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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师与徒 其之承 (已修) ...

  •   如此这般,原本该成为大祭司的瞳成了沈夜的副手,而原本该为大祭司助力的沈夜成了瞳的上峰。
      再到谢衣以沈夜之徒的身份从故事里登场时,两人已用了十余年光阴来适应彼此身份的转换。

      1、
      大祭司在病倒之前将瞳晋升为七杀祭司,待瞳在神殿内站稳脚跟,沈夜与华月也拥有了高阶祭司的席次。
      众人都看得出大祭司用瞳替沈夜铺路。在那时瞳的身份虽仍比沈夜高一些,却由“大祭司的弟子”变为“沈夜的派系”。祭司们对比并不加以评论,他们真正服从的既不是瞳,更不是沈夜,而是

      他们两人身后共同的靠山。
      沈夜早已不是当年那名藏不住心事的稚嫩少年,他虽不喜大祭司仍在他身后指手画脚,好歹咬牙忍耐下来。瞳对他有用,他便将瞳当作棋子,连同大祭司为他部署的这盘棋局在内一同笑纳。如此

      ,待到大祭司病逝,沈夜上位继任,那些觊觎大祭司之位的人浮上了水面。情形虽也兵荒马乱,但两人通力合作,总算镇住了局面。
      而后,沈夜开始着手收授弟子一事。
      他将瞳唤来商议,第一句话是:就破除伏羲结界一事上,族人还有何种办法可尝试。
      瞳想了片刻,笃定道:“唯有五色石。”

      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新鲜。
      数千年来,烈山部人用了许多手段尝试破除伏羲结界,结界仍然毫发无损。于是有人推断,伏羲的力量太过霸道,他们需要同样霸道的力量去攻击结界,如此,结界或许会产生裂缝。
      在流月城内,能与伏羲神力抗衡的只有神农血与五色石。
      神农血封在矩木之中,一经取出,矩木即刻枯萎。流月城又以矩木为根基,矩木枯萎则城池倾塌。因此,神农血的路子走不通。
      五色石由神农亲手炼制,原石本就具备强大的灵力,于炉室内又经由神农神力催化,继而燃烧,释放出足以维系流月城浮空运转的巨大能量。未尝不能同伏羲之力相较一二。
      但五色石也同神农血和矩木一样,是为烈山部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流月城内存储的原石矿一旦耗尽,等待族民的仍是灭亡。
      因此,虽早已有人提出以五色石之力破除伏羲结界,历代城主仍出于对神农的信任而苦守孤城,无一人应允。到了沈夜这一代,原石矿存量已告急,愈发经不起消耗。

      瞳答话后,沈夜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的确再也无法可想。”
      此时沈夜已成年,容貌与当年的大祭司如出一辙,神态竟也有九成相似。瞳观其语态,心知他已铁了心要动用五色石,先前也不过是向瞳吩咐一声,并非真心询问,便未加劝阻,只是问:“沧溟

      城主可会应允?”
      沈夜轻笑。“即便沧溟答应,城主一系的高阶祭司们也势必会加以阻拦。”
      “那尊上打算如何说服他们?”
      “说服?”沈夜似是听到了笑话,挑了挑眉:“本座本意不是以五色石破除结界,不过打算用它们来制作一些大型偃具,为何要说服他们?”
      “偃具?”
      瞳听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果然,沈夜随即缓声道:“此事虽然急迫,仍需徐徐图之……”
      接着,他解释道:五色石向来由城主一系保管。无论用什么理由,他都无法从他们手中拿走大量原石矿。而五色石去试验伏羲结界一事不能由他亲自出面,否则必然会引发这一群人的反弹。
      所以,手段得曲折些。

      沈夜决定培养一个能在偃术方面有所成就的人。
      流月城内的偃术向来发达,许多人尝试用手中有限的原料,制造出各种造福于民的偃具。
      当那人能用出众的偃术造福族民时,众人大概就会放心将五色石交予他以用于“大型偃具的运作”。
      若偃具在运作途中出了“意外”,导致五色石被引爆,那也是无可奈何。
      沈夜和瞳觉得,要培养这个人,最掩人耳目的办法是将他收授为弟子。

      从本质上来说,这桩事是场骗局。
      沈夜需要他的弟子具备优异的天资,还要容易引导。譬如,他只须对那孩子说“偃术比法术更能造福族民”,后者便会乖乖地对偃术产生兴趣。此外,那孩子还须具备强烈的亲和力,温和而讨喜

