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壹·风刀霜剑侵肌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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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这七秀姑娘所说，你们若是要拿那小姑娘做人质、或是对她严刑拷打来逼问康雪烛下落，欧阳先生万万不让。哼哼，你们这群牛鬼蛇神的‘大侠’名头，难道便是靠欺负一个小女娃娃得来的么？”
早有几个年轻人按捺不住脾气，争先恐后地抄了兵刃跳将出来：“师父他老人家敬你是个成名人物，不忍教你难堪，你倒还给脸不要脸了！”“师父，我们这就让这不识天高地厚的丑东西知道厉害！”“看他一副命不久矣的病鬼模样，又能有几分能耐！”
叶非鱼不由地暗暗失笑：这些人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比她还要鲁莽蛮勇得多。殊不知他们那位“师父”都被欧阳先生一招夺了兵刃，凭这几个毛头小伙又能拿他怎地？再说他面色焦黄、容貌丑陋，也不过是易容所致。顾安甄说他面骨生得不错，还不知真容是个怎样的美男子呢。
她本就敬服那欧阳先生武艺精绝，如今听了他这威风堂堂的一席话，更是钦佩其侠骨高义。此人虽然行事乖僻了些，却肯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独面群雄，胸中显然是有大慈悲在。不知不觉间，叶非鱼竟已站到这夺剑怪客一边了。
众人正相持不下，忽闻一线清远的笛声自远处袅袅飘来。但闻那笛声细若柔丝，低回曲折，仿佛随时都会支持不住而绷断，却又萦绕在人耳边回环不绝。吹笛之人显是精通曲艺，笛声忽而清朗激越，忽而宛转低回，时如群鸟合鸣，时如孤女掩泣，每一个音节都似蕴了千百般变化，直引人听得痴了。
众人听了这惑人心魄的笛声，一时间个个心荡神迷，不可自持。欧阳先生却是眼目清明，当下面露笑意，运起内力将话声远远送了出去：
“素闻康姑娘乐艺精绝，今日一闻，果真是妙不可言。在下自巴蜀苗疆之地远道而来，不知可否一睹姑娘芳容？”
远处无人作答，笛声却倏地飘近了许多，调子也愈发凄清悱恻，一声声地扣人心弦，似有万千幽怨无处诉说。叶非鱼虽然未见其人，但听了这有如杜鹃啼血的笛声，心下便暗自决意要帮这姑娘一帮。
欧阳先生还欲再问，始终袖手旁观的辛词早已挺身出列，拱一拱手道：“欧阳前辈，康姑娘既入聋哑村，自然已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只怕无法与你见礼。你们此行所怀的疑问，她大概也是无法回答的了。”
欧阳先生不以为然，提剑笑道：“你又诓我，欧阳先生不上你这当。你们既然是以金针致她聋哑，当然也有破解之法。你听听这笛声，可像是个聋子演奏出来的？”
他“笛声”二字犹含在口中，便已看见一抹轻烟似的朦胧人影自远处且行且近。待到最后一字吐出，笛音戛然而止，那人影已翩翩然行至跟前，如一枝被风吹折了的荷花般娉娉婷婷欠下身去。
霎时间，满场目光皆集中到了那个盈盈下拜的少女身上。
她的确还处在能被称呼为“女孩儿”的年纪，身形细弱得不可思议，直似一茎风中摇曳的纤纤芦苇。她衣装甚是朴素，一头乌鸦鸦秀发随意取根木簪子插了，浑身只着黑白二色，腰间斜插一管玉白横笛，材质非石非玉，却似是削骨而成。观她周身上下，虽无半分豆蔻年华的秀美爱娇，却有股令人耳目一新的清气。
只可惜她大半面容都掩在一方黑纱之下，旁人难以一窥全貌，心下不免若有所失。
叶非鱼所站之处离她不远，只觉这女孩个子十分娇小，竟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寸、瘦上一圈。她站在这片凶神恶煞的人群里，简直像是只鹰爪下的小鸽子。
辛词面有不忍之色，但还是忍痛向众人道：“这就是你们要寻的康念秋康姑娘了。诸位若有什么想问的，在此问清便是……”
一听他说出“康念秋”这个名字，方才鸦雀无声的人群瞬时炸开了锅：破口大骂者有之，含泪控诉者有之，高喊“拿下这妖女”者亦有之。那少女却只是静静立在原处，清澈的目光大大方方自人群面上扫过。她仿佛对眼前众人的来意一无所知，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朝自己张牙舞爪、耍刀弄枪。近在咫尺的喧嚷与恶意，于她竟像是远在另一个世界。
叶非鱼见人群骚动不已，眼看就要如狼似虎地朝那少女扑去，忍不住霍地闪身而出，高声道：“常言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莫说这姑娘只是那大恶人的徒弟，即便她是那人的妻子女儿，诸位也不该问罪于她。在下不才，斗胆请诸位网开一面，不要为难这位姐姐吧。”
那为首的白面老者见来人只是个黄毛女童，当下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两眼一翻道：“你一个小女娃娃懂得什么，还不快些让开！”
叶非鱼毫不畏避，陪着笑脸道：“前辈既然知道小女娃娃不懂事，这位康姐姐不过与我年岁相仿，诸位为什么非要缠着她问个究竟呢？”
说话间她已快步走近少女身前，不着痕迹地侧一侧身将她掩在背后。
她深吸了口气刚欲接话，忽觉手上一沉，却是那少女正轻轻拉扯她袖口。叶非鱼转过头去，只见那少女杏目圆睁，连连冲自己摇头，似乎是劝她不要多管闲事。
