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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持要见瞿夷。
帝释不许我见,我说不叫我见她,我就去死。帝释苦笑说若见她,你生不如死。
岩洞的灯火晕黄阴暗,水一滴一滴跳下来。顺着舍利佛手指的方向,我终于又见到瞿夷。
她背对着我,但是我毫不怀疑的认出她。是的,这是在亘古洪荒之前,叹息陨落之后,我认识的那个女人:若仙若云的衣袂,淡定飘摇的背影,一丝不乱的长发。我记得她有着一副清癯素白的面庞,那是一张岁月无从腐蚀的脸,安静得如同水墨远山。
瞿夷回过头来,我怔住、惊恐,然后眩晕。
回身去看舍利佛,他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不清表情。
他不曾走过来。
瞿夷抬起一只手指指着我,张了张嘴,许是想唤我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
她已经认不得我了。
“瞿夷……”我走近一步,试探的唤她的名字。她不回答我,眼中有急剧收缩的、恐惧躲闪的神采。我不忍上前,于是面对面站着。她的脸还是清癯素白的,失了风韵,失了温度,甚至失了表情的清癯素白。我看到那张曾经傲视岁月的脸上一道一道深深浅浅的皱纹,有命运的精灵在其中跳舞调笑。发色,是死地的苍白。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站在沙加身旁,安稳微笑的女人;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笼罩在七日大雨之中,通体光芒的女人;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立在残垣断壁的夜里,镇定自若的女人。
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手捧燃灯盈盈而立,即使投火坠楼都不曾玷污半点的女人。
她仿佛不识得我,惶惶的立着,抿着唇不说话,孩子似的,却不躲开。
她继续看我,慢慢歪了头,嘴角开始浮出莫名的浅笑。
突然她近前一步塞给我一张纸,恍惚中我嗅到了淡淡的莲花香。然后她又跳开了,好奇的打量着我,仿佛仍然不识得我。
水滴在她的头上,手上,衣服上,仿佛蒸发在空气里。
我再没有勇气和她对峙。回身离开,走出岩洞,紧紧闭上眼睛不许自己回头。
阳光在我眼前开着花。舍利佛身边显出帝释的影子。帝释拉住我的手,好让我不至于倒下去。
我看着帝释。
她疯了。帝释说。
阳光为什么是白的……
醒来的时候帝释守在床边。舍利佛早已不见踪影。帝释看着窗外,轮廓有些像他,又有些不像。他喃喃的,复述着瞿夷说过的话。
她说,有爱的人坚韧,只有爱的人软弱。
她说,他告诉我,我可以爱你胜过我的自由,可是我不能爱你胜过自由。
她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她是微笑着说的,除了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她说,我没有想到,爱上他,代价如此之大。
帝释说,你知道吗三生之前,我牵她的手,在那一个瞬间我爱上她,就像爱上水中的月亮,午后的阳光。
我看着帝释的脸,终于掉出眼泪来。那一晚叹息墙壁倒塌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眼泪。
瞿夷疯了,在叹息墙的那一晚之后。
我坚持回到瞿夷的岩洞里去,帝释这一次没有拦我。
帝释明白,还有舍利佛他们都明白,在那一晚之后,我,是靠瞿夷活着。
犹记得那时我们都还年少,阳光柔软得如同祭祀处女的裙摆,窗外的橄榄枝绿到透明。
瞿夷微笑着梳理他金色的长发。
瞿夷微笑着为他点上朱砂。
瞿夷微笑着接过他手里的莲花……
他眼角含笑,眉梢俊削。
他和他两个人,如同伯牙子期般的默契,摩诘文殊般的灵犀。
我和瞿夷,靠空气交换着快乐。
我站在他身边,他淡紫色的发梢抚过我的脸,瞿夷灵巧的眉目瞟过来,他轻轻巧巧的拉住我的手。阳光在他的发梢上闪着耀眼的光,阳光下的他淡若菊温若玉。他身边散着淡淡的药香。
传说中,这个叫做幸福。
瞿夷的岩洞里终年潮湿阴冷。瞿夷终年默默无语。
瞿夷依然不认得我,甚至在我尽心服侍她三年之后。
最后是一个晚上,虽然岩洞里的白天黑夜并没有太大的分别。那是一个平常的晚上,无星无月。瞿夷躺在石榻上,脸色灰败,形同枯槁,面容沉静无波。
帝释放下她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油尽灯枯。
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我慢慢的坐下来,坐在帝释刚刚坐过的地方,拉起她冰冷的手,看着她的脸,感觉不到自己的表情和心。
“好好活着。”
我的心脏被巨大的冲击攫住以致剧烈的眩晕,从未有过的恐惧袭过全身。
瞿夷对我说:好好活着。
三年,和瞿夷在一起的三年,我没有说过话,我已失了说话的能力。
从叹息墙倒塌的那一晚起,瞿夷便没有再说过话,可是她现在对我说:好好活着。
她没有疯,她什么都记得。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沙加,便是我忘了你,也怨不得我,是你放弃我。
沙加,沙加,便是你放弃我,我还是忘不了你,记不得自己,忘不了你。
瞿夷闭上眼睛,微微笑着,美艳之至,安稳至极。
那一晚之后的第二次眼泪,还是为瞿夷而落。我想起,我竟没有为他、为他们,掉过一滴眼泪。
我走出岩洞,阳光刺眼刺心。帝释问我去哪里,舍利佛看着我的表情透出担心。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不想说,我真的失了说话的能力。
但是我会好好活着,为瞿夷那最后的四个字。
瞿夷再没叫过我的名字,突然之间,我自己也不再记得。
我于是换了名字,用她的名字继续活。我从帕米尔走到西藏,走到印度,站在恒河边朝西北方向眺望。我一直走,继续走,我走过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地方。我只会说两个字,当印度点着朱砂穿着长裙的少女们友好的问我叫什么,我说,瞿夷。
多年以后再回到他们的地方我已不再年轻。
我回到他淡紫色的风华影下,一边微笑一边寂寞着,终生心无旁骛。
最后是一个早上,阳光明媚清香,我用仅存的力气拿出瞿夷当年留下的那张纸,早已泛黄和脆弱,莲花香气只能想像,经不起空气的触摸。
瞿夷用绵软的笔触写着:
卫城射月
恒河算沙
身似琉璃
心若落花
我闭上眼睛,手放在胸前,他的微笑回来,伴着淡淡的药香。
我听到瞿夷轻盈安静的声音呢喃着:
沙加,沙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