      ,最好性子里能掺着些生机勃勃的活泼劲儿。无论谁与他相处久了,都会生出疼爱之心,谁都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尤其是,那些要求还是出于为族民谋求福祉的良善之心。
      于是,沈夜挑中了谢衣。

      数月后,沈夜自众多资质出众的少年少女选出谢衣,当着众人,缓缓说出了早已斟酌过许多遍的诱导之言——“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风雪。你须另寻他法,令大家都不再惧怕这寒冷

      的冬日。”神殿中安静了片刻,谢衣眼中浮现出领悟以及尊敬的神色。
      随即,年仅十一岁的谢衣将手捂在心口,小小的身体最大幅度地躬了下去。
      他实心实意道:“弟子谨遵师尊之言。”

      2、
      从此,谢衣自故事中粉墨登场。即使师徒关系建立在欺骗之上,最初那些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开心。

      而在当年,还有一桩事不为众人知晓。那就是沈夜在寻找合适的徒弟时,趁机将手伸入了生灭厅。
      沈夜既然要挑一个他成事的弟子,资质与品性是为其一,身世倒也重要。沈夜不觉得靠几场法术彼时就能看出那些孩子是否合适。再者,即便他与瞳找到各方面都合适的孩子,只要他有一对会碍

      事的父母,仍然会导致前功尽弃。
      因此,沈夜将生灭厅的主事召到他的宫室。

      生灭厅负责录烈山部族人的生老病死,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族中的人与事。尽管日后生灭厅在谢衣和瞳的主事时期完全落入沈夜的掌控,但在当年,它并不受大祭司管辖。
      也就是说,许多事情,历代大祭司并不比生灭厅的两位主事知晓得更清楚。
      便在遣人传唤生灭厅正副主事时,沈夜不失时机地告诉瞳:这又是一个机会。他们可以趁机试探生灭厅的两位主事能否拉拢。
      沈夜自然是从前任大祭司身上学到了那份步步为营的心机。不过,当正副两位主事在他要求推荐合适的弟子而选择之际,沈夜又忽是轻描淡写道:“既然为难,不如将厅内二十年来的记录拿来,

      由本座自行挑选。”

      两位主事皆无言以对,沈夜的要求,是明显的越权。
      室内静默了一瞬,便听沈夜笑出声来。“本座贸然提议,自知两位为难。但你们也知晓,本座或许会是我族末代大祭司,若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若是烈山部的气数果真只到本座这一代,两位悉心保存的东西都会化为无用之物。倒不如拿出来让本座看一看,或是说……你们等着沧溟偶尔醒过来,召你们问一问话

      ,便是克尽了职责?”
      “这……”
      两位主事神色明显动摇。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也不差不到两百年五色石就会燃尽这一桩。他们本是该受城主直辖,偏偏到了沧溟这一代,老城主已经亡故,沧溟在矩木里沉睡,日子清闲得无以

      复加。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清闲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为举族脱困而出力。

      沈夜端坐于高位上,任由两位主事斟酌事态,许久才一字一字道:“船都快沉了,你我皆无机会独自逃脱,除了合力将水舀出去以期船能撑得久些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再者,规矩虽须遵守,

      但若真被灭了族,守不守规矩也无甚意义。对不对?”
      那些话沈夜曾对许多高阶祭司说过,如今它也对生灭厅两位正副主事起了效用。
      烈山部这艘大船十有八九会在两百年内沉没,沧溟又是不能理事的状况,肯于此时出来掌舵的人都非凡庸之辈。因而两位主事也好,以往那些高阶祭司也好,都对身为大祭司的沈夜及觊觎着他地

      位的对手们都抱持着敬意。
      谁也不希望大船沉没。纵然他们没有做掌舵人的资质,总要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可笑的是,当年生存艰难,对沈夜有异议的人只限于城主一系的高阶祭司。待十数年后他为族人找到了一条出路,反对他的人反倒多起来。
      因为在后来,烈山部人终于拥有了选择权。由此可见,诸如“有尊严的生存”“有原则的生存”等等好听的口号,都是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方能叫得响。

      于是两位主事对视片刻后,正主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尊上,恕属下斗胆询问一句……”
      “哦?”
      “您要看记录,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挑徒弟。”
      “请勿戏弄属下……”
      沈夜沉思片刻,认真道:“确是为好好挑一个徒弟。”
      两位主事对这番说辞并不相信,但思索许久后,仍是回生灭厅拿了记录。