叶非鱼见她露出的半张面孔肤色玉白，一对幽黑眼珠水光滟滟、神采斐然，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人物，心下更多了几分喜欢。当下也不理会这少女劝阻，昂头向众人道：
“在下区区小辈，不敢坏了诸位大事。诸位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尽管在这里问清楚了便是，又何必大费周折将康姐姐请回去？”叶非鱼本是出自名门，确如顾安甄所说的那样“学足了冠冕堂皇的话儿”，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倒也教人难以驳斥。
但她嘴上说得刚强果断，心下却也是疑团重重。单看辛词辞色，对这康念秋实是满怀怜惜；但倘若万花谷不曾加罪于她，又怎会将她刺聋刺哑关到这活地狱里？她师父犯事潜逃，仇家寻到她身上也不是罕事，未必就会伤她性命，辛词与欧阳先生又何须如此戒备？
叶非鱼素来心胸开阔，喜怒但凭一己之好，是以虽然满腹疑念，却还是出定了这个头。辛词见这小丫头转眼便把自己折腾成了众矢之的，一时哭笑不得，只得从旁开解道：
“康雪烛逃亡以来，万花谷对康姑娘也是百般盘问，但她以父母清白起誓，自己对康雪烛的恶举确是全然不知。我们问了再问，她的说辞合情合理，没有半点可疑之处。你们若要追问康雪烛下落，她的确是答不出来。”
他侧首望着康念秋如玉的脸孔，轻声叹道：
“……只怕最想找康雪烛一问究竟的，就是念秋自己了。”
那老者也不再假以辞色，不以为然地冷笑道：“辛先生此言差矣。你们万花谷皆是些谦谦君子，不存疑人之念，这才让康雪烛那般歹人得以为所欲为，就连一个小丫头也敢朝你们扯谎胡编。孰不知重刑之下，何求不得？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只要拿分筋错骨手轻轻一拗……嘿嘿，保管她连爹娘的生辰八字都吐了出来。”
叶非鱼听得心头火起，沈轻霜向来重视坊中姐妹情谊，最恨糟践女子之人，此时更是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她们两人尚未开口，始终横着眼对康念秋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的欧阳先生忽然大步上前，酣畅淋漓地纵声长笑道：
“康雪烛毒手无情，心思何其深沉残忍，你未免太小看他教出的徒儿了。你且看看，请教过她的人是怎样一批‘谦谦君子’！”
话音到处，他五指已如铁钳般紧紧箍住了少女皓腕，强迫她将手臂高举过头。那女孩也不反抗，只像个皮影戏的偶人一般任他摆弄。她的双手本掩于衣袖之中，此时手臂举起，长袖滑落，便露出一截瘦伶伶的小臂来。
饶是非鱼胆大包天，这回也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她看这少女面孔生得灵秀，还道她双手亦是十指纤纤、白璧无瑕，孰料欧阳先生高高提起的那只手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只见这少女臂上肌肤凹凸不平，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显然是受过极严重的烧伤；双手更是烧得指间皮肉都粘连在了一起，倒像是坨奇形怪状的肉块一般。叶非鱼习剑时少不了磕磕碰碰，六年来身上瘀伤划伤就没断过，见了这副光景也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辛词扭头不忍再观，沈轻霜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有些年轻人已俯下身开始干呕。叶非鱼却将双眼瞪得浑圆，直勾勾盯着那少女两手道：“欧阳先生，你可知是谁下的手？”
欧阳先生将眼一斜，讥笑道：“你知道了又如何，难道要替这恶人之后报仇么？她是江湖正道眼中的孽种妖女，便是这样活活折磨死了，也不过是义所当为。”他松开少女手腕，冲眼前众人扬声问道：
“我听说这女娃娃不过被人‘请’去问了一次话，送回来时就成了这副模样，这才不得不自残身体避入聋哑村里。欧阳先生若不是为了寻找女儿下落，原也不想再惊扰于她。我虽不算什么怜香惜玉之徒，但自问不会对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儿下此毒手，诸位又如何呢？”
叶非鱼胸中激荡不已，不觉侧身去握那少女藏在袖里的手；又唯恐弄痛了人家，因此只是在她指尖轻轻一勾，手上不带半分劲道。
“你放心，我不会教这些人抓了你去。”
她凑在少女耳边柔声说道，忽觉指尖一暖，那少女竟也小心翼翼地回勾住了她的手指，甚至还俏皮地晃了一晃。
——简直就像是……在说“我放心”一样。
不知怎么地，叶非鱼心里忽然踏实了起来。
尽管“侠”的真意在这场闹剧中越发模糊难辨，但她确信自己正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甘愿为此入死出生。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壹·风刀霜剑侵肌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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