时候,就能见到。我说。
你不许。他想挣开我,我不让。
我是你哥哥,陪着你生病是天经地义的。我说。
你不是我哥哥。你什么都不是。我活着还是我死了,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有点愤怒,崇光长大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小孩了。我用力地,吻在他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的唇上。他不反抗,也不回应,只有眼泪,仍然在不停地落下来。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平静,我帮他擦眼泪,一边说,不能只有你伤心,不让别人伤心,这不公平。
他的嗓子很哑,但是终于肯好好地和我说话,他说我不是假装坚强,我也很害怕,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要为我伤心。
我不伤心,你也不许伤心。我说。
他不回答我。
崇光,听着,医生正在研究治疗方案,你不会死,你还要和我,一起生活很久。我说。
天快亮了。崇光很累,烧一夜没退过。他偎在我怀里,快睡着了,但还抓着我的手不放。他说你别走。他说等我醒了,还能见到你吗?
走廊里开始有光,我看过去,东方的晨曦,正在窗上泛起微白。
我说,崇光,我在这里,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