      待他们两人告辞,瞳蹙着眉说:“尊上,你今日的举动有些冒险。”
      沈夜反问:“何为冒险?”
      “若是生灭厅两位主事不愿服从你,进而转投反对者……”
      “瞳,你多虑了。首先,只此一事,他们不能将本座赶下台;其次,若是生灭厅的人为本座所用……”沈夜忽而冷笑:“是人皆会有阴私。当他们的阴私皆为本座掌握,本座行事则更方便。”

      饶是如此,沈夜看了生灭厅的记录,知晓了许多事。但在一开始,他的确只是根据记录挑选了最为安份的谢氏家族之子谢衣。
      对于在暗中蠢动的高阶祭司们,沈夜连警告都未发出。直到十年后,偃甲炉不出所料出了“意外”,沈夜才以雷霆手段将这些人的丑事抖出,从此代替他们管理五色石。
      沈夜常说他对人心与梦境无可奈何,却也曾言:“本座暂时不处置他们,只因生灭厅两位主事还在观望,他们绝不会希望我一旦掌握了众人短处就掀起风波。”

      即使掌控着将沉的船,沈夜在该隐忍的时候仍然会隐忍,而不是立刻将不安份的人踢下水。因为他凭着本能察觉到:动作太快会让如生灭厅正副主事这般正在观望的祭司们心寒。至于更严苛的手

      段,可以更留到紧要的关头再用。
      瞳因此而察觉,沈夜的细致与谨慎在本质上与前任大祭司不同。后者总是先有大胆尝试的念头,继而才会开始布局。他比前任大祭司更敢于作为。
      瞳本该在沈夜打五色石主意时就发现这一点,但直到沈夜将生灭厅两位主事拉拢,瞳才更为深切地体会到——沈夜这个人,大胆、隐忍、谨慎,手段与才智更在前任大祭司之上。

      谢衣的性情则很单纯。沈夜为了从族人中找到他,早已暗中做过许多准备,对谢衣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但在真正与谢衣成了师徒后,仍是受了些撼动。
      聪明、良善、温柔、活泼。谢衣满足沈夜对“好徒弟”的一切期望。
      谢衣也很喜欢沈夜。那时沈夜的名声还没有与“严苛”“暴戾”等字眼关联,于大多族民而言,他的面貌与前任大祭司一模一样,行事手段也有些相似,那些似曾相识的部分让族民感到安心。
      若说当时的沈夜与前任大祭司有何不同,即是沈夜得到了神农血的加护,从资质平平者一跃成为最强之人,术力更在父之上。这件事让他的形象神秘起来。
      于谢衣而言,沈夜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骄傲。

      但在进入神殿后,谢衣并未立即学习偃术。他记得沈夜要他另寻造福族民的办法,他就在神殿内细心观察,每一位祭司都在做什么,他们所做的事对族民而言有什么益处。
      这和沈夜预料的方向有些偏差,却未出言阻止,只是在教导谢衣法术时多赞了几次偃术的用途。后来他告诉瞳,谢衣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他有自己的主意,也知晓人的资质虽可以用于许多地方

      ,但因精力有限,最终只能专精一两样。那时谢衣便是在观察,继而从能为族民造福的事情中,挑选出他最想做的。
      沈夜不想谢衣的机灵劲儿受到打压,只好慢慢引导。

      瞳听了不置可否,心想不管谢衣喜欢什么,沈夜还是会让他去学偃术。这放纵的过程本是不必要的。
      没过几日,谢衣又将瞳也纳入了观察范围。

      瞳喜欢医术,并在许多次目睹族民的死亡后,给出烈山部人的“死”明确的定义。
      烈山部人的“死”是从有到无,以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流淌为界限。死亡即是消散,形体永不留存。
      但若能以蛊虫代替心脏与血液的职能,烈山部人的“死”会被重新定义。因此,瞳在身体里养殖蛊虫。

      此事毕竟骇人听闻,瞳不想让旁人知晓,谢衣却三天两头跑过来,不住地问:瞳大人,你在做什么,这些东西对族民有什么兴趣,能告诉我么?
      瞳居然无可奈何。他起初不怎么理会谢衣,谢衣便安份待在一边,静静看着,待到瞳神色冷淡地要赶他离开,他才委委屈屈地问:“瞳大人,你又在做什么?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瞳只能继续无视谢衣。对方毕竟是沈夜的徒弟,他不能拿平日里铲除异己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孩子。接着他发现若不能以恫吓和威胁为手段,他居然就连对一个年幼的族民都无计可施。
      “天资聪颖”的另一面往往就是事事追根究底,谢衣也不例外。这个谢衣却是瞳与沈夜一起挑出来的。瞳每每想到此处,心中忽是有无名火起。
      似乎……这就是自作孽。

      便在谢衣又一次于瞳准备培育蛊虫时溜进室内,继而脆生生地问着“瞳大人你为什么要养虫子?”“养虫子有什么用处”时,瞳忍无可忍,用冰凉的手指握紧谢衣手腕,拖着他去了沈夜的宫室。
      又在沈夜略有讶异的目光中,瞳直接明了地说:谢衣很烦,打扰到他了。

      那一日,沈夜将谢衣打发之后,难得将瞳留下来,询问了许多养蛊的事宜。最终,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以蛊延命一说虽然有些意思,但你也须多加爱惜身体。”
      瞳以为此时沈夜身边可用之人算不上多,还需要他去做事,自然不希望他出意外,点头道:“属下明白。”
      沈夜却道:“但愿你真的明白,本座希望你为了你自己多加爱惜身体。”
      有了这一句,沈夜终是将瞳视为自己人,而不再是“亲父留下的棋子”。
      瞳曾不理解那是为什么,许多年后,沈夜说:当年瞳事事理智冷静,却让他觉得不好相处。直到瞳因谢衣之事发火,他才惊觉瞳也有喜怒哀乐。
      便于一瞬之间,沈夜失去了将瞳视为棋子的冷硬。棋子不会生气,瞳却会。他与华月或别的亲信并无不同。
      进而沈夜又想,瞳为他做事,他理应多看顾瞳一些。

      3、
      自那时起,沈夜对瞳多了几分关心,反倒让瞳觉得不适。
      不过,习惯的过程不长。

      当年事事都不比日后,许多令人难堪的选择还未到出现时机。正因许多事情还有一层遮羞布,双手还未染血,沈夜的手段虽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不至于令人不耻,也尚有余力关心照顾旁人。
      总之,那时的沈夜还未因心魔入城而面临尊严与生命的选择,也还未因族人一再的反抗和背叛而挣扎到精疲力竭。

      沈夜在对待谢衣的态度上亦是如此。他虽有愧疚,但又觉得事关烈山部存亡大计,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源头并不重要,顶多日后好好补偿谢衣便是。
      他抱着那种念头,自然极为照顾谢衣,谢衣则更喜欢他那面冷心热的师父了。
      有谢衣常驻神殿,那一处的笑声多了起来,就连沈夜有时也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终有一日,瞳前去沈夜宫室时,听到华月对沈夜说:“阿夜又如当年一般会笑了,看来都是阿谢的功劳。”

      “阿谢”是华月对谢衣的称呼。一个阿夜,一个阿谢,她觉得这样亲切的称呼更能彰显师徒二人的亲密无间。
      那时距谢衣成为沈夜徒弟已有大半年。瞳在门外听到是华月,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找沈夜商谈事宜。

      瞳与华月之间的关系有些古怪。他和前任大祭司联手创造了华月,华月却不喜欢他。
      华月的排斥并非全然源自厌恶,更多的倒是源自惧怕。尤其是在前任大祭司去世后,她每次见到瞳,身体便会僵硬。伴随着机械的应答,竟真有些活傀儡的模样。
      瞳知道原由。前任大祭司虽是病逝,死的时机却奇特,他不可能不去查,自然察觉了华月的动作。而后瞳才发现,一个活傀儡,竟然恨她的创造者恨到下杀手。华月此人绝不是她面对瞳时的那般

      怯懦。因此,瞳也不想去招惹她。
      但在私下里,华月竟也有这一面。温言软语,柔和中掺着三分愉快。

      内室之中,沈夜也轻声笑起来。“谢衣不但勤奋,天资更强出本座当年许多,就是性情有些软和,还是强硬些更好。”
      瞳在门外有些不解。沈夜挑选徒弟的时候,特地将“性情柔和”列为条件之一,怎么又嫌谢衣不够强硬了?
      继而又听沈夜道:“不过这一点也像当年的我。”
      “噢?”
      “所以,日后再慢慢教导便好。”
      华月笑了起来。“一提到阿谢,阿夜的心情就不错。”

      瞳实在想不明这段对话意义何在,踌躇片刻,慢慢走近宫室内。
      华月的笑容冻僵了,瞳体会到他果然是一个杀风景之人。
      继而,只得无视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为木偶的华月,瞳交代了他近日来在蛊术上的进展。其间特地提到:他找到了以蛊虫代替心脏跳动的办法。理论是妥帖,只差实践。而瞳希望沈夜能以大祭司的

      影响力,替他寻找“材料”。

      当年的瞳也不若日后,能理直气壮地将“忤逆者”、下界凡人、山间野兽等一切他管辖内的活物用于钻研医术。此时他打的算盘,不过是找一些病入脏器的族民,在他们自愿的情况下,将蛊虫植

      入他们的内脏。
      沈夜听闻后,也生出了些许兴趣。蛊术听来虽然有些骇人,但若真能成事,毕竟能为族人续命,他便应下了。

      “就是不知蛊虫与族民身体共生会是何等情形,身体会有所知觉么?”沈夜问道。
      瞳则答:“有些蛊在体内会刺激人的痛觉。若是他们惧怕疼痛,可参照制作活傀儡的办法,尝试将五感抽离。若是还有抗拒,再洗去接受蛊虫的记忆……”
      话音刚落,华月陡然色变,低低叫了一声:“瞳!”

      瞳应声望过去,见一向自持的华月身体轻颤,眼中像是要喷出怒火来。
      沈夜的面色也黑了一黑,不虞道:“抽离五感,洗掉记忆……这与制作活傀儡有何不同?瞳,以蛊虫延命之术可以尝试,多余的手段勿要再提。”
      瞳默不作声。当年沈夜看重结果,同样也在意动机。区分动机的标准是道德,但对于瞳而言,“道德”则为难以掌控的虚幻之物。
      若是在以往,沈夜如此发话,瞳便听命。又或者该说,以往沈夜若是见瞳不作声,便会当作他已听令。但此时,两人虽说还未成为朋友,瞳却已不是棋子。
      沈夜便问:“你不愿意?”
      瞳鬼使神差地点头应是。“若是族人皆出于自愿,又有何不可?”
      沈夜蹙眉。“感觉不复,连记忆也不复……即使活下来,那人还是原来那一个么?”
      “大约算是罢……躯体仍是原来那一具。”

      “瞳!”华月听不下去,低喝一声。
      她的双手死死攒住了裙侧。“当年,你与那个人一同做了许多残忍之事。我虽然厌恶你,但想到你我同样效命于尊上,从未明言……若你仍执意于此,我……绝会不原谅!”
      瞳不语,看向华月的目光略有诧异。
      他想做的事,为何要华月来原谅?

      “华月……”
      沈夜唤了她一声。华月纹丝未动,愠怒的视线紧紧锁在瞳身上。
      她的性情一向柔顺,此时连沈夜都不理会,只因瞳触到了她唯一的底限。
      沈夜看着这两人,明知该命令两人不得争执,却也无法语出责怪。他便闭上嘴,眸中的神彩幽深了几分。

      气氛一时间拨剑张弩,直到有人抽噎着唤了一声“瞳大人……”,难堪的沉默才得以打破。

      4、
      谢衣满脸是泪地跑进沈夜宫室,然后瞳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劲。
      虽一时间说不上哪一处不对,但当谢衣又唤了声“瞳大人”继而紧紧拉住他衣袍一角时,他终于发现不协调感源自何处。
      “你找我?”
      “是。”
      谢衣眼泪汪汪地点头。他情形颇为狼狈,衣裳破了几处,脸蛋上尽是黑一道灰一道的污渍,眼泪还流个不停。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哭哭啼啼,一时无话。华月忽是惊讶地吸了口气,拉过谢衣的手仔细查看。“……疼么?”
      谢衣手脚裸露在外的部分擦破了油皮,伤处浸出点点红珠,触目惊心。
      沈夜眉蹙起来了。“谢衣……你怎么……”
      瞳则仍是不知机地问:“我出门前,并未对人言明去了何处。你为何知晓我在大祭司宫室?”
      话音刚落,华月瞪了他一眼,恼他这个时候仍然冷心冷情,继而在谢衣伤口上施术。“七杀祭司大人,就算审讯罪人也得稍待片刻。”
      瞳听得出华月仍然很不高兴,但波澜不惊。华月话中的刺意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两人又僵持了片刻。谢衣拿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眼泪止住了,声音还有些抽噎。的
      “我先前去过瞳大人的宫室,那里没人……不过我有探测灵力的偃具……”
      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金红漆边木盒。“内里记录了您的灵力……可用于寻人……”
      瞳顺手接过那件偃具,感受到其间有数股灵力往返,不由露出惊讶神色。

      烈山部人大多对偃术有所涉猎,瞳也不例外。他察觉得出那一件偃具中,谢衣的灵力占主导,余下的几波灵力很熟悉。
      那几波灵力来自沈夜、华月,以及神殿中常与谢衣来往的祭司们。
      还有一波灵力来自他自己,此时正在以极慢的速度缓缓运行。
      瞳记起前几日,谢衣曾找他与沈夜各自要了一件废弃的偃具核心。再一想谢衣的话,也就不难理解这件偃具的用途与用法。

      瞳忍不住又问。“你是如何做到将这几份灵力放置到同一处,却又不让它们互相排斥?”
      谢衣果然是有天分的。这件偃具做得精巧,瞳一时竟想不出其原理。自那一日他嫌谢衣碍事而在沈夜面前发作,沈夜总算强行将谢衣打发去学偃术。这才仅过了大半年。
      “好了,瞳……”
      沈夜终是听不下去。他一直以为瞳是一个对待每件事皆能直戳要害的人,但在此时,他发现瞳居然没一句话说在正点上。“寻常人若是见了谢衣这幅模样,都会问他,‘发生了何事’……”
      言罢,沈夜忽然收了声。他顿悟了,瞳抓不住重点,是因于对于瞳而言‘发生了何事’根本不是重点。
      他只得亲自去问谢衣。“今日发生了何事?为师不是许了你半日闲暇?你又为何以这幅面貌来找瞳?”

      谢衣这才委委屈屈说出了原由——
      族里有个孩子名唤风琊,与谢衣同年,术法资质也极为出色,于他这一辈中堪称众首。
      大半年前,风琊以为他一定会成为大祭司之徒,却不想一来是沈夜早就暗中定了谢衣,二来在招徒的比试中,风琊的术力虽然强横,却敌不过谢衣战术灵活,最终落败。
      风琊做不了沈夜的入室弟子,将这笔账记到了谢衣头上。他常道谢衣只会施些不入流的手段,实则没哪一点强过他。后来即使风琊又拜入了一位高阶祭司门下,每次见到谢衣仍要寻他晦气。
      因此在这一日,沈夜难得给了谢衣半日闲暇。谢衣高高兴兴回中层民居同父母相聚,离开入口之际,忽然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同一对年轻夫妇说道:“我得快些回神殿学法术,待将师尊的法术学

      会了,必定能将谢衣比下去。说不定到时候大祭司发现谢衣无能,就改收我为徒弟啦!”
      那孩子说得认真,还不忘嘿嘿嘿冷笑几声。再一回头,见到谢衣,不阴不阳的笑容便僵固在脸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风琊撇了撇嘴。大半年来,他的父母皆为他介怀落败一事而担忧,待他今日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段“安慰”父母的说辞,居然被谢衣撞个正着。
      最喜欢的师尊大人被别的孩子惦记着,谢衣也很不高兴。他盯了风琊许久,脆生生道:“‘法术再高深,也仅能让一人不畏风雪。’那一日师尊既然如此说了,他便不会因你能将我比下去而改收你为

      徒。”
      谢衣说完就打算跑路,惹得风琊更加气恼。

      “一路上风琊追着弟子要比试法术,弟子不理会他,都走到神殿大门,风琊忽然说今日不比也得比,便催动了法阵……”
      谢衣小声说道,又拿脏袖子擦脸,脸上灰斑愈发多,更加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华月听得心疼,赶紧问:“然后风琊伤了你?”
      谢衣不语。
      沈夜以为谢衣吃了风琊苦头,脸色乌沉沉。瞳看在眼中,心想烈山部大祭司唯一的弟子连个同龄人都对付不了,自然会不高兴。
      不过瞳还是没明白,谢衣为什么出了事首先来找他。

      “那个法阵……弟子从未见过……风琊想揍我,我却不能等着挨揍……便暗中命令偃甲兵人绕后,我再前方扔出火石令其炸裂。待打断风琊施术,我与偃甲兵人前后夹击……”
      沉默了许久,谢衣期期艾艾道。
      偃甲兵人毕竟仅是兵器,下手不知轻重,当即便将风琊打昏了。
      谢衣以为风琊只受了些皮外伤,谁至等了许久也未见风琊爬起来,上前一探,风琊脸色发青,体内灵力运转隐隐有停滞的迹象。
      这情况前所未见,谢衣终是心慌,不住地想风琊是不是被他害死了。
      而后谢衣将风琊拖到了瞳的宫室,则是因瞳的医术众所周知。
      待他发现瞳不在宫室内,愈发慌乱,又找出寻人用的偃甲,跌跌撞撞跑来了此处。身上的擦伤便是在途中磕碰到的。

      “……”
      瞳、华月与沈夜皆是无语。
      沈夜叹了口气。“谢衣,你既然知道风琊的情况不同寻常,此时应去找他的师尊。”
      风琊的情况明显就是施术途中被骤然打断,灵力于体内奔走,冲撞了肺腑。不过总的来说,谢衣在闯祸之后思路并无错。至少谢衣知道先去找他以为能解决事情的人,而不是束手无策地回来问“

      师尊我该怎么办”。
      只是依谢衣的描述,风琊不知从他师父那里学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法阵,一经打断就反噬了施术者的身体……
      听来像是邪门外道。若不好好处置,恐怕徒留祸患。

      “总之,我们先去看看风琊。”沈夜说道,继而命令华月唤上风琊的师父,一同前往瞳的宫室。

      5、
      风琊果然已走火入魔。
      也算他天赋异禀,灵力虽于体内乱奔,但在冲撞了体内脏器之后,那些脏器反倒将灵力吸纳。因而,在众人到达瞳的宫室时,见到的是风琊已经坐起来,神情有些呆傻地打量四下。
      由此事,众人发现风琊的身体极为绝佳的储灵场。此为不幸中的大幸。
      再经沈夜一番询问,风琊师徒承认他们正在研习一种新的术法,那术法威力虽然强横,却让身体负荷极重。那名祭司有心藏私,未向神殿报备,若不是风琊恼羞成怒显露了端倪,他能瞒到术成。
      此事虽不是罪无可恕,却可大可小。沈夜拿到了这人把柄,冷脸道此事虽牵涉过多,但毕竟源起小孩子之间的争执。风琊只需向谢衣认错,那一名高阶祭司则会被降席次。

      把柄需要遮着捂着,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因此,沈夜到底为那一名高阶祭司留了情面,称是降罚一事会另寻一个“错处”当作理由。他们师徒二人翌日须向神殿报备,至于他们藏私一事就此揭

      过。
      那名高阶祭司自然领了情,风琊却在听闻他要向谢衣认错时瞪大了眼。“谢衣他差点折磨死我,却要我向他道歉?!”
      沈夜冷冷看着他。“族内禁止私下比试,本就是你挑事,若不是谢衣反应机智,险些被折磨死的便是他。届时你又该如何赔罪?”
      风琊万般委屈地认了错,从此以后两人梁子结得更深。

      待风琊师徒二人离去,沈夜扫了一眼谢衣,脸黑下来。“去外边跪六个时辰。”
      谢衣似乎对这个处置早有预料,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又规规矩矩跪到了外边。

      沈夜站了片刻,并不理会华月不时投递过来的的眼神,又去到谢衣身边。
      “谢衣,你可知为师为何罚你?”
      谢衣羞愧地回答:“因为弟子伤了风琊,害他吃苦头。”
      “你错了……”沈夜冷冷哼了一声。“你既已察觉风琊的术法路数不对,就不该继续与他纠缠。若不是风琊体质异常,那么此时他说不定已成废人。届时即使你于情理上无错,仍然无法向众人交

      代。那么……为师便保不住你……”

      日后瞳才知晓,当年的沈夜一边如此说,心中忽是生出一丝后怕。
      那时沈夜还需要名声,若风琊当真出了事,无论谁是谁非,他都得公开处罚谢衣,给风琊一个交代。那就并非跪六个时辰能了事了。
      沈夜觉得他已是在利用谢衣,要是还护不了他,做师傅会何其失败。

      沈夜便道:“为师罚你,并非因你做错了事。而是你现在不够强,无力承担生事的后果。你且好好想一想。”
      他说得隐晦,谢衣也听得似是而非。
      “师尊是说……若够强,哪怕害得风琊出了意外也没关系?”
      沈夜想了片刻,笃定点头。“是。”

      “尊上!”华月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即将沈夜拉到一旁。“你怎能如此教导阿谢?!你今日的处置,本就有失公正……”
      “公正?”沈夜挑眉,声音大了些:“本座难道是为求公正才来做这个大祭司?”

      继而,沈夜字字坚决地又说了一次——他只看结果,并不刻意追求公正。族人各有心思,若一味强求公正,很多事便做不了。
      华月膛目结舌。这还是第一次,沈夜当着谢衣的面,流露他那算不上坦荡的思量。

      “就算是事实,又何必在阿谢面前点明?”华月叹了口气:“他年纪还小……”
      沈夜抿起唇,侧身望了一眼外边。
      “那一年你被带到神殿时,年纪比他还小。本座就是要说给他听。”

      6、
      经由那一日的风波,沈夜不再将谢衣视为稚童,他道,那样反对谢衣不利。
      继而又道:“本座为师一日,便会护谢衣一日。但在本座看顾不到的地方,他也要能护住他自己。从今往后,他还是多个心眼好。”

      瞳对那些话觉得耳熟,回想了片刻,记起在十数年前,前任大祭司也曾对他说过其中一句。
      一日为师,便会护徒弟一日。
      不同之处则在于,前任大祭司是为施恩而当面表态。而沈夜此时背着谢衣,每一字仍能掷地有声——
      他会护着谢衣。
      哪怕这违背他收谢衣为徒的初衷,他也要引导谢衣去思考,进而看清时势。看来是这一日的事让沈夜紧张起来。

      沈夜不再打算将谢衣当作稚童,谢衣也早就不是棋子。但谢衣仍然被沈夜蒙在鼓中,进而被利用。这样的矛盾真是有趣。

      瞳靠着他对人互异性的敏感,察觉出不自然之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继而,他按上心口,发觉那里弥漫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在这个故事中,沈夜与谢衣之间的关系,便是自这一刻起,被瞳寻出了蛛丝马迹。
      沈夜需要一个能引爆五色石又不会被众人排斥的人,便有了入室弟子谢衣;后来他要谢衣能够保护自己,又有了自有主见的谢衣。
      如此想来,无论谢衣长成了什么性情,都是沈夜引导的结果。所以在三十年前,沈夜才会那般不甘心。
      那一个谢衣,明明拥有沈夜想看到的性情。

      7、
      当年的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按着心口,觉察之事是另一桩——并非所有师徒之间的关系都如他与前任大祭司一样,所言所行皆有考量,每一个行动皆能被理解。
      极致的冷静,极致的符合逻辑,却总归缺少了什么。
      而沈夜的性情虽有些矛盾,他那些前后不搭的行为,却让瞳觉得他很有意思。
      因而,在最后,当沈夜叹了口气,略显为难地打量着他与华月,道是“本座不想看到身边的人彼此不和,瞳,你日后不可再提活傀儡之事”时,瞳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
      “好。”
      沈夜便微微一笑。华月的神色也有所松动,斟酌片刻,倾身对瞳行了一礼。
      “先前多有得罪,请见谅。”
      瞳点了点头,他知道因为谢衣之事,他与华月先前的冲突已就此揭过。日后若是他不提,华月也会假装忘记,她那些身为“材料”的日日夜夜。

      在故事中,每一件事都为后事之“因”。谢衣之事在故事中的作用则是,让沈夜流露出他心软又矛盾的一面。
      又因沈夜的一时心软,华月愿意与他言和,瞳也一时冲动地应下了沈夜所求。
      若再细究瞳一时冲动的原因,大约是人都会本能地去挽留他人的善意。瞳觉得行事前后矛盾的沈夜,较之冷静之际又符合逻辑的前任大祭司更能让人信任。

      至于后来……
      瞳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倾慕着谢衣的女祭司离珠早已离去,一轮苍白的月亮升至无厌伽蓝穹顶。寺内回荡着“材料”们的低吼与咆哮,并不是一处安静的地方。
      但瞳也从未曾觉得这里热闹。无论寺内充斥着多少种声音,瞳始终觉得这里只得他一个人。

      那种感觉愈发强烈,以致于影响了蛊虫的炼制。瞳只得放下手中之事,去整理记录试验进展的文书。
      然而……大荒西岛的风俗,桃花盛放的幻景,现在与过去的片段不断交错,始终浮现在瞳脑海中挥之不去。
      瞳有些烦躁了,将竹简重重一合,心想:该回趟流月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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